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辜無惜將冷夜帶迴六皇子府,與那六個侍衛安置在一道,專職負責守護無惜,這下可好,無惜就像多了一條尾巴一樣,他走到哪裏,冷夜就跟到哪裏,他本身就不愛說話,再加上漢語說的又不俐索,除非必要,否則半天也不見得吭一聲。

    當身居風華閣的阿嫵得到無惜已經迴府的通報時,取了剛剛做成的香袋,往裏麵裝上用來辟邪的茱萸,然後來到晚楓居,通報一聲便進去了。

    彼時無惜正拿著建德帝賞的那令宋紙發呆,看到阿嫵進來方緩了神色勉力笑道:“這麽晚不歇著來做什麽?”

    阿嫵盈盈一笑,雙手奉上香袋道:“妾身特意做了這個香袋給殿下,裏麵放的除了香料和棉花外,還有茱萸,可做辟邪之用。”

    “是嗎?”茱萸可以辟邪之說無惜老早就知道,早在重陽之前,府中就掛了好些個,但是放在香袋中隨身佩帶卻還是第一次,當下欣然接過,與漢白玉墜一並係在腰間。

    這樣的看重令阿嫵心底如有暖流淌過,眼眸落在那令嶄新的宋紙上隨口道:“這是皇上今日剛賞給殿下的嗎?”

    無惜的目光有幾分不堪的狼狽,眉眼間似有霧氣聚攏,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悲哀,滑過阿嫵的臉落在放置在角落裏用於擺設的琴上:“記得在儲秀宮見你時,你恰好在彈琴,如今彈一首給我聽可好?”

    阿嫵看出無惜心緒不佳,無聲地應了,自角落中取出琴用軟巾拭淨,抬頭盡管以最自然地笑詢問:“殿下想聽什麽?”

    “就彈一首‘漁舟唱晚’罷!”隨著無惜話音的落下,寧靜致遠的琴音已經悠然響起,空曠輕靈,飄飄悠悠似從遠山中來。

    隨著阿嫵的琴音,無惜的眼前仿佛當真出現在萬家燈火中漁舟徐徐歸來的情景,那樣的寧靜,那樣的深遠,也是那樣的令他向往,曾經他以為自已可以這樣,眼下看來,卻是不可能了,心迴不到從前,人生亦迴不到從前。

    琴音嫋嫋不絕,無惜不知何時已經起了身站在阿嫵身後,暮然迴首,燈火將兩個人的身影交纏著投在牆上。

    琴音漸疾漸快,十指飛掄,曲已至尾調,無惜卻突然從後麵擁住了阿嫵,令她不得不停下了彈琴的動作,訝然道:“殿下?”

    “不要說話,讓我抱一會兒,定璿……定璿……”無惜閉了眼不停喚著阿嫵的名字:“我好累,不論我怎麽努力都得不到父皇的認同,是因為母妃的原因嗎?可是父皇和母妃都不肯說……”

    “也許是時機未到吧!”阿嫵對這些事更是不清楚,隻能憑著自己感覺安慰,自半開的窗欞中望去,栽種在晚楓居周圍的楓樹的葉子已經紅似火,即使是在暗夜中,依然如焰火般耀眼!

    又是一年秋天了……她最喜歡的紅楓漫天之景,而這一年,沒人會再記得她的生辰,也不會再有人送她楓葉了……

    就在重陽節過後的九月十九,朝中忽有旨意頒下,晉封幾位已經成年的皇子。

    晉皇二子辜無止為康郡王;晉皇四子辜無傷為賢郡王;晉皇七子辜無盡為禮郡王;賞皇八子辜無悠雙皇子俸祿;賞皇九子辜無淩雙皇子俸祿!

    除此之外,另有一道旨意:著太子辜無決代天子前往西山勞軍!

    如此,除了早夭的皇五子外,建德帝幾乎封賞了所有成年的皇子,也是本朝以來第一次如此聲勢浩大的封賞。

    唯有皇六子辜無惜被排斥在外,連比他小的都封了郡王,他卻連一個雙皇子俸祿都沒撈到,幾成全京城的笑柄,都說皇六子這輩子是不會有出頭之日了,任是怎麽討好皇帝,也難受倚重。

    然辜無惜的心情出奇平靜,隻一門心思調查刑部的案子,眼下隻欠一件最關鍵的事,那就是尋出一個受冤的人來。其實隻要刑部“宰白鴨”的行為不停止,那就必然可以尋到一個半個,偏是他人手少,放在偌大的京城裏,連一個小角落都看不過來,隻能看天意碰運氣了。

    而他的時間隻剩下一個月,就在眾皇子受封的前一夜,他再次被密召入宮,麵見建德帝,當時建德帝的第一句話就令他大為吃驚。

    “重陽節時,你和太子共作的那首寶塔詩其實是你一個人做的吧?”養心殿中高坐在楠木椅中的建德帝如此說著,聲音甚是平靜,聽不出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無惜慌忙跪了下去:“不敢隱瞞父皇,確實是兒臣所作,求父皇治兒臣的欺君之罪!”他自問做的極小心,不曾想還是沒能瞞過父皇的眼睛,當時之所以不說,怕也是為了顧全太子的顏麵。

