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少寧像看著魔鬼般看著她,一張臉痛苦地扭曲成一團。各種各樣的情緒在他胸中有如巨浪般急促起伏,他慢慢攥緊拳頭,下一秒,他轉身離去,和上次一樣,大門摔得山響。


    他不敢再留在屋裏,他擔心他會控製不住的把拳頭落在那張蒼白著臉、卻平靜得可怕的麵容上。


    室內終於安靜了。


    童悅跌坐在沙發上,緊閉嘴唇,鼻翼翕動。


    原來,她正在拚命地用鼻子唿吸。


    她不擔心他會出事,也不擔心他沒地方可去,坐了一會,她進浴間洗澡,在花灑下衝了一個小時,一直到發現水溫太高以至於又有嘔吐的衝動,她才小心地摸著牆到陽台上唿吸新鮮空氣。


    今夜星星很少,都不知跑哪裏去了。


    她不喜歡星星和月亮,它們太遙遠了,那點光澤無法點亮黑夜,也不能溫暖她的手足。大學時,同學們去山裏、海邊露營,說看流星,她從來不去。她到是愛到海邊看日出,那麽一輪紅色在霞光中跳出水麵,眼前的世界刷地下像染上了一層金光,她不由自主就歡喜起來。


    明天會有太陽嗎?


    應該講是今天了,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


    她躺在床上,身上的床單被手揪成一團,這是她恐懼的表現。在從前無助而又緊繃的長夜,她靜靜等著天明,都會這樣揪著床單。


    很奇怪,後來她居然睡著了。


    生物鍾準時在五點叫醒她,她醒著卻沒有睜開眼,手輕輕地朝旁邊摸過去,空蕩蕩的被窩,微涼的床單,她籲了口氣,不知是放鬆還是失落。


    客房的床整潔又整齊,是她以前收拾的,沒有人動過。


    半明半暗的光線裏,客廳的長沙發上臥著一個人,沒有脫鞋,沒有脫衣,就那麽蜷著。個子太長,腳別扭地彎著,眉心擰成了個結,顯然睡得特別不安穩。


    她縮迴臥室,在主衛裏洗漱。


    胃似乎壞得很厲害,含了一口水,那種嘔吐的感覺又來了。她定定地站了會,簡單梳洗了下,換好衣服悄然出去。


    他還在睡著。


    清晨的街道太冷清,東方發白繪紅,太陽馬上就要出來了。保安們還在睡著,她不得不下來敲門。


    “童老師,這麽早?”保安睡眼惺忪地打開大門,訝異地問。


    她點下頭,什麽也沒說。別人這隻是好奇,不是關心,她分得清。


    辦公室內,她備有奶粉、麥片,不知怎麽,聞著哪一個味道,都覺得難受,她給自己泡了杯清茶,然後坐下來出講義。


    孟愚迴來上課了,教務處把他的課調到早晨,他下午和晚上還得呆在醫院裏。這一病,他一反以前的低沉,變得開朗了些,趙清講什麽冷笑話,他會微微地咧咧嘴。


    趙清是重壓之下表現最無所謂的那一個,早晨跑步,傍晚拉著幾個男生去打球。鄭治看到,急到大跳,這個時候萬一有個撞擊,傷了腿傷了胳膊,你讓他們怎麽去參加高考?


    趙清嗬嗬地笑,說大考大玩,小考小玩,別杞人憂天。


    鄭治差點背過氣去。


    喬可欣是坐出租車來上班的,那輛迷你型的車送去保養了,說時,她波浪型的卷發一甩,露出半個臉腮,趙清大叫:“喬老師,你乍半個臉大,半個臉小?”


    “你眼花了吧!”喬可欣捋捋頭發,遮住半個臉,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趙清撇嘴,笑得一臉詭異。


    童悅沒有好奇地抬起頭,經曆了淩玲偷情事情後,她知道這世上隻有不肯迎戰的元配,沒有打不走的小三,除非那婚姻根基不穩,小三才能有隙可鑽,如她與葉少寧。


    楊羊給孟愚買了蒸餃和鍋貼,熱騰騰的氣息飄滿一屋。孟愚客氣地道謝,“醫生叮囑我現在隻能吃清淡的食物。”


    楊羊難受地站在他桌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還是趙清英雄救美,“我和童老師都沒吃呢!”一把接過來放在童悅桌上。


    童悅剛喝了幾口茶,一聞見袋中的豬肉味,臉色一白,捂著嘴跑了出去,把幾口茶也吐光了。


    挺好,從裏到外幹幹淨淨。


    還好,她對榨菜蛋花湯不感冒,泡了飯,勉強吃了一碗,才撐著把一天的課上好。


    清華和北大向強化班幾位在奧林匹克比賽中得獎的學生拋來了橄欖枝,其他幾位都同意直接入學,唯獨李想很牛地一口拒絕,他不喜歡那個專業,也不喜歡北京的氣候。他要進上海的同濟學建築。


