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玫玫是在彩排結束之後的第二天,被蕭副司令召到了家裏的,她沒有被蕭副司令與生俱來的威嚴所嚇倒,她像一個奔赴戰場的士兵,懷著決戰的慷慨,並隨時準備為捍衛自己的藝術進行不屈不撓地戰鬥。

    那天彩排結束之後,韓陌阡看著她那鬱鬱寡歡滿臉悲壯的樣子,走在她的背後悄悄地說:“節目是有創意的,但是這樣的節目要是一下子就能通過,反而不正常了。你要有思想準備,你的這個現代派別說蕭副司令了,就是廣大觀眾,也不一定能夠接受。你要理解,這是中國,這是軍隊。”

    韓陌阡在說這話的時候,有些言不由衷,也有些撒謊的心虛,但他覺得他有必要在這個時候給予夏玫玫適當的安慰,他並且還在黑暗處輕輕地撫摸了她的肩膀。夏玫玫當時心裏頓時一熱,在當時的情況下,確實沒有比韓陌阡的這句話更有安慰力度的了。

    對於自己,韓陌阡是苛之又苛,竭力檢點,每日三省。但是,對於女人,即使對於有相當缺點甚至醜陋的女人,韓陌阡卻永遠都是寬容的。韓陌阡內心有一個隱秘的信條,既然自己是個男人,今生今世就不應該傷害任何一個女人,哪怕她並不是一個好女人。而夏玫玫還談不上是不好的女人和醜女人。在韓陌阡的心裏,她是一個好女人並且可愛。

    分別的時候,韓陌阡對夏玫玫說:“好事多磨,往往越磨越精。其實也不一定大改,一個是服裝,一個是動作,再接近生活一點。”

    夏玫玫說:“不!”

    韓陌阡說:“小小的讓步其實是一種很有效的戰術,又不是投降。豈不聞小不忍則亂大謀之說?退一步海闊天空,以退為攻,何樂而不為?”

    夏玫玫又說:“不,就是不。批評可以接受,節目就是不改。這台節目是有靈魂的,改了就成了屍體了。”

    對抗是在蕭副司令的書房裏進行的,除了對立的雙方,觀戰者還有蕭副司令的夫人和他的秘書。但是到戰鬥發起之後,蕭副司令就把舅媽往外趕。

    舅媽料定這一老一少有一場爭執,賴著不走,說:“你們又不是談什麽軍事機密,我可以旁聽一下嘛。”

    蕭副司令瞪起眼睛說:“有你在她就膽壯,就是你把她寵壞了,我們談工作,你攙和什麽?去看你的書去。”——硬是把蕭夫人趕迴自己的房間了。而那個夏玫玫一向不怎麽理睬的秘書,不用蕭副司令驅趕,就主動地溜到樓下去了,以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交鋒之前,夏玫玫先穩定了一下情緒,首先把一盤磁帶裝進了組合音響裏,說:“首長,在您老人家正式訓話之前,我想請你聽幾首好歌,也許對溝通我們兩代人的藝術觀念有幫助。”

    蕭天英狐疑地看著她:“什麽歌?”

    夏玫玫笑笑,臉上退去了桀驁不馴的野性,甚至還湧現出撒嬌的嫵媚,說:“您老人家聽聽就知道了。”

    音樂終於響了,舒緩,悠揚,纏綿,然後出現了一個甜美的聲音:

    ……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你去看一看,你去想一想,月亮代表我的心。

    輕輕地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

    深深地一對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蕭天英起先還饒有興趣地聽著,但是沒有沉浸到歌聲裏去,階級鬥爭並沒有結束,他不知道這個鬼頭鬼腦的外甥女在搞什麽花樣,所以聽得很警惕。

    聽著聽著,臉色就陰沉下來了,一拍茶幾吼了起來:“關掉,什麽愛呀吻呀情的亂七八糟的,簡直是資產階級腐朽的生活方式!”

