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二十日,夏玫玫慘淡經營的大型舞蹈《燃燒之穀》終於正式彩排了。

    據夏玫玫說,蕭副司令也將蒞臨觀看。這就有點拉大旗做虎皮了。

    除了政治部首長審查節目,大區首長親自光臨觀看彩排,還是不多見的。

    彩排是在歌舞團的排練場進行的,韓陌阡和趙湘薌進場之後,台下隻稀稀拉拉地坐著十幾個機關幹部和一些家屬,再有就是歌舞團自己的人了,壓根兒沒見蕭副司令的影子。也見不到夏玫玫的影子。

    趙湘薌進來的時候,韓陌阡已經在第三排落座了。雖然是炎熱天氣,但是韓陌阡卻穿著軍裝,而且風紀扣一絲不苟,裏麵是一件士兵穿的那種洋布襯衣,軍容很嚴整的樣子。

    趙湘薌把韓陌阡的這身裝束理解為一種掩飾。

    韓陌阡雖然年紀不大,但是由於長期蹲機關,要寫材料熬夜,臉上就經常現出一些老氣橫秋的東西,再加上要經常圍著首長的屁股轉,培養了一副嚴肅的表情,偶爾鬆弛下來,就有點皮笑肉不笑的滑稽。他穿上軍裝要比他穿便衣看起來精神些,姿勢上也年輕一些。

    韓陌阡招唿趙湘薌說:“趙幹事我們坐一起,等會兒夏玫玫要來給我們賣弄。”

    在這幾個人的小圈子裏,韓陌阡一直是一本正經地稱唿趙湘薌叫趙幹事,這大約也是一個男人的謹慎,在表達著尊重的同時也表達著距離。

    趙湘薌走過來坐在韓陌阡身邊,摸出手絹輕輕地扇了幾下說:“韓參謀你這身軍裝捂在身上,我都替你熱得慌。”

    韓陌阡這才注意到趙湘薌今晚沒穿軍裝,而是一襲淡黃色的真絲連衣裙,柔軟地展示著青春女子美妙的起伏。韓陌阡起身往旁邊挪了一個位置,說:“那我得離你遠點。賈寶玉說女孩子都是水做的,別讓我把你烤幹了。”

    趙湘薌怔了一下,馬上就明白韓陌阡是怕她這身裝束太紮眼了,嫣然一笑,扭轉話題說:“夏玫玫這家夥把聲勢造得轟轟烈烈,還居然敢打著蕭副司令的旗號對我們施加壓力,可是觀眾並不多嘛。”

    韓陌阡說:“觀眾不多,就更顯得咱們鶴立雞群了。姑娘還是穿裙子好看,可是今天不是節假日,你沒穿軍裝恐怕不合適。”

    趙湘薌說:“晚上是休息時間,我為什麽非要穿軍裝?”

    韓陌阡說:“如果真有首長來了,就這幾個人,要打招唿,你敬不敬禮?”

    趙湘薌誇張地說:“天啦,怪不得夏玫玫說你是刁德一,真是深謀遠慮,連看節目要不要敬禮都想到了。首長來了我就躲一邊去,未必他還去追著一個老百姓給他敬禮?可是我估計今天不會有首長來了,你這身軍裝也白穿了。”

    韓陌阡說:“通知我們是7點開始,隻差七八分鍾了,還沒有動靜,也許真是在等蕭副司令。就是沒有首長來,我也穿這身衣服,我沒有別的衣服可穿。”

    又說:“趙幹事不知你自己意識到了沒有,姑娘穿裙子,固然多了幾分女性的嫵媚,可是當兵的姑娘穿裙子,又有一些東西被損失了。你看你進來的時候,還是齊步走,大步流星的,穿裙子走齊步可是不好看的。”

    “你說穿裙子該怎樣走路?”

    “穿裙子要走小碎步,亭亭玉立,嫋娜輕盈。”

    “這不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嗎?”

    “是小資產階級情調,你穿連衣裙這本身就是小資產階級情調。穿上小資產階級的裙子,還是要走出小資產階級的碎步才協調,否則就是不倫不類了。”

    “誰說穿連衣裙是小資產階級情調?”

    “退迴五年,就你這身打扮,走在街上,恐怕會有無產階級兄弟拿剪刀給你剪幾個口子你信不信?”

    “耍流氓啊?”

