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心隻是一團光,也不是元神花的形態,明顯就不正常。”楚在霜分析道,“而且我的體質特殊,沒生病前修煉特別慢,真要用功會很麻煩,比起別人事倍功半。”


    [你的意思是?]


    她順勢往地上一癱,像岸上擱淺的小魚:“不然我們原地失憶,就忘掉這件事吧,光想想就好累啊。”


    小釋:[?]


    小釋:[世上無難事,隻要肯放棄?]


    “可我又有點想知道,我的元神花是什麽,跟修煉沒什麽關係,隻是想搞明白我自己。”楚在霜在心裏默念,茶液凝聚成光團,緩緩飛入掌心,映亮她的杏眸,“書上說,元神花是修士識海的本心,勾勒出一個人的本真麵貌,不管言行再怎麽遮掩,元神花都沒辦法騙人。”


    楚並曉是蓮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斐望淮是荼蘼,春寒花漸晚,一路摘香來。他們的元神花,或多或少描繪出本人,有著內在的共通之處。


    宇宙無窮,天地浩大,人是一粟太倉中。渺小如她,是否也有繁花映照,花語又會是什麽?


    她對上天下地、高深鬥法毫無興趣,僅僅想靠元神花研究清楚自己。


    小釋思考片刻,提議道:[那不然就隻聚氣凝元,不是說術法不熟練,才沒法凝好元神花,等你將光團雕刻成花,看清以後便結束此事,這不就行了麽?]


    她眨眨眼:“有道理,反正我修為低微,本來就隻能用基礎術法,再難一點也學不了。”


    說幹就幹,楚在霜爬起身來,捧著茶杯反複練習,沒多久就熟悉兩個術法,可以收放自如。她現在是三葉初期,靠金電術緩慢聚氣,等到修為再高一些,沒準能夠凝出花來。


    隻是她體質特殊,修行進階如龜爬,好在也不急,可以慢慢來。


    她是一個廢物,卻相當有耐心。既然是廢物,讀一切無用之書、做一切無用之事,本來就合情合理,不用求過多迴報。


    這也導致,她凡事要麽不做,要麽就堅持很久,不論翻閱棋譜,還是學習烤鴨,隻要最初能有個推動力,多枯燥的事也津津有味。


    金電術亦是如此。


    *


    夤夜寒窗,一燈如豆。屋內,幽藍的火苗搖曳,正是修魔者傳訊手段。


    斐望淮結束今日課業,他忽然想起白天之事,冷不丁道:“白骨老,這世間真有人能一眼看破人心麽?”


    白骨老迷惑:“殿下,您是指術法,還是說……”


    “我自詡沒有露馬腳的地方,平日待她也算可以,可她好像懷疑我了。”斐望淮蹙眉,“雖然現在安然無事,但也讓我使不上勁。”


    他將白日的對峙反複琢磨,不理解究竟是哪兒被看透。明明參考山下凡人的意見,投喂桂花包、練劍時放水、替她擋住盧禾瑋,但她好似無動於衷,甚至聽盧禾瑋的話,對他完全沒有信任度。


    如果想探明她的底牌,必然得讓她放下戒心。但她麵上乖巧聽話,實際掌管二人節奏,看似能被他推動,關鍵時刻就溜走,明顯是在糊弄他。


    她說自己是個廢物,卻把他當蠢物敷衍。


    “殿下,魅族一向善於布施幻境、迷惑人心,您母後就曾經說過,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最厲害的幻境,往往讓人感覺不出異樣,連施術者本人都會相信。”白骨老道,“其實您對自身言行都不信服,對方又怎會覺察不出來呢?”


    “因為傳魂入夢,您對她有情緒,自然用力過猛,容易令她起疑。”


    斐望淮淺笑:“嗬,她是刺殺我的人,你讓我別有情緒?”


    “小不忍而亂大謀,手中的沙攥得越緊,反而會流失得越快。當您能夠控製住喜怒的衝動,或許也就是幻境成真的時刻。”


    夜風清冷,偶擾木窗。白衣少年靠坐在床邊,他聽完此話久久無言,似乎是思索著什麽。頸間的藍寶石鏈透著冷光,點綴在鎖骨之上,更將其皮膚襯得玉白,如同宣紙流動幽藍彩墨。


    “拋開傳魂入夢,難道她作為未來的仙界至尊,沒有任何擅長的事麽?”