    夏玫玫頓時懵了。她不止一次地聽韓陌阡說老人家喜歡這首歌,難道還有假?莫非韓陌阡這狗東西在搞惡作劇?不,給他八個虎膽,他也不敢開這樣的玩笑。

    怔了半天,夏玫玫在心裏暗自叫苦——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迴沒把老人家的脈搏把準。你以為你是誰,他在你麵前照樣還是大區副司令員,是軍隊高級幹部。鄧麗君是什麽人?是台灣的紅歌星,是共產黨的死對頭,是唱《何日君再來》有親日傾向的漢奸嫌疑分子。高級幹部聽鄧麗君是犯忌的,何況樓下就是秘書司機警衛員呢?

    夏玫玫關上錄音機,一屁股埋在沙發上,再也不發一言。就憑蕭副司令人前人後對待鄧麗君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她就知道她很難說服他,同時更堅定了不被他說服的決心。

    蕭副司令說:“你板著臉幹什麽?今天我們是非正式談話,容許爭論。”

    夏玫玫說:“你老人家那麽大的官,我才是個連級幹部,有爭論的資格嗎?不是一個等量級的啊。泰山壓隻猴子,我哪裏能夠動彈得了?”

    蕭副司令坐在沙發上,敲了敲麵前的茶幾,說:“你不要賭氣,我又不是什麽暴君。這是在家裏,不是在蕭副司令的辦公室裏。我以一個普通觀眾的身份同你這個舞蹈藝術家探討藝術,是不是有點委

    屈你啊?”

    她說:“我苦幹了兩個多月,連你的一句話都沒有得到。節目已經被押到刑場了,怎麽個斃法我已經管不著了,還有什麽爭論的?”

    蕭副司令說:“我也沒說要斃嘛。我說過什麽了?我什麽也沒說。”

    “不表態,那不就是態度嗎?”

    蕭副司令笑了,說:“好,你說得對。不表態就是我的態度。我的態度就是不滿意。我請你們到n-017去,是叫你們體驗一下,受受教育,感受部隊生活。可是你卻搞了這麽一台不倫不類的東西。你還對我進行欺騙,說是以七中隊操炮訓練動作為原型,基本上反映了……你還說是什麽濃鬱的部隊生活氣息,要不是這樣說,我才不會去管這個閑事呢。可是去了,你讓我難受了一個晚上,上當了。我怎麽就看不出來那是操炮?”

    夏玫玫沒吭氣。看不出來?那是你不會看。況且,舞蹈這藝術,尤其是現代舞,僅僅依靠眼睛是看不出所以然的,那得用心靈,用你的情感去體驗,去領悟。可是,跟他老人家說這些有用嗎?跟他說惠特曼,他不知道惠特曼是哪個部隊的,跟他說鄧肯,他不知道鄧肯是什麽兵種。

    蕭天英說:“《紅色娘子軍》和《白毛女》也是跳舞,廣大的觀眾就能夠看得明白。”

    夏玫玫說,“那不是一迴事,《紅色娘子軍》和《白毛女》都是家喻戶曉的故事了,先有故事在心,再有舞蹈上台,連看帶猜。可我設計的隻是一段生活片段,不是演話劇,也不是講故事,那些動作是從生活中抽象出來的、經過處理了的、升華了的藝術再現,表現的是生命的體驗。”

    然後就強行灌輸了,什麽象征,什麽模擬,什麽意象,什麽指向性、多義性、涵蓋性……自己都覺得自己提高了,都覺得自己從實踐到理論都能自圓其說了。

    可是很快她就發現她在繼續犯著錯誤。

    蕭副司令根本不聽她的那一套,哪一性跟他也說不通。

    蕭副司令說:“你不要跟我說這性那性的,我是大老粗,聽不懂,我老人家隻在乎一個性——真實性。你那是什麽舞,我看既不是芭蕾舞,也不是民族舞,整個一個大雜燴。”

    夏玫玫說:“我那是現代舞,是人體語言的最佳表達方式。舞蹈不是戲劇,也不是故事。我說的反映炮兵生活,並不是說就是把炮兵動作搬上舞台,現代舞蹈講抽象,是一種形而上的方式。”

    蕭天英大手一揮說:“少來什麽現代

    派。你編節目是給大家看的,總得讓人看懂嘛。炮兵操練就是炮兵操練,你搞那幾個女孩子上去幹什麽,動作做得軟綿綿的,哪像是在操炮啊?我看簡直像不健康的動作。讓演員把衣服穿成那個樣子,是個什麽意思?”

