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墓園出來,童悅建議去亦心生前常去的餐館。


    亦心愛吃潮菜,一小碟一小碟的小菜裝著精致的餐盤裏,袖珍型的蒸籠裏擱著小巧的點心。那裏的茶也不錯,亦心捧著骨瓷的茶碗,秀氣地淺抿,眼角的笑意如花般綻放。


    蘇陌詫異地擰了下眉,下一秒,他寵溺地笑了,“好啊!”


    熟客了,自然有好的位置留著。童悅沒有接店裏小妹遞過來的菜單,蘇陌對她的口味非常清楚,從來不用她費神的。


    雨,時大,時小,像俏皮的孩子,沒個規矩。


    “下一次產檢是什麽時候?”蘇陌溫柔地問道。


    她咬了下唇,從窗外收迴視線,看向他,“蘇局,雖然葉少寧做了許多令我寒心的事,但是他是個好父親。”


    他很愛孩子,不止一次對她說,我們要個孩子吧!


    當看到她嘔吐時,他臉上閃過的狂喜,她沒有錯過。


    陰差陽錯,他誤以為孩子沒有了時,他是那麽痛心。那個晚上,他悄悄地摸著她的小腹,心酸不已。一聲接一聲的歎息,像棍子一下一下重叩著她的心。她在早晨逃迴荷塘月色,急急與他攤牌。她擔心再這樣下去,她就沒有勇氣離開他了。


    “小悅,我不是要代替他,隻是想和你一起扶養孩子。”蘇陌深深地盯著她,掬心在手,“你應該比誰都明白,孩子隻有在健全的家庭中才能健康成長。雖然我從未有幸做過父親,但我自信我亦是一個合格的父親,隻要你給我這個機會。”


    店中小妹送菜過來,童悅側了下身子。等到小妹走開,她這才接話道:“我們明天就簽字了。”


    蘇陌失態地碰翻了茶杯,他顧不上整理,伸過手緊緊握住她,顫身道:“小悅??????”


    她低下頭,“其實我堅持離婚,是因為我發現??????我愛上了他。”


    說到這,她苦澀地彎了彎嘴角,卻又像是自嘲。


    蘇陌依然專注地凝視著。


    “彥傑在我心中呆了很多年,在我決定相親想要結婚時,我想我已死心地認命,他真的就是我的哥哥了。愛上葉少寧,是件情不自禁的事,具體是什麽理由,我也說不出來。因為愛,變得斤斤計較,變得苛刻,變得自私,所以才眼裏揉不了一粒沙。車歡歡與他初戀的女子極其相似,又朝夕相對,如果換作我,可能也會心動吧!他說那種感覺叫喜歡,不叫愛,我無法說服自己去相信他。車城、樂靜芬,我媽媽,上一代的悲劇才剛剛落幕,現在又輪到我粉墨登場了嗎?無論是江冰潔還是樂靜芬,都非常可悲。而車城呢,又何嚐幸福?他為了愛情,背棄妻女,和我媽媽在一起。後來又為了女兒,放棄了愛情。我從他們身上能看到我們的身影,葉少寧為了責任會和我在一起,但他心裏會裝著車歡歡。他們都從事地產行業,會經常有碰麵的機會,誰能保證哪一天不擦出火花來?”


    “他一晚歸,我就如臨大敵。他身上沾點香水味,我就失控大吵,非要問出個結果來。手機裏冒出曖昧短信,我會傷心半天。看到他與別人出雙入對,我情何以堪?那哪是過日子,簡直是行走在崩潰的邊緣。他徘徊在兩個女人之間,也不會太輕鬆。他是溫和的人,不舍傷害任何人。愛又如何?總有一天我會因為他的溫和而怨恨他,也許會失控地做出什麽事。我沒有告訴他孩子的事,就是不要他有責任感。這樣子分開,他也不欠著我什麽。我搬去上海後,我們就不會有交集了,我想我們都會過得很平靜。”


    “嗯!”蘇陌瞳孔幽黑,深不可測。


    她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微微有點氣喘,她連著喝了幾口茶。


    “我是渴望愛,但那份愛必須毫無瑕疵,完完整整隻屬於我一個人,不要猜測,不會疲累。”


    “隻要你走過來,他就在你麵前。”


    她搖頭,“可是我的愛有瑕疵,愛必須是相互的、平等的。”


    “到了我這個年紀,得到過失去過,就不會那麽苛刻。能夠擁有一點愛,都會倍加珍惜。小悅,我沒有要求你現在就愛我。我也不會要求你到上海就與我成婚。在孩子生下來前,我都不會提這件事。但是如果孩子離不開我時,我就不會再給你任何借口了。”他話裏帶笑,卻講得無比篤定。


    “我真有那麽好嗎?”


