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明白。


    “我不覺得可笑,倒是時常自貶的你,讓我感覺到意外。”斐望淮瞥她一眼,露出一絲譏笑,“你總是自稱廢物,這跟你上迴說的話,不是自相矛盾嗎?”


    楚在霜一驚:“我怎麽會自相矛盾?我是最有邏輯的人!”


    “你說世人修煉常倚強淩弱,逃不出大魚吃小魚,所以找不到修行意義,但你把自己稱為廢物,照樣在用修為高低那套衡量,豈不是完全不自洽?”


    他淡聲道:“如果我跟修為低的你競爭就叫可笑,那一邊說不該用修為判斷一切,一邊由於自身修為不高,自稱廢物的你,比我更為可笑。”


    倘若她堅信世間不應該僅靠修為,那她也不該一口咬定低修為的自己是廢物,否則不是左右互搏、自相矛盾。


    楚在霜不料他會這麽說,怔神道:“你這話的意思,是認可我的觀念,覺得修為不代表一切嗎?”


    天性慕強的他,能夠說出此話,簡直破天荒。


    斐望淮輕笑一聲,嘲道:“不,我是在告訴你,你的話有漏洞,要麽修為代表一切,你就是廢物,要麽修為不代表一切,你不是廢物。隻有這兩種情況,沒有中間的可能。”


    “……”


    數秒靜默後,楚在霜的麵部輪廓柔和,在星河微光照耀之下,如新月清暈、花樹堆雪。倏忽間,她釋然下來,退讓地點頭:“好吧,你說得對,修為不代表一切,我確實不是廢物。”


    這是她首次改口不稱廢物,讓他頗感神奇地挑起眉。


    “但我勸你還是放棄吧,你今天真走不到一百層。”她眨眨眼睛,天真無邪道,“我不是廢物,你才是廢物,你沒法打破我記錄的。”


    斐望淮:“?”


    聽聽這都是人話麽?


    聽聽這都是正義凜然的仙界至尊該說的話嘛!


    楚在霜瞧他冷下臉來,她悠然起身拍衣服,三步並做兩步,蹦到他的身邊:“行啦,嘴撇得都能掛勺,我來教教你,怎麽上百層。”


    斐望淮冷笑,頗為硬氣道:“不必,既然是競爭,就應該公平,我自己能行。”


    “你說得對,既然是競爭,就應該公平。我當初在這裏花的時間比你多,要是這樣贏你,顯不出我水平,等我把你帶到一百七十四層,我們再正式開始比賽,怎麽樣?”楚在霜笑道,“到時候我可不會讓你,沒準跟弈棋時一樣,將你殺得片甲不留。”


    “等你做到再放狠話吧。”


    斐望淮沉吟片刻,又見她成竹在胸,疑道:“每個人題目不同,你怎麽能夠教人?”


    此話就是同意她方才的提議,打算一百七十四層再比賽了。


    楚在霜聽他請教,她暫時拋開比賽,帶領他走近石階那頭的塔壁,解釋道:“雖然題目會不同,但其中源頭相同,都是從花鏡中湧動出的眾生玄妙,隻要將塔內古文參讀大半,總能找到破題的方法。”


    斐望淮走近一看,塔壁上扭曲的古文遍布牆壁,繁多如浩瀚星辰,細密得看不過來。他質疑道:“這麽多古文,遠超藏書閣,怎麽看得完?”


    “就是知道你讀不完,才說你今天沒可能。”楚在霜攤手,“而且你說得沒錯,確實比藏書閣還多,我當初跑到這裏爬塔,就是聽說塔裏是典籍來源,沒準可以解決我讀書產生的疑惑。”


    “你的什麽疑惑?”


    “為什麽水甲獸可以爬上岸,但是水顛獸就不可以,隻能生活在水潭裏。”


    斐望淮迷惘:“水甲獸和水顛獸隻有二葉初期,屬於沒殺傷力的常見靈獸,連龍虎峰修士都不馴養,你知道這個有什麽用?”


    “為什麽非要有用?”楚在霜詫異道,“難道你不好奇麽?它倆待在一個水潭,連樣貌都格外相似,但一個能上岸,一個卻做不到,多奇怪啊?”


    斐望淮一時語噎,他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奇怪的是你,這就不重要!”


    為什麽要在乎兩個廢物靈獸能否上岸?她翻靈獸書就為挑這種雞毛蒜皮的刺兒嗎?


