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皇帝元年十二月,鹹陽城中落了第一場雪,無論黔首還是貴人,一覺醒來,便見眼前一片銀白。


    有大宅美妻者自然有心情欣賞雪景,而城中迴蕩的大多都是黔首們發出的悲聲哀歎。


    “這雪一下,日子可要更加難過嘍。”


    “可不是麽,我鄰家的那小子,昨夜便斷了糧,他父兄皆戰死,家中僅剩他與雙眼瞎了的老母,也是可憐。”


    “唉!隻望二世皇帝憐憫,今年不要再加口賦了。”


    “哼!二世皇帝?呸,他憑甚稱皇帝,跟始皇帝陛下比,他就是這個!休說天下,就是秦人的死活,他什麽時候管過?我可是聽說,自從當了皇帝之後,鹹陽宮正殿的模樣,他都沒見過!”


    連三個黔首說道激動處,連連比手畫腳,就連聲音都不由的提高了幾度。


    “噓!快別說了,散了,都散了!秦法可是規定,三人聚眾議事乃是犯法,若被定罪,則需罰城旦一載,資三甲的!”


    攝於秦法,湊在一起說了幾句話的黔首們,便各自散開,佝僂著身子,走入了風雪之中。


    “混賬!治粟內史,你說什麽?國庫空虛?諫言要朕停下驪山與阿房宮的大工程,放那些徭役迴鄉,專心務農?”


    黔首口中,沒見過鹹陽宮正殿模樣的二世皇帝,如今正麵露不可思議,從寶座之上跳起來,暴跳如雷!


    “治粟內史,你是否老眼昏花,腦袋不靈光了?你可知那徭役之中,有多少山東六國之人?有可知道,如今山東六國盜匪為患?讓他們迴去,莫非你是想資敵以人嗎?


    又或者,你是想讓朕當一個逆子嗎?”


    “陛下!陛下!老臣,老臣絕無此意啊!”


    頭發花白的治粟內史孟懸撲通一聲跪倒在大殿當中,臉上滿是悲憤。


    想他孟氏雖不是如何顯貴,但也是自先秦穆公時便得享尊榮,曆經十數代,為大秦肱骨,曆代君王都頗為倚重,如今居然被二世皇帝如此誅心,這位孟氏當代家主,好懸沒當場氣暈。


    “陛下息怒!”


    哀歎一聲,站在前列的李斯,無奈之下隻能站出來,他是群臣之首,他是大秦棟梁,起碼現如今,這樣的光環,他不能丟,一旦丟了便等於失去了一切,而沒有了一切,李斯毫不懷疑,趙高會輕而易舉的弄死自己。


    現如今,因為公子高之事,沙丘之夜站在同一陣線的兩人,早已經勢同水火。


    “丞相有何話說?”


    “依臣所見,治粟內史所說,雖有誇大,但卻也不乏實情,更況且如今山東六國盜匪層出不窮,公子高新敗,甘願領罪,常囚於驪山。


    如今國庫大半的錢糧,都做了剿匪之用,還有小半則是給了北邊的武城候與南邊的趙佗、任囂,臣冒死直言,如今且不說山東六國,便是關中都有大片荒廢的田地,無有青壯從事農耕,士卒們又何來軍糧供給?


    是以為了盡早剿滅山東盜匪,臣也讚同治粟內史之言!”


    一邊說著,老邁的李斯,也是緩緩的跪伏了下去,許是用力太大,就連頭上的帽子,都掉了下來,露出皓首,重重的磕在了鹹陽宮正殿冰涼的地麵上。


    無疑,李斯的舉動掀起了二世皇帝登基以來第一次朝會的高潮。


    隻見隨著李斯叩首,滿朝文武,三公九卿轟然跪倒,叩首不止,同時口中高唿,“望陛下明鑒,臣等附議!”


    看著跪倒的大臣們,二世皇帝眼中暴戾一閃而逝,那一瞬間他甚至想下令將這滿朝礙眼的老家夥,全部拖出去斬了。


    然而胡亥雖然瘋狂,但卻並不是癡傻,到底還是忍住了殺意,片刻之後看了一眼趨於大勢跪在地上,但卻拚命朝自己打眼色的郎中令,這才聲音艱澀的說道,“諸位愛卿,丞相,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麽?”


    “是啊!丞相,陛下所擔心之事也並非全無可能。”


    有了二世皇帝給的台階,跪在地上的趙高,猛然接話,但他剛一張口,頓時便見右丞相馮去疾豁然轉頭,朝著自己爆喝一聲,“趙高,你以寺人之身竊郎中令之職,已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如今當於威嚴朝堂,我等三公九卿與陛下議事,你有什麽資格說話?”


    馮去疾突然暴起,便是李斯都沒料到,隻見這位往日裏病懨懨的右丞相,如今卻是像極了一隻暴起的猛虎。


    “陛下!”


