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斐望淮早站在冥思板前,他確認她來到自己身邊,這才抬眼看青石板上的題,力求兩人同時瀏覽題目。


    無聲中競賽開始,他們看完題目,一左一右分開走,各自順著一邊參閱塔壁上的古文。


    斐望淮全神貫注地搜尋起來,他見識過楚在霜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能力,她連枯燥繁複的棋譜都能翻得起毛邊,區區古文更不在話下。他要是不全力以赴,恐怕很快就落下風。


    相較而言,楚在霜卻心神渙散,完全沒法投入其中。她眼前像有濃烈畫影在晃,壁畫內容如熱鐵般烙在腦中,許久都揮散不去,隻讓她渾身發虛,一如踩在雲端上。


    巨幅壁畫宛如石頭,被猛地拋擲到水中,掀起沉澱多年的記憶。


    窗口的梅花紅豔,落在純白的雪中,像隨風飄逝的火星,又像濺落滿地的血點。有鳥雀踩在梅花枝頭,用尖嘴叼啄翅膀上的雪花,細心梳理起自己的羽翼。


    病後,她昏昏沉沉地醒來,坐在千金方的床頭,一邊被父母詢問情況,一邊盯著枝頭的小鳥。


    “霜兒,你那天看到什麽?去了哪裏嗎?”


    “……我忘了。”


    鳥雀振翅而飛,踩落梅枝的雪,恰好蓋住雪中花瓣殘痕,唯留白茫茫一片。


    [還是很難受嗎?]


    小釋的聲音響起,終於讓她迴過神。


    楚在霜望著眼前細密古文,再一瞥不遠處白衣少年,這才醒悟比賽還在繼續。這裏不是千金方,更不是隔窗窺梅的病房,而是肅穆寂然的通天塔。


    斐望淮已經找到冥思板答案,等通過那層透明靈氣屏障,發現她失魂落魄站在角落,狐疑道:“為什麽你今天這麽慢?”


    如果換做其他樓層,楚在霜早就解題成功,雀躍地往下一層蹦,絕不可能一動不動。


    他原本眉頭緊皺,又見她臉色煞白,一時間若有所思,聲音也輕緩不少:“你是不舒服麽?”


    “……沒。”


    “如果難受的話,那就先不比了,改日再說吧。”


    楚在霜一怔:“但你不是一直想超過我。”


    “你現在心思根本不在解題,超過這樣的你,有任何意義麽?”斐望淮從儲物袋取出丹藥,將其遞給楚在霜,“清心丹能助益靈氣,但你的道心不穩固,到高層該用凝神丹,或許能緩解你症狀。”


    楚在霜接過丹藥,麵對他體貼之舉,一時間受寵若驚:“……沒想到你還挺像個人。”


    她以為他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做事都千方百計、不擇手段,畢竟有一半是靈獸。


    斐望淮笑眯眯道:“你聽聽自己說的話,像個人嗎?”


    “我沒有不舒服,隻是在想事情。”楚在霜握著丹藥,她一瞄那幅壁畫,又快速挪開視線,像被鮮豔顏色刺痛眼睛。


    “什麽事情?”


    “高深修為真是一件好事麽?”


    “你又想說什麽歪理?”斐望淮望著圓柱上的小人,波瀾不驚道,“除了不喜修煉的你以外,誰都會想擁有更高修為,起碼世間大多數人如此,自然是一件好事。”


    楚在霜遲疑:“為什麽你那麽篤定?”


    “修為越高,代表選擇的機會越多,有多少人無力掌控自己的命運,唯有借此才能跳脫原本的桎梏。即便你不願走向倚強淩弱的套路,那也得先有能力不被旁人欺壓,才有資格說這些漂亮話吧。”


    他斜她一眼:“我不知道你又想到什麽,但你一直都有個毛病,想得多卻做得少,很多事就不必想透,做到一半自然懂了。”


    而他想得少卻做得多,偏偏有時候被她找到竅門,用其他巧妙的手段超過。


    白衣少年雙臂環胸,神色自若地倚在牆邊,眼神坦然得不像話。純色芸水袍披在他身上,不像光潔細膩的玉石,倒像一團跳動的冷火,一如那日林中漫天的幽藍火焰,不管顏色如何妖異,溫度終究灼灼炙人。


    楚在霜靜默數秒,輕聲請教道:“那要是你能知道未來,知道修為高會有不好結果,而且這結果沒法改變,你還會這麽想嗎?”