    楚在霜卻不聽他的話,她迴憶著往事,還在滔滔不絕:“我當初跑去問我爹,結果他也說不知道,真是太讓我失望了,明明都九葉修為還不懂……”


    他漠然道:“你的問題比修煉到九葉離譜多了。”


    果然,肅停雲作為九葉修士不同凡響,被她慘無人道的問題折磨許久,依舊強悍地存活於世,沒被她無賴理論氣死,非常人所能及。


    “所以我打算自己來找,終於在塔裏知道答案。這裏的內容比藏書閣更全,很多書裏沒有的事,全都能在塔裏找到。”


    “你知道答案了?”斐望淮一愣,“所以,為什麽一個能上岸,一個沒辦法上岸?”


    他以為此題無解,純屬就是在抬杠,沒想到真有原因。


    楚在霜欣喜地蹦起,好似抓住他把柄,雀躍道:“你看你還是好奇吧!你還說我很奇怪,明明你也想知道!”


    他將目光移開:“……我沒那麽好奇,但既然有答案,知道也無妨。”


    “從五行來看,水甲獸靈氣接近水和土,水顛獸靈氣隻有水,兩者些微的不同,導致一個能上岸,一個做不到。”她坦然地分析,“在塔壁古文上,水甲獸被分到靠近水和土的靈獸部分,並不會跟水顛獸挨著,但靈獸書按出沒地點分類,就將二者排列在一起。”


    “竟是如此。”斐望淮恍然大悟,又看不慣她神氣活現,潑冷水道,“但藏書閣典籍經過篩選,幫助修士更快獲取有用學識,也沒什麽大問題。隻能說有遺漏,漏掉的也無關緊要,改變不了什麽,畢竟它倆都沒有用。”


    “誰說的,誰說沒有用,這就說明一件事,參讀古文很重要。”楚在霜不服氣,爭辯道,“人要見微知著,水甲獸和水顛獸是這樣,那別的東西也不能光看藏書閣,必須得來塔裏才行!”


    斐望淮單手持扇,老神在在道:“那你再說一件更重要的事,不要像水甲獸這麽無聊的,有什麽事非讀通天塔不可,要那種能左右世間局勢的大事。”


    “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是你自己言之鑿鑿,非說塔裏古文重要。”


    楚在霜非要駁倒他不可,她苦思冥想許久,問道:“那你知道,藏書閣典籍裏有一句,實際是經過增減的嗎?”


    “怎麽可能?哪一句?”


    “‘仙氣有靈,一上一下,陰陽交融’,這是典籍第一句,但其實並非原文,原文是‘氣有靈,一上一下,陰陽交融’。”她眸光平和,隨意道,“氣可以分為仙氣和魔氣,隻是這世間再無魔修,有人不知為何不敢提及魔,便畫蛇添足加一個‘仙’字,沒準想遮掩什麽曆史吧。”


    斐望淮聞言,他心裏一咯噔,手指尖顫動。


    當然不敢再提及,因為世間還有魔。


    楚在霜不察他失色,自顧自道:“魔修當年汙染花鏡,掀開一場仙魔大戰,最後敗退到四象玖洲,以淮水為界線,跟修仙者達成休戰協議。其中,頑固派皆死於大戰,留下大都是反戰魔修,就此相安無事度過千年,那時候書中應該還是‘氣有靈’。”


    “後來,不知為何魔修徹底湮滅,修仙者占領淮水以北的領地,成為現今的四象玖洲,這一句話也就變化了。”她懶洋洋道,“或許其中有血腥苟且吧,有人心虛地篡改古籍,清除掉魔修術法古文,迫不及待期盼世人忘記修魔者。”


    即便在通天塔內,她都沒找到修魔術法,隻能從蛛絲馬跡裏拚湊出當年故事。


    一股窒息感湧上,斐望淮聽她講得風輕雲淡,嘴唇卻抿得死緊,深吸一口氣,聲音微啞道:“但這都是你胡亂推測,並沒有任何真憑實據,怎麽能說是確有其事?”


    他抬起眼來,眼神甚淩厲:“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話,簡直冒天下之大不韙。世人皆知,仙為善、魔為惡,魔修曾經發動大戰,你自己就是修仙者,卻暗示四象玖洲的修士心懷毒計,故意殘殺遺留的魔修,還篡改古籍遮掩耳目,恐怕不太恰當吧。”


    他一度懷疑她在詐自己,怕不是猜透他身份,想要借機博取信任。


    不然,她都不知當年的事,怎會猜得八九不離十?


    “這有什麽不恰當,我是不濫殺無辜的修仙者,又不代表其他修仙者也這麽想。我不想修行,別人也不想嗎?”


    楚在霜愕然,不懂他憤慨,嘀咕道:“沒想到你見解這麽僵,真以為善就是善、惡就是惡。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或許最初真有休戰協議,但淮水兩岸的仙魔修士有一天想法變了,也不一定是仙修殘殺魔修,沒準是魔修先去挑釁嘛,我可沒說得那麽死,隻是根據後續情況,推測是仙修不占理。”


    “再說那是四象玖洲的仙修,跟我們瓊蓮十二島又沒關係,我還不能猜兩句啦!”


