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燭光澄亮,觥籌交錯,極盡宴會歡娛。陸尹琮冷然看了一眼尹孤玉,話語聲宛如帶著寒氣:“你可真會說笑!我陸尹琮生平專殺為禍漢家百姓的韃子,更恨你們這些當著官卻不為黎民百姓著想的漢人!不思悔改不說,還極力壓榨旁人,當真可悲可歎已極!宛如塚中枯骨,無藥可救!你不好好想想,我陸尹琮就算當真是會跳舞,難道要跳給不仁不義,酒肉閑雜之人看麽?”張圭和魏璜一眾人聽了這話,心中怒氣未起,慚愧略生。說到底他們都是平日裏做壞事如同灌白水一般的人,壞事做得多了,心也就發虛。此言一出,平日裏能說會道的這些人,此時竟像被堵住了喉嚨一般。


    尹孤玉顫聲問道:“那你當真會跳麽?”陸尹琮笑了,頭微微揚起,道:“夫人要看跳舞?我不會!你教旁人跳吧!”惜芷心想這府裏夫人怎地就願意看別人跳舞呢,方才與她初見時,她也教自己跳舞來著,難不成那些舞伶跳的宛轉身姿還不夠她看的麽,倒是好生奇怪!張圭冷冷地對陸尹琮道:“今日你無論會跳還是不會跳,這舞都得給我跳出來!”惜芷暗想他這一個習武男兒怎會跳舞!眼見陸尹琮要受辱,心頭卻無計可施!憐玉看出惜芷焦急神色,兩個姑娘對視一眼,都是一般地緊皺眉頭。


    尹孤玉對張圭道:“今日隻是我一人要看這人跳舞,他人不用相逼,元宵一年一度,惹得不悅便不好了。”說罷凝目看著尹琮。眾人聽了這話,知道若有人出言逼迫,那便是拂了這位夫人的臉麵,自然也會讓張圭不悅,是以都不說話了。陸尹琮明知眾人有意侮辱,本是寧死而不願意跳,可這位夫人不知怎地,於他倒有份拳拳親切之意,自己看著她,竟是魂難守舍,意難平息,似乎兩人有些什麽別樣聯係一般。此時看著她眉蹙春山,眼顰秋水,似滿懷了重重的心事,千萬的言語,而現下她這些如雲如霧的對己的感情都化作一場在他看來略帶懇意的相詢,倒是有些令他迷惑,乃至不想拒絕她這要看他跳舞的請求。


    陸尹琮思索了片刻,隻見他微微沉了口氣,看著尹孤玉道:“好罷!今日這舞便跳得!”眾人聽了這話,都是驚奇陸尹琮當真是會跳舞!幾個與他交過手的人迴想他出棍避招的敏捷身法,各個暗自恍然。尹孤玉不知是喜是悲,在那邊猶是怔然相望。陸尹琮想了想,道:“嵇康臨刑前曾索琴而奏一曲,我曾聽之有感,便自己作了一支舞。這妙舞須得配樂,不知……”阮惜芷聽了此話,一時心中激動,不由得道:“我可為君彈奏《廣陵散》!”眾人聽了,不禁紛紛側目看向這個女子。


    原來這嵇康逍遙世間,不寄抱負於仕途,慷慨正義,俯仰無愧。因為好友呂安求情而觸怒大將軍司馬昭,而又被鍾會誣陷,終至處死。其臨死前奏了一首《廣陵散》,此曲原指戰國俠客聶政刺殺韓相俠累為知己嚴仲子報仇的故事,激憤高揚,鏗鏘有力,夾雜著一股不平則鳴的憤懣和鬱怒,在嵇康瑤琴下流傳開來,也是表明了他浩然正氣,慷慨不屈的情懷。此時陸尹琮欲跳此舞,當真是秉襲了聶政、嵇康遺風,不禁令人心中慨歎!