    鄭治哭喪著臉,同濟是名校,但與北大清華比,總歸少了半個級別,他可是在李想身上下了本錢的。他要童悅去做思想工作,童悅搖頭。她非常欣賞李想,牢牢把握自己的人生方向,而不像其他學生,聽憑爸媽安排,對於未來還非常懵懂。


    十點迴家的,開門時手有點抖,有一個衝動想轉身走開,可是她又能去哪?迴到童家那個小屋,隻怕錢燕大驚小怪,不知該講出什麽話來。去夜色迷人?那女人賺錢賺得眼紅,會覺得她無病呻 吟。


    葉少寧不在家,好像走得匆忙,沙發上皺皺的,都沒撣平。她收拾了下屋子,洗好澡,沒等頭發幹,就上床睡了。


    她沒有力氣去精心準備一頓養胃又不會發胖的夜宵。


    不知睡了多久,覺得非常口渴,起床喝水,沙發上隆起的黑影嚇了她一跳,她輕手輕腳地經過,抑住想喊醒他迴房睡的念頭,終於還是關上了房門,與客廳隔成兩個世界。


    依然是早晨五點起床出門,他仍然在睡,不用問候,不用寒喧,不用對視,任何交流都沒有,當然也就沒有爭吵。


    周五的下午,她開車去農科所看葉一川。他新研究的早酥梨品種結了果,摘了幾顆給童悅嚐。梨個頭大,皮是青綠色的,水汁多,果肉甜脆。童悅一口一口地咬著,心想:怎麽會是梨呢?梨----離,她環顧著農科所一塊塊的試驗田,以後也許就沒機會來了。


    這天,葉少寧準時下班,她迴來得也早,進家門時,他在浴間衝澡。不用她的幫忙,他把自己打理得也不錯。


    門鈴響了,她怔了下,跑去開門,羅佳英站在外麵,眼裏仿佛沒有她這個人,直直地掃視著四周。


    “少寧?少寧?”她換了鞋,往裏走去。


    葉少寧頭發濕濕的披了件浴泡出來了,“媽,你怎麽來了?”他抬眼看了下站在客廳裏的童悅。


    “我給你特助打電話,他說你迴家了,我就過來了。”她搶過他手中的毛巾,替他擦拭著頭發,“瞧你這濕漉漉的,會受涼的。”


    “媽,我自己來。你吃飯了嗎?”


    “你爸沒迴家,李嬸請假了,我懶得做。你呢?”


    “我也沒吃。”童悅人呢?


    “那咱們娘倆出去吃?”


    葉少寧走進客廳,童悅在陽台上收衣服,沒有開燈,他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嗯,也好。童悅,你換身衣服。”


    沉默幾日後,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有那麽一絲絲別扭,他感到有些窘。


    “我在學校吃過了。”她迴應了,卻是拒絕。


    “吃過就算了,咱們去就好。少寧,你記得與咱家住對麵的馮媽媽嗎?”


    “記得。”


    “昨天她過生日,六十大壽,說是本命年,媳婦給她買了紅內衣、紅襪子、紅稠襖,看著真喜慶,她得意地一再向街坊們顯擺,說人老了,都有坎,也有啥水關,過生日穿紅,必須女兒買,沒有女兒,就得媳婦買,就能過關邁坎,去黴氣,好著呢!我挺瞧不上她的,有什麽可顯擺,誰家沒有兒子,是不是?”


    葉少寧頓了下,“媽,你生日也快要到了吧?”


    羅佳英開心地笑了,“你記得呀,今年巧了,正好是五一。昨天歡歡也給我打電話了,說要陪我逛街,給我買禮物。哦,她說你很勢利,人走茶涼,一換工作就不再和她聯係,電話也換了。我說你不是這種人,你是忙,忙好了就會給她打電話。她說得可憐巴巴,我心疼呢!”


    “媽,我換衣服去了。”葉少寧低下眼簾,無力又無語。


    趁葉少寧進去換衣服,羅佳英像愛衛會的,裏裏外外檢查了遍,不時伸出小指頭抹下角落,看有無灰塵、蜘蛛網。


    童悅的衛生搞得不錯,她沒挑出什麽毛病。打開冰箱裏,看到裏麵凍的速凍食物,她皺起了眉頭,“這是人吃的嗎?”


