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和豆腐認識的第一年,我在工地熱辣辣的太陽下搬磚,他在不遠處的那所中學上學。有一天我正啃饅頭,豆腐翻到工地的鐵門上衝我招手讓我過去。


    我站在鐵門下,仰頭問:“啥事?”


    豆腐說:“明天我過生日,你到我家來玩吧。”


    “你家?”


    “嗯,還會有其它同學。”


    “我明天還要幹活。”


    “生日是在晚上,有很多好吃的,烤雞、烤魚、可樂、銀耳湯、醬豬蹄、大蛋糕……”


    我看了看自己手裏的饅頭,不爭氣的點頭,說:“我去。”第二天我就有些後悔了,過生日總得送禮吧,我在家鄉的時候,胖子過生日我還得去河裏給他捉條魚呢,想來想去,我挑挑揀揀大半天,終於選了件禮物。晚上按照豆腐留下的地址走了半個多小時,終於走到了他家。


    我當時的第一印象是:好大的房子。


    進門的下一刻,第二印象是:好漂亮的房子。


    一塵不染的地板,天花板上精致的吊燈,那時候我詞語比較匱乏,想不出怎麽形容,總之就是鄉巴佬進城,驚呆了。


    房間裏已經聚集了一群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同齡人,有男有女,正在拆禮物,一個個變形精鋼、遙控汽車被拆了出來,我忽然覺得自己手裏那個五塊錢買的駝鈴有些沉甸甸的。須臾,玩的嗨皮的一幫人終於意識到了我的存在,我敏銳的聽到了一陣竊竊私語的聲音。


    “他是誰啊?我們學校的嗎?”


    “咦,他的褲兜破了個洞唉。”


    “哈哈,我見過他,有一次想混進我們學校的圖書館,被趕出來了。”


    “啊,原來不是我們學校的……”


    我那時候年紀小,臉皮薄,沒想到會遇到這種事,又怒又羞愧,憋的臉都紅了,心裏恨死自己了,沒事兒參加個屁生日。這時,豆腐總算發現不對勁,黑著臉說:“你們幹什麽,他是我朋友,你們誰再敢亂說,我以後就不跟你們玩了!”


    眾人還算給豆腐麵子,沒再繼續圍著我打轉。待人群轉移注意力,豆腐笑嘻嘻的伸出手,說:“禮物禮物……”我看了看桌上堆成一堆的昂貴包裝,出於一種奇怪的心理,將那個小陀螺塞進了屁股後的褲兜裏,說:“沒買。”


    豆腐不信,將我全身打量了一遍,哭喪著臉說:“小氣鬼,我都給你留禮物了,給。”他遞給我一個包裝,說:“你來晚了,都快被他們吃完了,所以我給你留了一個。”


    “這是什麽?”


    “巧克力,很好吃的,我爸媽從國外帶迴來的。”


    沒多久,從樓上走下來一個漂亮的女人,卷黃色的頭發,身材窈窕,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是豆腐的母親。她帶領我們唱生日歌,吃東西,並且給每個人準備了一份小禮物,輪到我時,她咦了一聲,微笑道:“這位同學,以前怎麽沒見過你?”


    我被她溫和的笑容迷惑了,說:“阿姨,我不是小豆的同學,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她眼神帶著疑惑,轉頭向豆腐詢問了些什麽,由於人多吵鬧,我沒有聽清,須臾,我聽見豆腐憤怒的哼了一聲,轉身就跑了。緊接著她母親拍了拍手,說:“同學們,很晚了,大家該迴家了,歡迎你們下次來玩。”眾人依次離開,但她將我叫住,說:“聽竇竇說你沒上學了?”


    “嗯。”我有些緊張,其實我幻想著的母親應該就是這樣溫柔的,但可惜我沒見過我媽。


    她點了點頭,說:“現在你們還小,最重要的就是學習,既然你沒上學,以後就少跟竇竇一起了,這樣會耽誤他學習知道嗎?”