    隻見阮惜芷對尹孤玉道:“一柄七弦琴便可彈奏《廣陵散》。”尹孤玉連忙遣人去拿七弦瑤琴。這書香門第縱是無人會彈琴,但琴是尋常物,不致沒有。尹孤玉著人取琴後,又對張圭道:“這人潦倒到如此境地,跳出來的舞也是難看的,不如帶他去沐浴更衣,換個清爽幹淨的樣子,咱們也好欣賞他跳的舞。”張圭從未見尹孤玉有如此高興致,心下也甚愉快,況且他也想看陸尹琮跳舞,想到陸尹琮內力盡失,也不怕他跑了,便著了幾個侍衛和下人帶他下去沐浴換衣。


    片晌後,一柄伏羲式黑漆麵七弦瑤琴取來,惜芷“叮嗡叮嗡”試了一下音,驀地想起自己上一次彈這首《廣陵散》的時候是在思量這喬洛愚的名字該當怎樣來講,耳畔不由得響起秋雨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音,她垂首輕歎,昔時點點情思,不由得如耿耿夜燈一般漫上心頭。


    她怎料得當自己再彈這首曲子時,竟是今日這般場景!


    過得片刻,隻見陸尹琮穿了一身質地微舊的湖藍色長緞袍,走進屋來。他換洗幹淨後,眾人都眼前一亮,卻見一個邋遢的囚犯變成了俊雅朗和的男子,當真是清秀絕倫!此時他手鏈腳鏈已除,活動自如,心神大振。轉頭一瞥,隻見阮惜芷已然坐在邊上預備撫琴,那清如盈了半盞秋水的雙眸裏,如罩了一層冷墨色深秋裏的煙波。望了這眼光,那全部的憤懣與怨怒,都像是消弭成柔和的泠泠春水,緩緩地流淌進他的身軀裏。尹琮暗想,這上元夜肯給自己的大敵跳上一舞,不僅僅是因為那位夫人,更是為了阮惜芷。


    鏘鏘之音頓起,阮惜芷手臂一個大開,隨即緩而落下,宛如一片絳紅色落葉悄然輕飄在琴,古音和平中正,激昂的曲調裏,仿似有一個話語聲在怨憤地控訴著。如眼前人的舞姿,尹琮仰麵朝天,雙臂猛然打開。大雁展翅,卻有鴻鵠之姿隱約其中,他便隨著阮惜芷激昂的曲調跳轉開來。


    少刻,琴音略微柔和,娓娓動聽,如韶齡女子在細說過往。陸尹琮亦成溫和之姿,俯轉仰合,皆是卸了一份力道,看起來尤是俊雅清逸。俄頃,有幾聲輕柔緩和的塤聲夾雜其中,原來是不思吹塤相和。琴塤都是緩柔,可錚錚琴音,如小珠落玉盤,宛似泉水叮咚,環佩撞擊;塤聲則纏綿悱惻,如泣如訴,不絕如縷。一時之間,琴韻塤聲好似一問一答,琴音清高,而塤聲低柔。琴塤相和,好似在眾賓客眼前幻化出了一個空明輕靈的月光之境,月華當空流瀉,宛如一片白銀鋪灑人間!人們仿佛進了一個高尚清雅的文人墨客世界!而陸尹琮就像在月下曼舞,隻見他躬身輕躍,雙足點地如蜻蜓點水,身姿柔和優美,如風似月,皓朗動人。驀然間,尹琮向後仰去,緩緩傾下腰身,竟是和著琴音將身子仰成一個半月拱形!隨即他又抬起雙足,隻用雙手支地,筆直立起。塤聲琴音相和間,尹琮漸而放下雙腿,劃了一個圓圈,平穩地立於中央。此情此景,就好像在皓皓月華下,世間隻這一人長身玉立,獨擁著可與嬋娟媲美的非凡清姿。眾人看到此處,都是忘了陸尹琮的身份,不自覺地要為其傾倒。眼前之景,恍然若夢。


    琴音悄然弱將下去,塤聲也會意了一般愈加柔和輕緩,兩音交融仿似一個輕袍緩帶的公子在持卷望月。卻聽阮惜芷柔和的聲音響起:“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她說的這詩原出自《古詩十九首》,是談及宴會歡樂的,在此時吟起並無不妥。可她現在之意,卻是希望陸尹琮能聽她這幾句詩之後的言語。


    呢喃如夜雀之語,惜芷之音好似輕盈地躍進這琴塤相和的月光之境裏:


    “鏗鏗鏘鏘如金石,


    麵目全非如聶子。


    淡水之交尚如此,


    胸懷天下何如是?”