    “那叫‘革命’。”

    韓陌阡又指了指剛剛進來的幾個穿便衣的軍人,鄙夷地說:“我最討厭這種穿法——上麵一件沒領章的軍裝,下麵一條的確良褲子,要不就是上麵一件的確良,下麵一條黃軍褲,不土不洋不倫不類的。看一個人怎樣搭配衣服,就知道他有沒有文化,有沒有素質。”

    趙湘薌說:“怪不得夏玫玫說你毛病多,一斤雞蛋裏麵可以挑出六兩骨頭。”

    二人正在討論連衣裙和革命的問題,從後麵又進來了幾個人,觀眾席上出現了一陣起立打招唿的騷動——蕭副司令果真來了。

    由於軍區司令員韓輝重病住院,這期間軍區大院裏有了許多傳說,主題當然都是圍繞未來司令員的人選問題。據機關職業預言家分析,副司令員兼司令部參謀長沈陣雨接任司令員一職的可能性最大,一是年齡優勢,沈陣雨才五十六歲,屬於少壯派。二是沈陣雨對於和平時期的部隊建設很有獨到的見解,工作作風務實,機關上下口碑都很好。第三,沈陣雨在總部擔任過二級部的部長,上層熟悉。這一條的作用是很難估計的。

    但是,在

    韓輝的免職命令和新司令員的任職命令沒有下達之前,由蕭天英作為常務副司令員主持工作。顯然,蕭天英也是未來司令員的重要人選之一。在現任的副司令員中,蕭天英年齡居於中等,資曆卻高過了任何一個副職(包括七個副司令員和五個副政委)。

    在韓陌阡看來,主持日常工作的蕭副司令,並沒有像人們預料得那樣做出什麽重大舉措,以顯示自己的實力,為扶正增加分數,而相反的是,在公開的場合,已經很難看見他露麵了。他老人家今天居然親自觀看一台小小的彩排,可見夏玫玫在背後下了多大的力氣。

    蕭副司令落坐之後,燈光驟然黯了下來,大幕徐徐拉開。

    在燈光的作用下,背景顯得十分深遠,就在那深遠的背景上,出現了一輪巨大的火球,那是經過放大處理了的太陽,彌漫了整個天穹。太陽的右下角,有一堆黑色的輪廓,隱隱約約地像是一座陡峭的山峰。黑色投影的左側是一快暗紅色的長方形,像一麵旗幟。隨著一陣悠揚的長笛的鳴奏,燈光流水般地瀉落下來,舞台上春光明媚,長方形動了起來,猶如一群山花的蓓蕾在緩緩綻開,十幾名穿著透明白紗裙的姑娘偏偏起舞,在歡快的音樂中圍繞著那座山峰(現在可以看出來了,那是由十幾個身著綠軍裝的小夥子組成的群雕)蝴蝶戀花般輕盈欲飛,如醉如癡如夢如幻。在一陣雄健有力地旋律中,男演員們邁著正步(那是經過處理之後的分解動作),向台前逼近……綠色和白色構成了一汪繽紛的河流,在舞台上簇擁、流淌、旋轉、交叉、分解、再次聚攏。在長達十幾分鍾的輕歌曼舞之後,燈光變淡、變暗、變黑,女演員們飄逸地隱去了……當視野從新光明之後,舞台上出現了一門火炮的廓影。男演員們在台前做葡匐前進狀,動作有點像奔騰的駿馬,又有點像正在衝鋒的士兵。

    二

    燈光從舞台上反彈下來,落在韓陌阡的臉上。這張臉上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

    事實上,節目隻進行到一半,韓陌阡就走進了夏玫玫的靈魂深處。沒有比他更了解夏玫玫的人了。至於康平,不是糊塗也是假裝糊塗,他同夏玫玫的關係,像多數擁有法律許可的夫妻一樣,實際上是生活在同一空間的陌生人。韓陌阡從來就不認為康平會真正讀懂夏玫玫,就像他從來不相信這對夫妻會真正恩愛一樣。

    毋庸置疑,夏玫玫的確是別具匠心的,從審美的角度上看,這台節目有許多耐人尋味的東西——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體會到這一點,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

    這一點。整台節目有動有靜,有優美的有壯闊的,有萋萋芳草有高山雄姿,有奔騰跳躍有小河潺潺。但是很快韓陌阡就意識到了一個秘密——一個隻有他才有可能領悟的秘密,這台舞蹈裏注入了一種神奇的力量——生命的力量。看了這台節目,韓陌阡明白夏玫玫幾個月前在n-017炮場上失態的原因了。