    夏玫玫振振有詞地說:“舞蹈是人體藝術。為什麽芭蕾舞演員、尤其是男演員,比我們暴露得多了,就是要讓身體表達情緒。為什麽體操運動員都穿緊身服呢,就是要展示人體的美。”

    蕭天英一拍茶幾說:“狡辯,我看《紅色娘子軍》就不是這樣!”

    夏玫玫說:“《紅色娘子軍》也是穿短褲的,要把腿露出來一點。其實那更糟糕,是荒誕歲月造成的畸形。”

    蕭天英說:“胡說。娘子軍穿短褲是因為她們是熱帶部隊,不是為了露出一點什麽。你不要歪曲。”

    夏玫玫絕不屈服,冷笑一聲問道:“請問首長,在我軍的曆史上,有發短褲軍裝的先例嗎?”

    這迴輪到蕭天英語塞了。蕭天英想了想說:“我再問你,你讓那些女演員勾肩搭臂地架成一門炮,讓那些男演員把女演員甩過來舉過去的,是個什麽藝術?這主意也虧得你能想得出來。舞跳得是不錯,好看,該優美的優美了,該奔放的奔放了,該雄壯的雄壯了,可那是操炮嗎?似是而非,上天入地什麽都來,男的女的一鍋煮,又是花又是草的,我看有資產階級情調。還有演員們的吼聲,女演員們的聲音也不太對勁,不像是在搞訓練,他們在幹什麽我看得不明不白。女演員不是不能上,但是你得安排好,譬如說電話兵查線、人民群眾送水送茶之類的,但是衣服要穿好……”

    天啦……夏玫玫心裏慘叫一聲,差點兒就呻吟出來——他老人家是把軍區歌舞團降低到業餘宣傳隊的水平上去了。

    夏玫玫知道自己慘了。但是,換個角度,你要說蕭副司令一點沒有看出眉目來,那就是你的遲鈍了,他自稱是藝術的門外漢,但是你所津津樂道的感受、領悟之類的,他並不是完全沒有感受到領悟到,而他所說的似是而非,恰好印證了舞蹈動作的另一重要性質——不確定性。

    最後,蕭天英站起身子,巍峨地豎在夏玫玫的麵前,像是一尊凜然不可侵犯的雕像,鐵青著臉,嚴肅地對夏玫玫說:“你不要跟我說這個藝術那個藝術,記住一條,你是軍隊文藝工作者,軍隊文藝團體姓軍。你創作的節目要對部隊負責,寓教於樂,思想要健康,不要受資產階級的影響。你要從思想上提高認識,好好反省。節目要改

    ,不改不能上演。”

    此次交鋒,以夏玫玫垂頭喪氣離開蕭副司令家的大院而告結束。

    那是個星期天,本來舅媽已經安排中午加菜了,但是夏玫玫卻沒有情緒享受了。她甚至對一向疼愛她的舅媽也惡狠狠起來,居然毫無來由地來了句:“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肉食者鄙。”

    弄得舅媽一臉苦笑。

    二

    夏玫玫的節目終於又經過了重大修改,改成了蕭副司令期望的,並且能夠被廣大官兵接受的麵目——形象地生動地明朗地反映了炮手的生活,真實而壯觀。名字也改成了《炮兵進行曲》,表現的是一群炮兵的訓練生活。公演之後,首先在機關就反映不錯,說是像那麽迴事,很逼真,有氣勢,催人向上。

    夏玫玫也終於從夢幻中驚醒過來。是啊,蕭副司令說得沒錯,軍隊文藝團體姓軍,它必須以服務於軍隊為首要任務。離開了服務部隊,它就沒有理由存在了。

    那台舞蹈已經不屬於夏玫玫了,或者說夏玫玫也不屬於那台舞蹈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藝術,蕭副司令的藝術是戰爭。在n-017,他是蕭副司令,他關注的是那些人的勝利與失敗,是對那些棋子的謀篇布局。趙湘薌的藝術是那些人的行為方式,她看見的是那些可歌可泣的事跡。韓陌阡的藝術是意識形態,他看見的是一種提綱挈領的精神控製著一群靈魂。而她夏玫玫,作為一個舞蹈藝術家,她看見的是他們的肉體,是他們的年輕健壯的骨骼裏所放射出來的激情的騷動,是從那些汗津津的臉上和軀體上綻開的生命的光芒。她相信她的藝術是最本質的,她不會放棄,七中隊仍然在她的心裏奔騰跳躍,仍然在她的夢幻中翩翩起舞。