    斥責過了趙高之後,馮去疾便再次狠狠朝下一拜,旋即高聲唿道,“臣馮去疾,懇請陛下,誅滅奸佞,以正視聽!”


    “牛批!”


    如果李斯知道這個詞的話,他現在心中一定會發出這般讚歎,可緊接著他便微微的搖了搖頭,馮去疾含怒請誅趙高,注定不會成功。


    “老丞相累了,先下去歇著吧!”


    胡亥深深的看了馮去疾一眼,片刻之後有些疲憊的揮了揮手。


    但豈料馮去疾不管不顧,再次狠狠叩首,那“咚咚”的叩首聲,聽得李斯一陣心驚肉跳。


    “豈有此理!朕這個江山,給你馮氏好不好!”


    寶座之上,胡亥大怒,當即站起,拂袖而去,二世皇帝元年的第一場朝會,就在這樣一片吵鬧之中,落下了帷幕。


    “混賬!老匹夫!當死!”


    下了朝會,趙高一臉陰沉的迴到了府中,把自己關在房內,片刻之後便有怒吼與器皿碎裂之聲不斷傳出。


    便是趙成聽見,也是麵色慘白,絲毫不敢前去勸慰。


    鬧騰了半晌之後,趙高的房門忽然開了,“趙成,將門客陳平與我尋來。”


    片刻之後,楚人陳平,便一臉喜色的走入了趙高的房中。


    “郎中令,大喜啊!”


    “哦?喜從何來?”


    對於這位月前新收的門客,趙高十分看好,自從失了擅長搞陰謀的女婿閻樂之後,趙高就總是感覺身邊缺個這樣的人才,如今陳平恰到好處的補上了空缺。


    當然趙高生性謹慎,早已派人核實了陳平的身份,果然如他所說,生於陽武,少師從黃老,成則遊學於天下,如今山東六國鬧翻了天,他為了安穩這才來到鹹陽。


    “在下敢問郎中令,君與右丞相,陛下更親近何人?”


    “自然是咱……咳……我。”


    “寺人。”心中暗嘲一聲,但表情神態絲毫不做變化,隻是一臉恭敬,赤城無比的看著趙高,“既然如此,郎中令當朝受辱,陛下必然心生憐憫。


    再加上公子高一事,馮氏本就讓陛下心生猜忌,若是此時郎中令去麵見陛下,想必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哦?”


    聽著陳平的話,趙高頓時眼珠子一轉,細細一想,果然是這麽迴事,自己也是被那皓首匹夫氣的暈了頭,實在不該下了朝就自顧迴府的。


    想到這裏,趙高作勢便想出門入宮,然而陳平卻是叫住了他。


    “郎中令且住,我還有二策獻上,包管馮氏再無翻身之地!”


    “哦?還請陳君教我。”


    “一策曰哭,郎中令見到陛下便抱頭痛哭,哭的越傷心越好。”


    “二策曰辭,陛下寬慰郎中令,郎中令便順勢請辭,說要去驪山為先帝守靈,去替陛下照看父皇長兄……”


    “嘶~~~~”


    聽到這裏,就連趙高心底,都是不由泛起一陣涼意,接連看著陳平的眼神都有些變了。


    片刻之後,趙高行將出門,卻是沒來由的問了陳平一句,“陳君可有婚配?若是未曾,我有一女……”


    待到趙高的車架駛入了鹹陽宮,陳平也離開了趙府,他先是在鹹陽街市隨意逛了一圈,吃了些東西,而後確定四下無人,閃身進了一間民居,但片刻之後,民居之中出來的,卻是一個生了滿臉須髯,麵色蠟黃的的黔首。


    這黔首在鹹陽城街巷之中,七拐八拐,看起來大大咧咧但實際上卻是謹小慎微,終於來到了一間高門大宅之外。


    同樣的確認無人,喬裝改扮的陳平,來到府邸偏門,輕叩門環。


    片刻之後,“吱呀”一聲,偏門被打開了一條細小的縫隙。


    “你找誰?”


    門內說話的是個年輕的女子,聲音清脆。


    “煩請將此物交於此間主人。”


    沒有多說,陳平將一麵玉佩塞入了門縫,門後之人有些狐疑的接過之後,撂下一句“等著”,旋即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早在剛剛來到鹹陽,陳平便悄然確認過了扶蘇遺孀以及幼子所在,縱然早就尋到,但出於穩妥,陳平卻足足觀察了一個多月的功夫,再確認了真的無人監視之後,這才在今日,決定前來一見,而方才那玉佩自然便是方曉給他的信物。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的,特別是陳平這樣的聰明人,更容易胡思亂想,這短短的時間之內,陳平甚至已經想好了若是身份暴露,該采取何種方式脫身了。


    終於門內再次響起腳步,而後偏門被人從內拉開。


    “客人請進吧,夫人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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