    那幾乎就是一次受孕的過程——我歌唱帶電的肉體。

    現在,韓陌阡的兩隻眼睛分別注視著兩個地方,他的左眼目不轉睛地落在奔騰旋轉的舞台上,右眼卻在翻閱著曆史的一頁。

    他相信他是惟一讀懂了這台舞蹈的人,就像當年那個熱辣辣的夏天的夜晚他從她的身上讀出了青春的芬芳一樣。

    退迴到七年前,夏玫玫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他和韓陌阡的關係既有點像師生關係,又有點像兄妹關係,甚至還有點像其他的什麽關係,總之比正常的同誌關係要親近得多,而所有的這些關係都是在蕭天英允許的範圍之內。那時候,他對這個比他小七歲的姑娘有著很複雜的感情,一方麵由於出身背景的懸殊,他必須小心翼翼地照顧她並且服從她,另一方麵,在兩年多的時間內,他陪著她啃完了十幾本文藝理論書籍,他差不多也快成為一個藝術鑒賞家了。

    他們頻繁接觸卻始終沒有出格,這當然得益於韓陌阡堅定的革命意誌,也得益於夏玫玫的天真無邪。

    他是絕不會唐突這個紅色家族掌上明珠的,甚至在非原則的問題上做出過許多讓步,譬如她要求他在星期天陪著她到江邊去玩,譬如她要求他下部隊的時候堅持給她打電話,盡管他很忙,但他從來沒有違拗她的意誌。她還提出過一個非常荒誕的、不近人情的無理要求——不許他會女朋友。

    事實上他那時候也的確沒有正式談過戀愛,雖然有個女朋友林豐,也是若即若離的,距離建立婚姻關係的要求還差得很遠。夏玫玫的那些個無理要求曾經讓他浮想聯翩,他把它理解為一種暗示,他在幸福的遐想當中又深感恐慌,他察覺他對這個姑娘已經十分……疼愛了,這是很危險的事情,因為無論是蕭副司令還是蕭夫人,都沒有這方麵的絲毫考慮,他們就是把他作為一個秘書使用,雖然他不是秘書。他的這種身份,與首長家的孩子倘若瓜葛不清,那是犯大忌的。再說,蕭副司令毫無戒心地把輔導栽培夏玫玫的信任交給了他,那份信任是不容褻瀆的,更是他不敢褻瀆的。因此,在把握同夏玫玫的關係上,他委實經受了一場嚴峻的考驗,既沒有讓她感到冷落,又不至於

    惹出嫌疑。他的努力是成功的。

    隻有一次,他讓夏玫玫真正地惱火了一次,起因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那天兩個人在一起聊天,不知道是從哪裏扯出了一個話題,就是關於獅子和羚羊究竟誰跑得快的問題。韓陌阡認為當然是獅子跑得快,夏玫玫認為是羚羊跑得快。韓陌阡的理由是獅子兇悍,羚羊總是被獅子吃掉的,既然是獅子吃羚羊,當然說明是獅子跑得快,跑得快才能追得上嘛,這還有什麽值得懷疑的?

    夏玫玫則大不以為然,夏玫玫的理由是羚羊體積小,行動靈巧,而獅子笨重,獅子是吃不掉羚羊的。

    韓陌阡反擊說,“火車的體積比自行車體積大,你能說自行車比火車跑得快?”

    夏玫玫當時被問住了,氣急敗壞地問:“你說獅子比羚羊跑得快,你有什麽根據?”

    韓陌阡沒有被夏玫玫的氣勢洶洶所嚇倒,毫不退讓地說,“羚羊總是被獅子吃掉,就是根據。”

    夏玫玫說:“你強詞奪理,你說羚羊總是被獅子吃掉,又有什麽根據?”

    韓陌阡說:“你說羚羊比獅子跑得快,你又有什麽……”“根據”兩個字還沒說出來他就打住了,他驚愕地看見夏玫玫的眼睛裏已經湧上了淚水,正懷著深仇大恨一般地怒視著他。他怔了一下,馬上換了一副笑臉,說:“你看你,這算什麽事啊,完全是開玩笑嘛……當然是羚羊跑得比獅子快了,獅子那麽笨的家夥,怎麽能跑得過羚羊呢?我本來是想讓你高興的,才故意逗你的。”

    豈料道歉還送不出去,夏玫玫依然不肯罷休,眼淚從漂亮的睫毛上墜下來,繼續著憤怒:“你不要假投降,你說羚羊比獅子跑得快,你有什麽根據?”

