這座城市不簡單,國際大都市,反正說一句這裏是群妖畢至、群魔亂舞,估計是沒有太多人投反對票的。這樣一個城市,堵車從來不是氣勢磅礴的,也絕難看見百萬雄師過大江的密密麻麻、浩浩蕩蕩、綿延千裏的場麵。事實上,人們說它是一座大城市,不錯,它大,隻是它的大是由無數的小拚湊而成,小家子氣、小男人,各種似乎不為褒義的小,卻成就了精致細膩的大。這裏的每條街,就是精打細算的,各自小肚雞腸地安排好了指標,這條街,隻能過去幾輛車,都是算好的,超標了,就堵了。也奇怪,從來沒有人敢因此說它賴皮,頂多玩笑它一個名號出來——魔都。不成魔,不成活,本來說的是戲子,說這座城市也不為過,這座城市就是一個大舞台。

    魔都叫人著了魔,它的名字叫上海。

    還在堵車。

    已經過了半小時。人們開始沒那麽從容了,阿姨們的臉色與瓜果的賣相一起變得差勁。如此,腔調還是要的,仍舊克製住怨氣,每個人都有幾分風韻的。魔都的一個特色,就是在這座城市裏,每個人都是這座城的一塊磚,絕不自輕自賤。你看那些個風韻猶存的阿姨們,拎著菜蔬,小心翼翼的,像是拎著一小片過去時光,又像是拎著一個傾國傾城的往事似的。

    到這時候,堵車將近一小時了,延安西路高架橋上停著的這輛大巴車,雖然裝了四十來個學生,卻仍舊是安安靜靜的。這絕非是一般的學生,不過麵對堵車,也隻能是做普普通通的事情。他們有的閉著眼睛,縮在靠背上,享受冷氣聽聽音樂想想心事,也有一部分很新奇地湊在車窗邊往外看,臉上的表情就像是第一次坐飛機的小孩子一樣,因為在高架橋上,許多大樓都矮在腳下,這讓人有一種在雲端的感覺。如果有一個倒退鍵,讓車子退迴去,我們可以看到,車子是從延安西路331號開出來的,這是一座學府——上海戲劇學院。如果你還是對這個名字有些生疏,那我可以搬出一些麵孔來,你肯定在熒屏上看到過,而且會驚歎,哦,他原來是上戲畢業的呀——好像他更應該是從石頭裏蹦出來似的。沒錯,他們不是天生的明星,他們曾經也是平凡的路人,有幸經過了這座藝術殿堂,被它真誠接納,打造成璀璨明星,好似頑石磨成了珠寶,終成人傑。

    從拿到上戲入學通知書的那一刻起,這些孩子們,有的欣喜若狂,更多的是假裝淡定,在心裏囂張狂歡。

    校長閱人無數,當然猜到他們的心思,所以在他們前去軍訓上車之前,做了一個簡短的講話。

    “同學們,我隻與大家說半句話,另外半句話大家一起有力地說出來好不好?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校長等了一下,並沒有出現他期盼的齊聲大朗讀,他的孩子們都在用一種啼笑皆非的表情看著他。顯然,這位打算真正做一個簡短講話的領導並沒有像他自己所想的一樣得到熱烈的擁戴。他知道來這個學校的學生,文化成績不是很好,但是這隻是一部分原因,他們的不配合,更多的是他們身上的個性所致。

    “那我就祝大家一路順風了。”校長仍舊從容地,自己給了自己一個台階下,令他尷尬的是,這句話說完,孩子們都惡作劇一般地熱烈鼓掌。

    幸虧有軍訓。校長看了一眼停在一邊的幾輛大巴車,心裏暗想,希望車子載他們迴來的時候,這些孩子能夠變一個大模樣——不僅僅是曬黑了。

    其實曬黑也不容易,日光之下,必有措施,車子久久不動,這時候第二排靠窗的女生就從隨身帶著的小包裏拿出了一支隔離霜,勻在手心,補到臉上去,抹開了,接著她用大拇指與食指拎著這支渾身長滿英文字母的小藥膏,對旁邊的女生說:“要嗎?”旁邊的女生出於禮貌擺了擺手,然後才發現她來問自己要不要也不過是出於禮貌,因為她都已經將那個東西丟迴小包中,快拉好拉鏈了。更可笑的是,補好妝的這個人,厚顏無恥道:“那我們現在就是好姐妹咯?”

    女生沒有接話。

    “喏,我的名字叫李洛寒,你呢?”

    “金子琪。”最簡單的迴答,聽得出並不是很樂意,交換名字並無大礙,隻是金子琪很有衝動想抓著李洛寒的肩膀告訴她,她們並不是好姐妹。她有些固執地認為,好姐妹這個詞語,是與愛人一樣的,是具有唯一性的、排他性的,她有個好姐妹,在她的老家。而且,在可預見的相當一段時間的未來裏,她與這個李洛寒都不會成為好姐妹。她很想把這一點告訴李同學,當然,最後她隻是咬了咬嘴唇,克製住了。

    她聽到李洛寒在一邊又問道:“你的嘴唇挺幹的,要不要抹點兒唇膏?”她一麵這樣說,一麵下意識地用手護住了化妝包。

    金子琪沒有答理她,車子還未動,但是她的心思飛到了千裏之外。也說不上是千裏,因為她是來自浙江的,與上海挺近,隻是,近上海的樓台,難以照得上海的月色。這兩個地方,全然是兩副麵孔,她先前雖沒來過大上海,電視總是有的,瞧見了外麵的世界,知道自己所處的鄉鎮,雖然人丁興旺,現在也

    正在用著日新月異的速度朝前發展,但總歸是落後的。落後、不發達,仍舊是自己家鄉,她於那裏誕生、成長。可以沒有戀人,一定要有好姐妹的,頂要好的姐妹,什麽算是好姐妹,同享福的是好姐妹,共患難的更是好姐妹,但是其中一個用患難來換另一個不患難,那就是磐石無轉移的好姐妹了,如果女孩兒的貞操能比作了性命,那麽可以當做她的好姐妹是救過她一命的。

    高一的時候,她們貪玩,有一次放學了,摸到學校的後巷去轉悠,這一帶的老巷,已經沒什麽人住,說要推倒了建造教工房的。其實也並沒有玩什麽,又不是男生,有著冒險家的精神,隻是當時的浪漫情懷於這一片破敗天地裏舒展開來,叫兩個人都心醉神迷的。她們看見一口老井,在井沿坐了,互相拉著手說話,等到天色悄悄暗了下去,肚子咕咕叫了兩聲,才發覺時間不早了。她們甚至都約定好了,以後嫁了人,也是要這樣知心地說話,因為有些話,是不要說給那些臭男人聽的。金子琪當時便覺得,到了那時候,她們不再會是知己,自己心存高遠,而她好姐妹的眼界卻是柴米油鹽,隻是當時,她對她說,你是怎麽樣我不知道,我一定當你是一輩子朋友的。這句話說得連她自己都感動了,掉下眼淚來,讓她的姐妹慌張得無以應對,隻能是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樓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國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國棟並收藏紅樓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