    這幾句話一道完,恍地琴音頓時高亢起來,將那些話恰到好處地遮掩,可尹琮離惜芷頗近,還是清晰地聽進耳裏。陸尹琮知道阮惜芷這是在勸解他,教他明白,聶政為了好友嚴仲子報仇不惜自毀麵目,忍了多年苦楚,最終報得大仇,那他陸尹琮若心係天下,自當忍下這些屈辱,來日再報大仇。


    這些道理,於陸尹琮來講早已想得明白,可惜芷在眾敵前猶敢這般勸解,生怕自己忍不下眾人侮辱,以四句話告訴自己高明大義,這份心意才是令陸尹琮彌足珍惜的。那靈秀女子清澈的雙眸和懇切的言語就像是一泓秋水,舒緩了他長期以來因為忍耐而疲倦的心魂。當真是解語花一般的溫柔。


    《廣陵散》一入高亢,瑤琴中迅然發出錚錚鏘鏘之音,本是文士呐喊,惜芷的纖纖素手竟變幻出來了幾抹刀影劍風。陸尹琮長袍急飄,雙臂揮展如摶搖鯤鵬,俊目裏清波每一流轉,那便是說不盡的瀟灑風采。這變幻萬千的舞姿裏恍然間添了三分武功意韻,尹琮好似和著阮惜芷的那曲琴音而揮灑恣意,一伸一展宛如武學裏的一招一式,當真是好看至極!眾人看到此處,心中竟生起難以遏製的激昂之意,一時竟想站起與他一同聞樂起舞!這瑤琴主調愈來愈高亢,便像是有十多具琴一並合奏一般,聽者如親臨高崖之瀑布,聲音宛如雷動!


    惜芷正彈得專心,忽聽耳畔傳來瓊玉之音:“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抬頭一望,隻見陸尹琮看似不經意地跳在琴前,說了這兩句詩。惜芷頓時明白這是說給她聽的,她心中的弦不禁也是扣動。這亦是《古詩十九首》裏的詩詞,此時尹琮說來便是說明他願意將惜芷看作知音好友。惜芷意會此意,心中竟是明朗如春曉之光,也覺得淡淡的安慰。想了片刻,又覺得他這樣在刀光劍影裏穿行的幫會頭目居然也會吟詩,不由得微感驚異。


    嵇康臨絕前悲懣的呐喊之意在這段高昂的琴鳴裏體現得淋漓盡致,眾人聞其樂,觀其舞,皆是心神俱顫!驀地裏“錚”地一聲急響,琴音頓止,塤聲甫歇,眼前跳舞之人也是放下了落式。隻見陸尹琮剛一放下落式,身子忽地癱軟,側身摔在了地上,右手立即按住了自己的腰畔,眾人都發覺他臉色青白,冷汗涔涔,似是極其難受!


    惜芷大驚失色,連忙看向張圭那邊,張圭正冷眼望著魏璜,可他身側的尹孤玉竟是清淚涔涔而落,同時又急切地望著陸尹琮,似乎很想知道他怎麽了。


    隻聽張圭冷冷地道:“魏兄弟,你把解藥給他!你這麽做,太也不給張某麵子了。”魏璜還沒說話,隻聽一直沒有言語的張莊陌忽然道:“魏大人,是你拿暗器打的他?這也枉作英雄好漢了!”惜芷轉頭看去,張莊陌一張俏臉上微有怒氣,不過這“英雄好漢”從她嘴裏說出,倒也令惜芷暗哂。


    原來這魏璜看眾人看得入迷,便趁人不注意向陸尹琮發了一枚銀刺,誰料這陸尹琮竟像是毫無反應一般猶自跳著舞,他還以為沒打中。可是他怎想得這陸尹琮真是忍力了得,直到片刻後跳完了舞,才支持不住倒在地上。此時他被眾人指責,好生拂了麵子,便隻得拿出解藥給陸尹琮服下,並用吸鐵石吸了那銀刺出來。


    雪落無聲,月移雲後,傍夜來臨。不思笑著跑到尹孤玉那裏問陸尹琮跳得好不好,孤玉勉強笑著,淚水在眼眶外輕濺;張天阡怒目瞪著陸尹琮,張莊陌看著陸尹琮不知想些什麽;張圭則著不思和侍衛要將陸尹琮帶迴去。陸尹琮握著腰畔,這毒雖解了,可腰上還是鑽心地難受。走出門外,他隻覺得兩眼發黑,盡管他終是不信,自己竟給大敵像舞伶一般跳了一舞,還被宵小之徒肆無忌憚地發暗器傷了!今日他當是遭逢了生平未有之奇恥大辱!他暗沉一口氣,極力壓抑住內心的蒼涼和鬱怒,不由得又是在心底盤算自己的兄弟們何時才能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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