    就在同蕭副司令發生爭論不久,她在w市歌舞團編導郭婧夫婦的家裏,結識了一個複員軍人、畫家黃子川。

    黃子川不到四十歲的年紀,但看起來已經是四十開外的人了,即使坐在人家的客廳裏,一件髒兮兮的米黃色風衣也絕不脫身,胡子拉杈的,臉上也很灰暗,腫眼皮泡的始終都像沒睡醒的樣子,尤其糟糕的是,黃子川還穿著一雙開了幫沿的舊皮鞋。

    夏玫玫一見這個人印象就不好,覺得這個人的不修邊幅是假裝的,是對當前藝術界流行行頭的拙劣模仿。夏玫玫心想:什麽玩意兒,畫家怎麽啦,畫家就要把頭發胡子留這麽長,畫家就可以不把臉洗幹淨?不怪沒當上軍官,就這假模假式的表情,就有損軍威。

    郭婧的愛人看出

    了夏玫玫的鄙夷態度,介紹說黃子川這兩天為了出國東奔西跑,累病了,昨天夜裏還在發燒,今天是帶病前來作客的,為的是同w市軍界藝術家加強橫向聯係。

    後來就發現,黃子川並不是她所蔑視的裝腔作勢的人物,甚至還很善解人意。在她和郭婧談論她的那台已被偷梁換柱的舞蹈設計時,黃子川一直眨巴著兩隻沉重的眼皮注視著她,極少插話,但偶爾插上一句,就插中要害了。

    黃子川說:“小夏我感覺你已經進入到一個純粹的境界了,而軍隊藝術團體的職能屬性決定了它不可能是純藝術的,它是以完成任務作為存在前提的。你顯然已經不適合在軍隊工作了,你為什麽不到地方發展呢?這樣對你和你的團體都有好處。”

    黃子川講完了,夏玫玫好長一陣子沒有表態,但是越琢磨越覺得黃子川講得有道理。

    以後夏玫玫就漸漸地摸清了黃子川的底細。此人某某年代末曾經在一個團裏的電影隊當過放映員,是從畫電影宣傳畫起家的。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不甘心畫一輩子宣傳畫,毅然複員迴到w市,雖然安排了一個碼頭搬運的工作,卻從來不去上班。在荒誕歲月裏,外麵的世界翻了天,他卻兩耳不聞窗外事,躲進小樓成一統,畫白菜,畫公雞,畫石頭,畫得最多的還是黃牛——雖然很像真的,可惜卻不能入口。黃子川家是一般工人家庭,條件有限,那些年東西匱乏,城市供應不好,而他卻沒完沒了地做那種畫餅充饑的事情,在家裏幾乎是人見人煩。說起來也是,一個壯壯實實的年輕漢子,不僅分文不掙,在家裏坐吃坐喝,還要不厭其煩地從父母和兄弟姐妹那裏勒索錢財購買紙張顏料,實在沒有道理。自己忍辱負重飽嚐世態炎涼,也給別人帶去深深地厭惡。兩個哥哥和嫂子意見最大,恨不得請公安局找個碴子把這小子關到號子裏,讓公家去養活這個不勞而獲的寄生蟲。

    可是沒過幾年,時過境遷了,荒誕歲月結束了,中國人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前幾年都在瞎折騰,把好好的日子過得虧了又虧,於是就奮力補償,而這種補償最初也是從精神上開始的,文學當了先鋒,原先藏在大街小巷裏的雨果巴爾紮克莎士比亞等等重新露麵,戲劇電影美術舞蹈歌曲在祖國的大江南北遍地開花,《洪湖水浪打浪》和《繡金匾》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聲振林木響遏行雲地照耀了兩三年。黃子川還沒迴過神來就哧溜一下紅了起來,先是畫人民敬愛的某某某偉人像,從區文化站畫到市文化宮,從尺寸小幅畫到半壁層樓規模,畫完了某某某偉人像,又操