    沒有人接話,童悅進了臥室。


    羅佳英和葉少寧走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童悅在書房裏打開筆記本寫教案,心情沒有任何起伏。


    又不是第一天認識羅佳英這個人,見多不怪。她對車歡歡的疼愛,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淡定就好。


    慶幸帶的是高三,可以名正言順地留在學校。葉少寧是新官上任,忙得也沒個人影。唯一的交集就是晚上起床時,她看著沙發上隆起的黑暗。


    這一次真是較上勁了,仿佛她不低頭,他就不進臥室,也不進客房。


    她卻像在這個家裏失去語言功能了。


    周日,收拾屋子,一件件家具摸過去。雖然屋子裏每一件東西都是自己挑的,但真正屬於她的隻不過是幾件換洗的衣服。一個皮箱一拎,就抹去她所有的痕跡了。


    又不是鐵打的身子,幾晚之後,他感冒了,咳嗽的聲音一聲聲傳進臥房。她睜開眼睛數著,前一次是十六聲,這次是二十聲。她捂住耳朵,把所有的聲音都拒絕在外。


    連續上了幾周的課,五一學校放兩天假,學生們開心得在教室裏又唱又跳。


    童悅收到了一封快寄,蘇陌寄來的,青台飛上海的機票,五月一日早晨八點的。剛把機票放進包中,蘇陌的電話說來了,“快寄收到了嗎?”


    “嗯!”


    他掛了電話,沒有問她去還是不去。


    難得迎著落日踏進家門,客廳裏放著兩個紙袋,正是羅佳英口中講的紅內衣、紅襪、紅稠襖,甚至還有一雙紅色的繡花鞋、一條紅絲巾。誰的眼光,真不錯,質地非常精良,不是地攤貨,還都是品牌。那條絲巾還是國際名牌,在絲巾的邊邊繡著一行英文。


    她沒有碰紙袋,疲累地坐下來。不知怎麽,特別想吃蝦餃,想著直流口水,就是沒有力氣上街買。


    小長假前,街上可不是一般的堵。


    休息了會,她進房間找了個挎包,找了兩身換洗衣服放進去,查看了下現金和卡。她給童大兵打電話。


    錢燕居然晚上值班,她心中一喜,“爸,我迴家吃晚飯,你給我買蝦餃。”


    拎著包打開門,葉少寧手裏拿著掏鑰匙。


    “你要去哪?”他盯著她手裏的包。


    “我迴家看爸爸。”


    “我和你一起迴去。”


    “不用,我要??????在家裏住兩天。”


    葉少寧怔住,“那你明天迴家一趟,媽媽過生日。”


    “我可能沒有辦法去,我有別的事。”她抬起眼看他,這麽近,卻如此陌生。


    “童悅,你是真的不想要這個家嗎?”他的眼中浮出劇烈的痛楚。


    如果不想要,許多事就能痛快淋漓了。她想要,非常想,隻是事與願違。


    如果不知道一些事,她也會盡職地做個好媳婦,但現在沒必要,她是好是壞都不重要。母子同心,席中有車歡歡,便勝過一切。


    “我走了。”她走向電梯口。


    “童悅,”葉少寧語氣加重,因為感冒,嗓音有點幹澀,“你今天走了,我就當你不要這個家,你不必再迴來了。”


    電梯上行,門緩緩打開。


    她迴過身,淺淺一笑,似乎是譏諷,似乎又有點淒婉。


    電梯門合上,她消失在他的視線外。


    童大兵到一家廣州茶樓,給她買了蝦餃,她吃了很多,趁童大兵沒注意,吐得一幹二淨。


    童大兵說彥傑很久沒迴青台,錢燕夢裏喊他的名字,也叫他父親的名字,一聲一聲,像在哭。


    童大兵有點傷心,“我對她挺不錯,事事聽她的,家也交給她管,她還是忘不了她前夫。”


    她不知怎麽安慰童大兵,其實童大兵心裏不也偷偷藏著江冰潔。


    睡前,童大兵脹紅著臉,怯怯對她說:“她現在身體不太好,很想你,你抽個時間去看看她。有些事,爸不計較,你也別計較,人沒啥江山可打的。”


    她睡得很淺,不知做了什麽夢,夜裏醒了幾次。


    一大早就起來了,她對童大兵說要迴家。下了樓攔了車去機場,的士駛過小巷,與一輛黑色奔馳擦身而過,她沒有看見。


    去青台的航班已開始辦理手續,蘇陌排在最後,看到她,伸手接過包,“來啦!”


    她點點頭,“嗯!”從包裏找出機票和身份證。


    當飛機躍向天空時,她從舷窗裏看向地麵,大海與青山環抱著青台,美如一幅畫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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