    “你說的情況就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她爭辯,“什麽事都有可能,沒準就有跟別人反著的,修為越高越不好……”


    斐望淮抬眼,鎮定道:“我沒說是這個不可能,說的是結果沒法改變,這就不可能。”


    “不管是術法,還是什麽預言,隻要提前得知結果,那一定可以改變,也必須可以改變。”他黑潤的眼眸緊盯著她,語氣忽然沉下來,一字一句道,“既然讓你先一步知道,那必然是能夠控製的,否則預知就變得毫無意義。”


    他能收到傳魂入夢,那一切就未成定局,不然沒必要去托夢。


    所以,他絕不信未來一成不變,隻能徒勞地坐以待斃。


    楚在霜怔怔道:“你偶爾自信得快到自負地步了。”


    但不得不說,他這種人定勝天的執念,或許才是優秀修士的常見想法。


    “今天不想爬就停下,我們稍微歇一歇,然後再一起下去。”斐望淮直起身來,往下塔的石階走,和緩道,“不要又耍小機靈說修為高沒用,我可不會聽信你的胡言亂語。”


    “誰說我不想爬了,就算真的要下塔,也得爬兩層再說。”


    楚在霜原本心事重重,被他這樣出言攪和,滿腹疑慮蕩然無存,當即通過冥思板,快速地攀登樓層。


    斐望淮見她一溜煙通過,訝異道:“不是剛剛還不想爬麽?”


    她方才無精打采,現在卻生龍活虎。


    “那我也得比你高一層,不然在通天榜多難看,必須壓你一頭再走!”


    “……”


    *


    通天塔門口,通天榜前人頭攢動,全是聚在此處看熱鬧的修士。最近,榜單上殺出一名叫斐望淮的黑馬,連久居高位的無名氏也再次出現,自然吸引不少關注度。


    “高了,又高了!現在是一百七十七層!”


    “無名氏重迴第一名了,但跟第二名挨得很緊。”


    “斐望淮是哪峰的弟子啊?那一峰分數會加很多吧。”


    “我倒想知道無名氏是誰,好久沒見層數變化,怎麽突然就往上升?”


    眾人議論紛紛,盯著榜單變化。


    角落裏,有一明豔女修抱鞭而立,懷中長鞭結實有力,如墨長發被束起,腰間掛一彎月牌,看上去英姿颯爽。她身邊圍有一圈修士,儼然是人群中的頭目。


    “師姐,我到各峰打聽過了,斐望淮是孤星山弟子。”有人匆匆奔來,匯報詳細情況。


    “孤星山每年的分數都很低,加上他也超不過望月澤,倒是無名氏身份不明,還不知拜在哪峰門下。”女修蹙眉道,“此人常年壓在楚並曉頭上,要不是這迴第一名被搶,說不準都沒興趣露麵,這樣厲害的弟子,居然能毫無消息?”


    通天榜上有名的弟子,能為所在師門增加分數。每隔一段時間,蓮華宗就會計算各峰的分數,總分第一峰頭的弟子另有獎勵。最近一次的排名,前三名由高到低是望月澤、千金方、龍虎峰。


    “其實不用大驚小怪,咱們不是有楚師兄,拉不開多少分差,他也有一百二十六層。”


    “這家夥也是死倔,叫他最近來刷塔,別讓咱門裏掉分,居然跟我說‘無妨’。”女修恨鐵不成鋼,咬牙道,“單靠我的第五名哪夠,要是搞得望月澤落後,掌門該多傷心啊!”


    旁人見她滿臉憤憤,勸道:“秦歡師姐,你太誇張了,沒準掌門並不在意,我們都拿過多少迴第一了。”


    望月澤是各峰常勝將軍,基本年年都穩坐第一名。


    再說都是弟子分數,楚辰玥一向雲淡風輕、不為外物所動,又是偌大蓮華宗的掌門,怎麽會在乎這點小事?


    但秦歡是楚掌門的忠實擁躉,不但立誌成為楚辰玥那樣的女修,還時常為望月澤跑前跑後。


    “掌門沒有提此事,不代表我們不爭。”秦歡挑眉,“掌門修為並非最高,卻將蓮華宗打理得井井有條,我們身為她的弟子,又怎能抹黑她顏麵,真搞得像停雲湖一樣,被人在背地裏笑話嗎?”