    豈止是猜兩句,她都已經猜透,猜得他後背發涼。


    斐望淮見她明眸善睞、振振有詞,一時間心情複雜,忽然就說不出話。曾幾何時,他盼望能洗涮冤屈,重新將魔修帶迴視野,讓世人見識到修魔者的存在,卻不料第一個為其說話的仙修會是她。


    他出言質疑她立場,她卻還敢堅持己見,絲毫不覺得有錯。


    斐望淮沉默,突然就悵然。


    如果是其他仙修該多好,即便仙魔立場不同,他沒法暴露身份,依舊能放下情緒,跟對方相談甚歡,為什麽偏偏是楚在霜?


    偏偏是她,偏偏是她,一劍擊殺他的畢生死敵。


    偏偏唯她不能放下。


    第二十六章


    楚在霜瞧他出神,伸手在他眼前一晃,追問道:“怎麽樣?這還不算左右世間局勢的大事嗎?”


    “……算。”


    她頓時驕傲,抬頭挺胸道:“所以我說得沒錯,參讀古文很重要!”


    “是。”斐望淮揮去那抹微妙情緒,又見她神采奕奕,失笑道,“怎麽跟沒長大一樣?你就沒有不高興的時候麽?”


    她隻是幾句話駁倒他,就能快樂得心花怒放,總可以為一點小事亢奮。一袋桂花包,一本圍棋譜,一個紅花繩結,一把挖靈草的小鏟子,都是沒什麽價值的東西,卻能讓她新奇地摸索許久。


    她確實有一顆稚子之心,或許是活得簡單,連情緒都很純粹。


    “人都有喜怒哀樂,我當然也會不高興,隻是次數比較少。”楚在霜聽他突然發問,她認真地思索,含糊道,“而且低落的時候,小釋也會安慰我。”


    大多數人無法向旁人傾訴所有煩惱,即便麵對血親或道侶,都或多或少有所保留,沒法暴露全部陰暗麵。


    但她不一樣,她擁有小釋。


    它待在她的識海裏,隨時隨地分享她的情緒和經曆,替她分擔一半的挫折及痛楚,永遠無條件跟她站在一起。


    斐望淮聽她嘰裏咕嚕,沒捕捉到後半句話,提議道:“我們繼續往上走吧,這一層耽擱太久了。”


    “好。”


    順著石梯繼續向上。


    即便知道參讀古文就能破題,斐望淮爬塔速度依然沒提升太多,通讀大片石壁,隻勉強到百層。


    塔內沒窗口,看不清天色,他跟白骨老相約子時聯絡,恐怕不好逗留到鏡石靈氣消散,開口道:“今日確實來不及了,我明日早點過來,到時候再繼續爬。”


    二人已經抵達一百層,早就殺進通天榜前十名,估計斐望淮現在榜上有名。


    “你準備迴去了麽?”楚在霜一愣,“不然再往上爬一層,沒準能看到不一樣的東西。”


    “上麵有什麽?”


    “一百零一層有個延伸出去的地方。”


    斐望淮麵露不解,他索性耐著性子解題,終究是聽取她的意見,登上通天塔一百零一層。


    通天塔沒有窗欞或側門,全靠花鏡耀光來照明,但這一層卻略有不同,竟有從塔內延伸出的天台。


    天台三麵圍有石壁,另有一麵直達塔裏,站在此處抬眼遠望,竟能俯瞰蓮峰山的全景,甚至看清雲霧間飄浮的島嶼。


    時值深夜,燈火通明,萬千明亮的屋宇在青山峻峰中匯成星海,跟綿延流淌的湖泊河流交相輝映。頭頂是星羅棋布,腳下是眾生百態,微涼清風吸進鼻尖,竟湧生出氣吞山河的激蕩情緒。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1


    兩人站在星海之下,手扶略粗糙的石壁,欣賞難得一見的景象。


    斐望淮:“通天塔附近禁止禦劍,沒想到還有這種地方,可以將門裏看得清清楚楚。”


    “不光能看到門裏,今夜霧氣過濃,要是白天過來,甚至能看清完整的瓊蓮十二島。”楚在霜開懷道,“我好早以前就發現,前一百層問題都出自島內,後一百層問題都來自島外,當你踏過第一百層,就能看到全島麵貌,感受又會有所不同。”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當人們將熟悉的地方摸索透,通過通天塔第一百層,再次環顧這一方天地,胸腔內又生出新觸動。


    雲煙繚繞,宛若仙境,暗色中蓮華宗秀美不凡,沉湎在安靜幸福的夢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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