    我當然一聽,就跟被一盆熱水澆了了一樣,臉紅了,憤怒的血液在身體裏流竄,我這個人要早熟一些,哪裏不清楚這是什麽意思,不由冷笑,二話不說走出大門。


    當時天很晚了,門外是一條種滿梧桐樹的小道,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隻有昏黃的路燈,轉身,身後便是那座華美的,亮著柔光的房屋。


    我心裏充斥著冰涼和熱血。


    那是我第一次認識到,貧與富,高貴與低賤的巨大反差。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那麽很可能在我心裏,會有一個仇富的種子,給所有的有錢人扣上一頂冷漠的帽子,當我懷著巨大的憤怒和悲傷準備離開時,我聽到黑暗中傳來一陣哭聲。


    緊接著又是砰的一聲響,一個人影朝我跑過來,拽著我就跑,一邊跑一邊說:“我要離家出走。”我一看,發現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豆腐,於是憤怒的甩開他,說:“滾,以後別來找我。”


    豆腐被我一把甩倒在地,緊接著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說:“今天是我生日,不是應該高高興興的嗎,可為什麽你們都罵我!嗚嗚嗚……”


    我氣的夠嗆,說:“你都多大的人了,還哭成這樣,大少爺,除了我,還有誰敢罵你?”


    “我媽。”


    我想了想,說:“她為什麽罵你?”


    豆腐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她說我不該跟不愛學習在外遊蕩的民工做朋友,陳懸,什麽是民工?”


    我當時氣的要命,被他這麽一問,反而忍不住有些好笑,說:“就是我這樣的。”


    豆腐說:“那我媽為什麽不喜歡你?”


    我心裏還有怒火,罵道:“因為我不愛學習沒文化,在外遊蕩,幹著最苦最累的活,又髒又臭,注定不會有出息,所以你媽怕我把你帶壞了!明白了吧大少爺,明白了就滾遠一點兒。”


    豆腐停頓了片刻,說:“可……可是,這和我們做朋友有什麽關係?”


    我愣了一下,覺得心裏很難受,說:“別人看不起我……”


    “誰?”


    “你的同學。你家裏人,還有很多人。”


    豆腐說:“可你前幾天不是告訴我要好好工作,掙錢過好日子嗎?那我們好好掙錢就行了,關‘很多人’什麽事?”豆腐直白的思考方式讓那時的我瞬間醒悟過來,沒錯,那所謂的‘很多人’,其實都是與我無關的人,我為什麽要因為他們影響到現在?為什麽要因為不相幹的‘很多人’去傷害現在真心對我的朋友?


    緊接著,我心頭的怒火平息下來,對豆腐說:“迴去吧。”


    “不迴去,我要離家出走。”


    “為什麽?”


    “就知道讓我學習,我不喜歡學習,我要跟你去打工。”


    “別,那樣你媽的話就真的實現了,你不喜歡上學喜歡幹嘛?”


    “畫畫,我給你看我畫的……”他從屁股兜裏掏出一張紙,上麵畫了兩個人,一男一女,水平大概停留在小學一年級的水準,我不想打擊他,於是說:“畫的不錯,不過他們兩個怎麽沒穿衣服?”


    “這是亞當和夏娃,他們當然不用穿衣服,嘿嘿嘿嘿……送給你。”


    我捏著那張紙,半晌無語,最後掏出自己買的陀螺,說:“你的禮物。”我心想:如果這小子敢嫌棄,我就先揍他一頓。


    豆腐驚喜道:“你這個陀螺多少錢?”


    我有些尷尬,說:“五塊。”


    豆腐激動道:“我送給你一張畫,你給我一個五塊錢的陀螺,是不是相當於,我這張畫價值五塊錢?這是我第一次賺錢,好激動……”他好像把重點搞錯了。


    離開時,我看了看那棟梧桐掩映中的房屋,心裏默默的說:總有一天,我的房子會比它更漂亮。


    須臾,收迴思緒,麵館老板準備關門,我們三人走在仿古的青石板街道上,慢悠悠的迴了古董鋪。


    豆腐的電話不停的響,他幹脆直接關機了,第二天一大早,打開店門沒多久,我們鋪子裏迎來了一個頭發灰白的老頭,但他不是一般的老頭,穿著灰色的西裝,打著領帶,在一男一女的陪同下,慢慢踱入了鋪子裏。


    我認出來了,這人是豆腐的二叔,以前見過幾次麵,然後就沒有聯係了,記憶中他是年輕的,現在卻已經老了。


    他看著我,臉上含笑,說:“陳老板,好久不見了。”


    我道:“竇叔您客氣了,在你麵前我哪算什麽老板,請坐。”與此同時,朝獨眼龍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去看著豆腐,別讓他下樓。豆腐那小子我太了解的,心腸軟,很容易被人忽悠,這姓竇的老頭子不似年輕時那麽犀利,若三兩句軟語,沒準兒就真把豆腐給套住了。


    我不相信他會突然送房子,肯定是有什麽用意,還是先套出他的來意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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