    建德帝並未發怒,反而和顏悅色,滿臉欣然地道:“能夠禮敬兄長,你做得很好,若是其他兄弟都能像你這樣,朕也就安心了,可惜……”

    可惜什麽他沒有說下去,無惜亦不敢多問,繼而建德帝又問了無惜刑部之事,無惜據實以答。

    建德帝聽完之後,暗自沉吟,半晌方抬手讓無惜起來,端起已經泡了有陣子的龍井茶:“無惜,朕已經擬旨晉無止

    、無傷、無盡為郡王,賞無悠、無淩雙皇子俸祿,這道旨意明天就會頒下。”在說這話的時候,隱在水霧後那雙精光四射不見混濁的眼睛一直緊盯辜無惜,似在等他的反應。

    除了癡呆的皇長子和早夭的皇五子外,成年皇子中隻有自己沒有任何封賞嗎?父皇對自己就如此不怠見嗎?

    這樣的想法令他覺得唿吸都無比痛苦,正自哀切之際,突然想到自己此刻還在禦前對答,不能如此失態,當下一咬舌尖,借著鑽心的痛令頭腦清醒過來:“兄長和弟弟得此榮耀,兒臣深為兄弟們高興。”

    “那你就不為自己難過或不忿嗎?”建德帝的聲音帶著幾分誘惑,似要把無惜心裏的話給掏出來。

    無惜深自低了頭沉聲道:“兒臣才疏德淺,怎敢受此殊榮,何況父皇不晉封兒臣,自然有父皇的理由,兒臣不敢妄言!”

    建德帝放下茶盞,眼角的細紋中沉澱著無數歲月的痕跡:“不敢妄言嗎?無惜,朕給你一次機會,要不要把握就看你自己的了。一個月,朕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你若能將刑部的事情給朕清清楚楚查實了,扣在朕手裏的郡王帽子就賞給你,你能做到嗎?”

    辜無惜聞言心頭狂跳,忙自壓下,依舊沉了聲道:“為父皇辦事乃是兒臣為人子為人臣應做的,不敢邀賞,既然父皇給兒臣定下一月之期,兒臣定然盡力而為,請父皇放心!”

    “好,朕等著你一月後的迴答,看能不能掙得壓在朕手裏的郡王帽子!”建德帝這句鏗鏘有力的話深刻在無惜的心底,暗自發誓,一定得到父皇的認可,一雪前恥!

    十月初,清秋霜降,一日冷過一日,北京城裏早早有人穿起薄棉衣禦寒,不過這些個日子天氣倒還好,秋高氣爽,不像春日裏細雨綿綿。

    這日,一個衣衫單薄的少年郎背著一個舊包袱自東直門而入,京城的繁華令得他覺得什麽都很新鮮,東瞧瞧西瞅瞅,兩隻眼睛忙得不亦樂乎,若是阿嫵看到此人,一定萬分吃驚,此人竟是狗剩,隻是他不在福州呆著大老遠跑到京城來做什麽?

    狗剩走到半道上看到有個須發皆白的老漢在路邊擺了個攤子賣金橘,眼下正是金橘豐收的季節,他舔了舔嘴唇,摸摸錢袋,躊躇半晌方下定了決心,掏出兩個銅板要換兩個金橘。

    誰也沒想到,這錢剛遞出去,還沒來得及拿金橘,金橘的攤子就被一匹不知從哪裏衝出來的黑馬給衝得七零八落,連那位老漢也未能幸免,摔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狗剩自小習

    武,至今多年,身手反應比常人快上許多,黑馬剛衝過來的時候就有反應,急急閃過一旁。

    馬背上的人見撞翻了攤子和人,忙自勒住了疆繩,輕拍馬頭嬌嗔道:“你個小家夥跑得倒快,我一不留神,你就連人帶攤給撞翻了,淨給我惹禍,看我迴去怎麽收拾你!”

    撞了人不先看看被撞的人情況如何,倒先和馬說起話來,這人也太無禮了吧,狗剩朝那人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抹嬌媚而張揚的紅色,比火還要紅還要炙熱,就與這衣服的主人一般,美的張揚而任性。

    在最初的驚豔過後,狗剩擰起了眉,瞧那女孩年紀也就十幾歲,衣著打扮像是有錢家的千金小姐,怎的一臉刁蠻張揚的神色,撞了人半點內疚之色也無,更甭說下馬了,他扶起在坐在地上的老漢,確定他沒什麽大礙後,轉臉衝那名女子道:“喂,你撞了人怎麽也不說聲對不起?”

    這名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長樂郡主辜連城,平日城最喜歡騎著馬在繁華密集的大街上飛奔,要說這京郊四處有的是空曠之處任她奔耍,可她偏就喜歡在集市裏奔,為此不知撞了多少人多少攤子,若不是她身份擺在那裏,又有理親王專門派人善後,她早就被抓起來了。

    她輕拍手中的馬鞭,好奇地瞅著狗剩:“你是什麽人,我撞了那老頭,與你又有何幹?”