    他也是坦蕩之人,卻為了她在照片上做文章,甚至怕她遲疑,不惜打出悲情牌----故意借別人之口爆出電腦城的內幕。


    她了解他的,這麽多年電腦城能如此隱秘地營業,除非內院失火,外人哪有可能知道?


    他看到在江冰潔的葬禮上,葉少寧陪在她身邊,他急了,走此險棋。


    這些在從前都應是他所不齒的,之所以做這些,是想把她拉向他。


    都是為了愛。


    “不是好與壞,隻有愛與不愛。小悅,你說除了愛你,其他我又圖什麽呢?”


    是呀,圖什麽呢?


    可是,她真的沒有那麽好!


    嘀嗒的雨聲伴著濃墨的夜色,童悅睡得非常沉,心情出奇的寧靜。


    第二天是陰天,她依約去了律師事務所,葉少寧已經到了,正裝,頭發一絲不亂,腳上的皮鞋纖塵不染,像是要出席什麽重要的典禮。


    她穿寬鬆的棉裙,完全是不修邊幅的少婦脂粉不施,急急去超市買菜。


    她卷起視線,不允許自己再看他一眼。


    律師把打印出來的協議給他們看,她發現協議又修改了下,書香花園的公寓和君威車又劃給了她,還有部分存款。


    他看出她的疑惑,“房子和車都是你的名字,省得換戶名了。存款也隻是少部分。不管你如何否定,我們做過夫妻,總是事實。這是應該屬於你的,不是彌補,不是饋贈,不是施舍。”


    她沉吟了下,沒有反駁,在協議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一式三份,他看看她,隨即也跟著落筆。


    簽完後,兩人直接去了民政局。


    雨天,離婚結婚的人都很少,他們沒要等,很順利地就辦好了手續。


    出來時,他站在民政局門口,迴頭看著黑色的門牌,說道:“離婚真的不難,隻有相愛不容易。”


    他俊逸的臉上滿是無奈。


    她聽得倏地一僵,心上像是爬滿了酸澀的種子,在這雨季的悶熱空氣裏抽絲發芽。


    他送她去書香花園,他要上去拿走屬於他的衣物。


    兩個大行李箱擱在客廳裏,另有一摞都沒拆封的紙盒。都是她心情不好時,拿著他給她敗家的卡瘋狂為他買的衣物,大部分不實用卻又極其奢侈。


    “水費、電費、天然氣的費用,我都預繳到年底,暫時沒有什麽別的事。一個人在家,門窗鎖鎖好,你的車還停在原來那個位置。”他把房間鑰匙和汽車角匙輕輕擱在茶幾上,看了看四周,“我走了。”


    她幫他拎了一隻行李箱,送到電梯口。然後陪著他等電梯上來。


    樓道口靜悄悄的,針掉下來都會聽得見。


    “童悅,我從來都不讚成一夜情,不,甚至是鄙視的。”他突然說道。


    她抬起頭,對上他冷峻的視線。


    她絞著十指,心跳停擺,唿吸都戛在半途。


    “我從夜色迷人出來,看到她站在路邊,她看著我的眼神像是匆匆下了個什麽決定。我說送她一程,她上了車。在荷塘月色,她說真美,我順著她的話意,邀請她上樓參觀。一切都非常自然,似乎男女間的激情主控了所有的局麵。當我抱著她時,她在顫抖,其實她很害怕。但她沒有逃開。天還沒有亮,她輕輕起身,曙光中,我看見她從脖子上解下玉佛,小心地塞到枕頭下,然後離開。我故意多等了一會,才追出去。後來,她果真因為玉佛主動和我聯係。在那晚更早的時候,桑貝上樓替她打招唿,說她酒精過敏,容易哮喘。但有一天,在我們有點小誤會時,她把一杯酒一飲而下,直直暈倒在我麵前。她帶我去小麵館見她媽媽,對於婚姻,她又渴望卻又膽怯,但她是那麽那麽想要一個家??????我總是心甘情願讓她設計著,她要我什麽樣的表現,我就配合什麽表現。所以,當她說離婚,我沒有過多反對。她從來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在做什麽,她亦不會過多地問我的感受,我隻要去配合。”


    他說完,輕輕閉上了閉眼。


    電梯上來了,他把行李箱一一提進去,對她點了下頭,“我走了。”


    他沒有說再見。


    她呆呆地看著電梯門合攏,他消失在她的視線內。臉龐火辣辣的,像是被誰打了個巴掌一樣的疼。


    雙肩耷著,丟盔卸甲,羞慚得無處遁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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