    “其實搞成那樣,也是一種水平。”有人懵道,“按理說,肅掌門修為擺在那裏,怎麽教都不該墊底呀?”


    “所以我們不努力,沒準掌門也這樣。”秦歡環顧一圈,她容貌豔麗,激勵道,“掌門那麽厲害那麽好,我們也該交出好成績!”


    “……好吧。”


    其他人聽她語氣振奮,暗歎幸好楚並曉沉默寡言,不然望月澤氛圍就熱血過頭了。秦歡極度崇拜楚辰玥,具備強烈的榮譽感,偶爾比掌門親兒子還上心。


    奇妙的是,她對性格跟掌門相仿的楚並曉卻無感,甚至隱隱流露競爭之意。


    *


    通天塔最後三十層並不容易,楚在霜和斐望淮在此鏖戰,拚命地互相追逐。有時候,楚在霜會衝在前麵,但沒過多久就被追上;有時候,斐望淮會突然領先,但稍有不慎也被反超。


    塔內,楚在霜一邊快速閱讀古文,一邊偷瞄不遠處的斐望淮,隻瞧見他流暢俊秀的側臉,一時間略感不解。按理說,她解題速度比他快,沒道理能追那麽緊,竟讓心態穩健的自己都生出急迫感。


    前一百層是島內,後一百層是島外,他在高層速度不變,或許還有一種可能,他很熟悉島外?


    她對島外認知都來自書裏,他閑聊時提及書中沒有的“吞月夜”,恐怕遠比她走過的路要多。即便他沒對這些有所總結,但早將經曆內化進骨子裏。


    她想得多,他做得多,殊途同歸地向終點邁步。


    楚在霜眼看他通過靈氣屏障上樓,內心難得湧動出一股不甘,緊隨其後踏進更高一層石階。她的心髒在競爭中如鼓般跳動,五髒六腑都吸入靈氣,像有什麽壓抑的東西,要在這場比試中噴湧而出,帶動平靜識海,讓其漣漪四起。


    小釋都不敢說話,生怕打擾她狀態。


    少年挺拔身影擋在麵前,好像山崖上攔路的雪石。


    她步步緊追。


    不想輸,輸給誰都可以,就是輸他不行。


    潛意識有一種強大催動力,逼迫她不斷超越自身上限,好像在警示她輸給眼前人,便要麵臨萬劫不複的境地。


    她頭一次發現斐望淮那麽高,他背影略顯清瘦,實際上暗藏力勁,有著寒竹的風骨,在巨大壓迫之下反能挺身立起,茂密堅硬的竹林圍成籬笆,化為阻擋她去路的岩壁。


    屏氣凝神間,楚在霜突然就聽不見四周聲音,陷入一種無我的境界之中,仿佛光陰不再流逝,唯有思緒還在湧動。她的焦灼情緒冷不丁抽離,可以從容不迫瀏覽古文,反而比方才前進速度還快。


    心流,這是一種修行的忘我狀態,甚至沒辦法被外來因素打斷。


    能夠被打斷的,都不是真心流。


    一百九十五層,斐望淮一路無阻,他看清冥思板後倒抽一口涼氣,頭一迴感到棘手,猶豫地看向石梯,那是下塔的方向。


    最後十層的題目要求融會貫通,不料195層會出現194層的內容,偏偏他方才記得不太明晰。不求甚解,快速破題,就是他的前進戰略,誰料在這層突然碰壁。


    人總自以為掌握天地規律,殊不知變化一直都存在,隨時能將舊認知擊得粉碎。


    楚在霜卻沒在此層多停留,照常通過一百九十五層,不急不緩地繼續前進。她現在臉上沒什麽表情,也沒有觀察斐望淮神色,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斐望淮見狀,他當機立斷迴頭,重新瀏覽一百九十四層,模仿她研讀古文的方法,沒準還能在後五層反超,要是固守己見,恐怕再無勝算。


    一百九十六層。


    接著一百九十七層。


    然後是一百九十八層。


    斐望淮終於追上楚在霜步伐,卻再次在198層被卡住,而且一時半會兒解不開。他眼睜睜地看她消失在石階盡頭,修長的手指顫動,隨即用力收緊成拳,好半天都沒鬆開手。


    差一點,還是比她差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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