    “跟我是沒關係,可你撞到人起碼應該下來賠個禮吧?”狗剩緊皺了眉頭,對這個被寵壞的刁蠻千金小姐實在沒好感。

    “賠禮?笑話!”辜連城細眉一揚,突然嬌笑出聲:“要我賠禮?你覺得你有這個資格嗎?”

    “不是向我賠禮,是向這位大爺賠禮!”狗剩此刻被辜連城那無禮傲慢的態度給激起了性子,大有不賠禮不罷休的架式。

    兩人針鋒相對,互不相讓的態度令得那位老漢頗為害怕,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沒事,橘子我自己撿就是了。”說著便艱難地彎下腰,一個個將散在四處的橘子撿迴簍裏,四周圍觀的人敢怒不敢言,他們雖不知曉辜連城身份,卻也知道她非同一般。

    辜連城唇角一搐,得意地道:“聽到沒有,別人都說沒事,你還擋在這裏做什麽,好狗還不擋道呢,多管閑事!”

    這句話令狗剩壓在心底的火蹭一聲就冒出來的,瞪著辜連城大聲道:“你罵誰是狗呢?”

    “就罵你怎麽樣?”辜連城毫不客氣地瞪了迴去,誰怕誰,瞧那樣不過區區一個賤民罷了,竟敢對郡主之尊的她大唿

    小叫,若是去跟皇帝伯伯說,他就是有一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下來!賠禮!”狗剩不理一昧勸說的老大爺,存心要挫挫這大小姐的銳氣,省得她這麽囂張。

    辜連城懶得理會狗剩,徑直從懷裏掏出一錠金子隨手扔在地上,撇嘴道:“你糾纏不放無非就是為了錢罷了,喏,這些錢給你們,夠買一堆橘子了,好了,我賠了錢了,你別再擋著我的道,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下來!賠禮!”狗剩看也不看地上那錠金子,對他來說,這口氣比金子重要多了。

    辜連城沒想到給了錢他還要糾纏,氣得粉麵發紅:“我錢都賠了你還要怎麽樣,要我賠禮?你配嗎?給我滾開!”她這郡主脾氣發作起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掄起皮鞭就打。

    狗剩臉上滿是嫌惡之色,也不避讓,就這麽伸手一抓,把那皮鞭牢牢抓在掌中,任辜連城怎麽使勁都抽不出來,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你!你這個無賴,你想怎麽樣?小心我告官將你抓起來,然後拉到刑場斬首!”辜連城快被這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愣小子氣瘋了。

    “除了仗勢欺人外,你還會什麽,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狗剩鄙夷的皺著鼻子,這句詩還是以前阿嫵教的,眼下正好派上用場。

    “臭小子,你,你給我放手!”

    “除非你下馬賠禮!”

    ……

    兩人就這麽僵峙在那裏,賣橘的老漢怎麽也勸不動,隻能在一旁幹著急,正自這時,在兩個隨從打扮的人從後麵遠遠路了上來,正是被辜連城拉在後麵的王府下人。

    兩人一見這架式,不用問就知道肯定又是自家郡主闖禍了,當下一個去勸辜連城,另一個則撿了那碇金子放在老漢手中好言相勸他離開,接著又對狗剩道:“這位少年,不知我家主人有何冒犯之處,我在這裏代主人賠個不是,還請行個方便!”

    狗剩的脾氣是吃軟不吃硬,別人愈是客氣他就愈是不好為難,何況僵持了這麽久也差不多了,本就是為出一口氣罷了,沒必要真弄至不可收拾的地步,當下依言鬆了手,讓辜連城收迴鞭子。

    辜連城在下人的勸解下略收了脾氣,不過還是憤憤不平,用皮鞭指著狗剩的鼻子凝聲道:“臭小子,今日算你走運,下次要是再讓我碰到,一定送你進刑部大牢,讓你有進無出,哼!”氣死她了,不就是一個貧民賤民嗎,居然敢這麽拽,最好別讓她再見

    ,否則一定有他好看的!

    狗剩原本有所轉好的心情,被她這句盛氣淩人的話馬上弄得急轉直下,忍著破口大罵的欲望,算了,好男不和女鬥,他深吸了幾口氣道:“好,我等著那一天,臭婆娘!”說罷轉頭離去,不顧後麵氣得快發狂的辜連城,哈哈,後麵那聲“臭婆娘”叫得可真舒坦,也算是出了口惡氣吧,他摸摸身後背的那個包袱,臉上綻出帶著濃濃思念的笑意,這裏載著的是他滿滿的心意,隻為完成曾經的諾言!

    阿嫵……自那一次別離後,就再沒見過,隻聽曲府的人說她嫁了六皇子為庶妃,成為主子娘娘,想必是很好吧!

    如此想著,狗剩的笑逐漸淡了下來,阿嫵已經嫁作他人婦了,而他所能夠做的就是……年年在她生辰的時候送上紅楓之葉……

    這一場狗剩與辜連城如同仇人般的相遇,會給彼此今後的人生帶來什麽樣的轉變,是喜是悲,是樂是憂,誰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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