    起老本行,畫他的黃牛,山水田園之間,芳草溪流之畔,一匹匹黃牛或洋洋得意或含情脈脈,交頭接耳意趣盎然。這一畫,就畫出了個大畫家的地位,還畫出了滿口袋票子。哥哥嫂子這才如同醍醐灌頂,弄明白了這小子畫的那些白菜黃牛遠比菜市場賣的真家夥值錢,再也不盼望公安局來抓這小子進號子了,不僅伺候其坐吃坐喝,還慌不迭地給這個三十多歲的光棍弟弟介紹女朋友,無尚光榮地巴結了一陣子。

    夏玫玫認識黃子川的時候,黃子川正忙活著要出國,要到日本去發展。黃子川聽了夏玫玫的一番談吐之後,一針見血地說,:“我明白了,小夏的構想是以炮手生活為素材,體現的是一種性愛精神。”

    當時夏玫玫聽了這話有些吃驚,覺得這人悟性不差。

    夏玫玫說:“不完全是,也不完全不是。”

    黃子川說:“這就對了,我們國畫界有個說法,太似而媚俗,不似而欺世。藝術的魅力就在似是而非之間。”

    然後就向郭婧的愛人建議,把夏玫玫原先的設計搬到w市的舞台上,以現代舞的麵貌出現,一定會為w市的廣大青年所擁護。這也算是對廣大青年進行藝術的啟蒙,免得他們以為把屁股扭來扭去的迪士高就是現代舞了。

    郭婧的愛人欣然接受了這個建議,說:“好,我早就勸小夏跟我們聯手,她還看不起,還有解放軍老大的思想。其實她是自己耽擱自己。”

    夏玫玫覺得不是個壞事,這事就這麽定下來了,並且表示要自己領銜。

    半年之後,w市當真演出了一台現代舞蹈,即恢複了本來麵目的《燃燒之穀》,編導是夏玫玫,藝術指導是郭婧夫婦。此節目在青少年觀眾中居然大受歡迎,還在年度獲得本省大獎——這也是後話了。

    有了那番接觸,夏玫玫和黃子川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朋友。

    跟黃子川一起的時候,夏玫玫有一種魚遊大海的輕鬆,這個人很真實,不像韓陌阡那樣老謀深算的,連開個玩笑都把分寸計算好,黃子川的隨便讓人感到親切。在第三次見麵是在黃子川的工作室裏,似在有意無意之間,進門的時候黃子川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夏玫玫未動聲色,居然也老謀深算起來了,心想這個大頭兵出身的畫家還挺孟浪的,你也不看看你是誰我是誰,也不怕我給你個當場下不來台?請我吃飯聊天可以,要是把夏某當做你的那些崇拜的小姑娘,那你就是瞎了眼了。

    好在黃子川沒有進一步的唐突,

    也好在夏玫玫對這種事情自有主張,不在意驚驚乍乍,才避免了一次兩敗俱傷的尷尬。可是一個多月相處下來,黃子川始終保持了正人君子的風範,夏玫玫反倒又有些不痛快了,兀自冷笑,這些狗男人都怎麽啦,真是陰盛陽衰了嗎?

    三

    在北京開會的時候,蕭天英就有一種不安的預感。

    軍委首長某某某在會議期間單獨召見了他和另外幾個老戰友,大家狠狠地親熱了一下,聊了許多難忘的舊事。在戰爭年代裏,這十幾個人都是某某政委的老部屬,那時候在他和另外一位元帥的麾下,這支聲威顯赫的野戰軍幾乎打遍了全中國,無論是戰爭年代還是和平時期,某某政委的工作不斷變化,幾起幾落,但是大家一直親熱地喊他某某政委。

    大家都清楚,某某政委向來是以嚴格而不循私情著稱的,對部下要求極嚴,在他那裏,沒有山頭派係一說。五五年授軍銜的時候,他過去最器重的一個同誌認為自己評少將低了,寫信向他反映,不僅沒有得到解決,反而挨了一頓狠批。這次老人家居然不避山頭之嫌,把過去的部屬集中起來單獨接見,委實有些讓人費解,敏感一點的,甚至還因此忐忑不安,總覺得不像是什麽好事。