    “擅長的事?”


    白骨老婉言建議:“對,當您暫時放下恨意,正視她本身的優缺點,或許能找到破局關鍵。”


    斐望淮垂下眼瞼,沉思許久,答道:“她擅長氣我。”


    “什麽?”


    他掰著手指,平靜地迴道:“能言善辯,擅長用話氣我。棋力超群,擅長用棋氣我。故作乖巧懂事,擅長用無能氣我。過於敏銳聰慧,擅長聽信小人氣我。”


    他思來想去,她就擅長氣他。


    “……”


    白骨老一時無言,本想勸對方放下情緒、冷靜行事,現在卻感覺自己在做無用功。


    他長歎一聲:“殿下,您的遭遇我心疼,但您的話裏還恨她。”


    第十三章


    幽藍燭火熄滅,又是一夜無夢。


    斐望淮靠在床邊打坐,耳邊縈繞白骨老的話,試圖用修行來平複心緒。倏忽間,腦海中湧現黑白棋局,正是他在她手下慘敗的曆史,現在來迴來去地擾他心神。


    不管他如何推導,都難將棋殺迴去,她棋路隨意自在,讓人摸不著脈絡。


    屋外忽然降雨,敲擊木質雕窗,宛若急切的奏樂。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這劈裏啪啦的雨聲,竟像她弈棋的思路,不知從何來,隻知天上落。


    *


    蓮峰山夏季雨水多,時不時就雲煙繚繞,稀裏嘩啦地下起來。清晨,池塘內的荷葉掛滿雨露,連空氣都變得潮潤潤,浸透草木的清新味道。


    學堂內,書案上早擺好佩劍及丹藥,隻等白衣弟子們齊聚一堂。現下時候尚早,屋內人還沒齊,看上去零零散散,連楚並曉都未露麵。


    斐望淮昨夜心中有事,他提早踏進學堂內,卻發現座位上有人,愣道:“你居然會主動過來?”


    太陽打西邊出來,楚在霜不用人抓捕,自己就出現在學堂。她穿著芸水袍,似休息得不錯,現在神采奕奕,坦然道:“你都答應不抓我修煉,那我就沒必要逃跑了。”


    斐望淮眉頭一跳:“但今日沒有桂花包。”


    他本想待會兒下山取,誰料她不按常理出牌,破天荒來得比自己早。


    “沒關係,反正待會兒就下山,到時候有的是機會。”


    斐望淮一怔,他望向書案上的佩劍及丹藥,又一掃精神百倍的楚在霜,挑眉道:“你要隨我們一起下山?”


    “當然。”


    今日是學堂內的最後一課,楚並曉將帶領入門弟子下山,完成簡單的門派任務。


    蓮華宗作為瓊蓮十二島最有名的門派,可以說是支撐諸多島嶼的頂梁柱。千百年前,花鏡炸裂,生靈塗炭,肅停雲和楚辰玥在一片荒蕪的蓮峰山相遇,他們及其友人踏上尋覓花鏡的旅途,終於將殘存的鏡片拚接,又用自身修為張開陣法,重新建立瓊蓮十二島。


    花鏡是眾生力量之源,破裂的鏡片化為混沌,可以吞噬世間萬物。倘若沒有掌門夫婦的陣法,瓊蓮十二島不會存在,島外都是混沌之氣,草獸無法生存,會被直接碾碎。


    據說在遙遠的天邊,混沌中也有新天地,在那裏展開陣法的人被奉為王族或神明。但肅停雲和楚辰玥並不主張此舉,他們重建蓮華宗,幫凡人造紅塵澤,提出選十二島主,共同管理瓊蓮十二島事務,形成如今較為和諧的局麵。


    紅塵澤島主一般是無修為的普通人,由於主管的島嶼聚居凡人較多,時常無力擊敗侵襲的靈獸,便會向蓮華宗遞交一些任務。


    門裏會安排弟子解決,給予他們一定獎勵,砍殺靈獸獲取的材料也不會扣下。對蓮華宗弟子來說,這是不錯的曆練機會,也是入門弟子的最初實戰。


    當然,實戰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絕非是提劍都不穩的她。


    斐望淮聽她答得自信,他頓時啼笑皆非:“你連真劍都不一定舉得動,居然要隨我們一起下山?”


    門內切磋都用木劍,但山下任務是真劍。她一向劍尖飄忽,沒準將自己劃了。


    楚在霜眨眨眼:“那我就不帶劍唄,這有什麽大不了?”


    斐望淮質疑:“你沒有佩劍,要遇到靈獸,該怎麽反擊?”


    “等著你們往前衝,打完我再溜出來。”她機智道,“而且學堂那麽多弟子,要是真的碰見靈獸,擠破頭都不一定搶得過他們呢。”


    “……”


    好家夥,你這心態是去看熱鬧,完全就沒打算努力啊!


    斐望淮合理懷疑她隻是想下山,她以前就喜歡跟凡人紮堆玩兒。他仔細端詳她許久,眉頭微微蹙起,忽然道:“你站起來。”


    “為什麽?”楚在霜滿臉疑惑,卻還是老實站起,支吾道,“真是小心眼,反駁你一句,就要我罰站?”


    修長手指搭上她腰間鬆垮的紅繩,沒使多大的力氣,就將她拉扯過來,像在拽輕飄飄的風箏。


    他低下頭來,濃黑的睫毛顫動,頸間藍寶石流轉一絲冷光,靠近她時攜來如風如鬆的淺香,輕緩籠罩彼此身軀的間隙。


    “嗬,你何止說一句,明明反駁兩句,當我不會數數麽?”斐望淮嗤笑一聲,他一邊替她係腰帶,一邊出言嘲諷道,“每次都不自己係,等著我給你係呢?”


    他方才就看不慣她著裝,芸水袍端正素白,但隻要披她身上,總被穿得不倫不類。她腰身偏細,不知是係繩笨拙,還是自身氣力不足,那根紅繩總耷拉下來,莫名看著不順眼。


    她眼神無辜,理直氣壯道:“對啊,知道你還問?”


    “……”


    兩端紅繩驟然收緊,將她的腰肢勒出來。


    楚在霜被猛地一拉,她當即瞪大眼,抗議道:“你這樣用力,感覺我倆有深仇大恨,你恨不得勒死我一樣。”


    斐望淮聞言,又想起白骨老的話,笑眯眯地反問:“對啊,不能恨你麽?”


    他憑什麽不能恨,他憑什麽要放下。


    “能,當然能。”楚在霜見他笑裏藏刀,她趕忙就放緩語氣,不知他為何陰陽怪氣,敷衍地讓步道,“恨吧,恨吧,你開心就好。”


    估計他輸棋惱火,至今還耿耿於懷。


    他聽到此話,頗感奇妙道:“你倒是豁達,換常人被記恨,可不是這反應。”


    “這算什麽,恨比愛更長久,你還是心裏有我,所以才這麽恨我。”


    “???”


    不得不說,白骨老一夜規勸無果,楚在霜一句就破他防。


    斐望淮近日萬般憋悶在胸,瞬間被此話驚得煙消雲散,再也不敢對她帶仇恨情緒。他要是繼續計較,倒真像應驗她的話,心裏忘不了她。


    楚在霜見他如鯁在喉,還嘚瑟地打轉,歡聲道:“還敢恨嗎?還敢恨嗎?”


    “……”


    她怕不是故意搞他心態,就跟下棋時的爛話一樣。


    片刻後,入門弟子們到齊,楚並曉站在前方,提前講解事項:“桌上是佩劍及清心丹,清心丹可以用來補充靈氣,此行需要下山數日,風餐露宿多有不便,每個人要保管好自己的佩劍及丹藥。”


    “是。”


    眾人應聲。


    “下山以後,你們身著芸水袍,就是蓮華宗弟子,應當時刻牢記門訓,萬不可做出抹黑門派之事。”楚並曉道,“你們還是入門弟子,旁人對你們的崇敬,更多源自於這一身衣服,並不代表你自己的水平。”


    “窮理盡性,達天入神,謹言慎行,約己清心。當你們有一日褪下芸水袍,依然能不愧對這十六個字,那就成為一名真正的蓮華宗弟子,像無數曾穿過芸水袍的仙尊們一樣。”


    楚並曉的語氣平穩,一番話卻擲地有聲。他麵色肅然,簡單利落的話語,在眾人心中砸起層層漣漪,掀起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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