    果然,在動情地迴顧了一段往事之後,某某政委最後又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話,說戰爭年代出來的幹部,剛解放的時候,四十多歲就是軍區兵團級的幹部,相當年輕了。可是,一和平就是幾十年,下麵的幹部還可以轉業,越往上走越走不動,不是終身製也成了終身製。這幾年又解放了一大批,大家都積極要求為黨多做工作,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又帶來了一些負麵影響,一個軍區的副司令員副政治委員有十幾個,怎麽得了哇?大區級以上的幹部都是七老八十的,接見外賓,差不多的職務,卻是兩個輩份,就顯得中國將軍德高望重了,也就顯得咱們中國的將軍老態龍鍾了。我們的幹部真是嚴重的老化了。現在是撥亂反正萬象更新,一切都要走向正規化現代化,我們這些老同誌能跟得上嗎?顯然力不從心了。怎麽辦?這時候就要看姿態了。能幹的幹,幹不動了就下來,革命革了幾十年,也該退下來享享福了。我給諸位同誌哥打個招唿,革命意誌不能衰退,晚節要保,但是位置就不一定要死保不放了。要有思想準備,要放手讓年輕的同誌多擔擔子。

    大家都是明白人,領會上級意圖,那是一點就透。審時度勢看看部隊高級幹部年齡狀況,也確實是歲數不饒人了。

    接見過程當中,大家都表現

    得氣宇軒昂,紛紛向老上級表態,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能幹多少幹多少,幹不動了就靠邊,給年輕的同誌當拉拉隊,絕不當革命的攔路虎。

    話說得是漂亮,但是要說一點想法也沒有,那又不是事實。

    理智是一迴事,感情又是另外一迴事。這些人有高官不一定有厚祿,戰爭年代從槍林彈雨裏殺開一條血路活了過來,和平時期從造反抄家批判當中挺了過來,靠的是什麽?靠的就是個信仰,靠的就是那麵旗幟,靠的就是革命到底的一股氣。這兩年方方麵麵關係剛剛理順,剛剛揚眉吐氣了,準備甩開膀子大幹一場了,可是,轉眼之間,又老了,又要考慮“讓賢”了。能沒有活思想嗎?

    四

    從北京迴來之後,蕭天英更加注意鍛煉身體了。早晨跑步是數年如一日的,就寢之前還給自己加了一個科目,在臥室裏做俯臥撐。上機關辦公樓,很是注重姿態,昂首挺胸,往會場一坐,穩如磐石。

    有時候自己問自己,我老蕭當真老了嗎?沒有嘛。腰身硬朗,紅光滿麵,這能算老嗎?就這樣退下來,甘心嗎?不甘心!軍人就像個騎手,幾十年來,騎著革命的駿馬,一直往前飛奔,說停就停下來,那怎麽行?還得往前躥一躥,就是從馬背上摔下來,也得往前滾幾滾。這輛老車跑了幾十年,幾十年運足的慣性,不是說聲煞住就能煞得住的。

    但是,有時候又有另一番感受,在常委會上還不覺得,大家都老得差不多,像沈陣雨那樣的少壯派在常委班子裏畢竟是少數,可是俯瞰一下部門領導,看一看二級部長們,心裏就有些不是滋味。

    以前他就曾經對一個四十多歲的二級部副部長開過玩笑,說我二十八歲就是旅長了,授少將的時候才三十七歲。像你這個年紀,軍區炮兵司令員已經當了十年了。那個副部長說,我們哪能跟首長比啊?首長那是從戰爭中打出來的,我們在和平時期平平庸庸,基本上沒什麽建樹,四十八歲的副師職已經算快的了。那時候他聽了這話感覺很受用,有種意滿誌得的快意。可是現在想來,又似乎不是那麽迴事。你們這些老家夥一個個高高在上,把位置都緊緊地盤踞著不放,他們這些年輕人想進步也進步不了啊。你以為他就沒有當大區副司令員的水平?你把位置讓給他試試?不出三年,他就有可能比你幹得好。什麽叫培養,提拔使用就是最好的培養。你身體好又能怎麽樣?年齡擺在那兒,還是那句話,革命者不能當攔路虎。

    蕭天英終於感到痛苦了,這痛苦不是一天兩天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仰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徐貴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徐貴祥並收藏仰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