    韓陌阡說:“這話是你說的啊,是你說的羚羊比獅子跑得快嘛。”

    夏玫玫說,“這話是我說的是不錯,可是你既然認輸了,你就得讓我贏個明白。”

    這就是貨真價實地蠻橫不講道理了。但韓陌阡並不認為這是仗勢欺人,反而覺得這姑娘蠻橫得可愛。

    為了早點息戰,韓陌阡腦袋轉了一圈,靈機一動,脫口而出:“我看過一本介紹動物的書,對各類動物的奔跑速度都有個比較,老虎是每分鍾300~350公尺,獅子是每分鍾260~300公尺,羚羊是每分鍾420~460公尺,羚羊在走獸裏奔跑速度第三,而且持續時間是老虎和獅子遠遠不能相比的,當然是羚羊快了。”

    夏玫

    玫起先將信將疑,看賊似的看著韓陌阡,見他講得有鼻子有眼,而且態度一本正經,又由不得不信。其實韓陌阡是為了應急瞎編的,大致估計罷了。沒想到幾天之後,夏玫玫居然拿了本書找到炮兵司令部大院,說:“老阡你真行啊,我知道你是糊弄我的,可是你糊弄得還真差不多呢。你這個鬼男人,你這個泥作的鬼男人會神機妙算啊?”

    說著,把書往桌子上一扔,扯住韓陌阡的耳朵,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韓陌阡沒有感到太大的幸福,倒有點哭笑不得。

    就從那個時候開始,夏玫玫開始稱唿韓陌阡為“泥作的鬼男人”了,這個稱唿包含的內容無限寬廣。就是這個稱唿,才讓韓陌阡真正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有個“水作的小女人”,已經開始把他往她的心底收藏了。

    還有一次,夏玫玫鬼裏鬼氣地對他說,“老阡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不是蕭副司令的外甥女,我是他的私生女,你信不信?”

    韓陌阡一怔,頓時緊張起來,強作鎮靜地說:“膽大包天了,什麽玩笑都敢開,這話要是被蕭副司令聽了去,你挨罵不說,我還得陪著倒黴。”

    夏玫玫卻是一本正經,說:“不騙你,我確實是他的私生女,這樣跟你說吧,我是他們老倆口共同的私生女。”

    韓陌阡被她說糊塗了,也說得更緊張了,無比莊嚴地說:“我不聽,我堅決不聽,求求你不要把你們家的隱私告訴我。”

    但是,他哪裏敵得過夏玫玫,夏玫玫朝氣蓬勃地給他講了一個至今也未經證實的故事。

    夏玫玫說,那是“不久不久以前”的事了——不久不久以前,w軍區炮兵司令員某某某的夫人因患絕症住院,某某某的妹妹陪住在醫院裏照料嫂子,在那家醫院裏她有個很要好的同學,大學剛剛畢業,還沒成家,沒有負擔,早晚也經常到醫院去看望某某某的夫人,照顧得盡心盡力。某某某那時候還不到四十歲,卻已經扛上了少將軍銜,英氣勃勃地很引人注目,某某某妹妹的同學對這位年輕的將軍十分崇拜,某某某對這位女大學生也很喜歡,在他夫人住院一年多的時間裏,兩個人漸漸地產生了感情,並且做出了在那個時候不該做的事情。這件事沒能瞞過某某某夫人的眼睛。某某某感到愧對將不久於世的夫人,請求寬恕,某某某的夫人卻十分大度,對某某某說,這些年你是愛我的,我是知道的。你們的關係我完全理解。我不行了,可是我還沒給你留下一條根,你就跟她結婚吧,讓她替我生個兒子,對我也是個

    安慰。不久,某某某的元配夫人就去世了,可是某某某妹妹的同學這時候也已經懷孕三個多月了,某某某考慮夫人屍骨未寒,馬上續弦有傷大雅,便密謀安排他妹妹假裝懷孕,他妹妹的同學則扮演照料同學的角色,兩個女人一起住進了某某某妹妹的家裏,生下的孩子就落在了某某某妹妹的名下。

    “遺憾的是,那孩子不是個兒子,是個女孩——她就是我。”

    韓陌阡聽天書一般聽夏玫玫講完,笑了笑說:“這迴我相信了,你真是搞藝術的,想像力豐富。夏玫玫說,我說得是事實,信不信由你。韓陌阡說:這麽說,某某某妹妹的同學就是某某某現在的夫人了,你是他們的親生女兒,現在已經可以公開了嘛,你幹嘛還舅舅舅媽地喊?”

    夏玫玫怪怪地一笑,說,“你賊精賊精的,怎麽連這個也不懂?他們正式結婚的時候,我已經三歲了,能公開嗎?無論是出於政治的還是道德的考慮,這個秘密都隻能永遠地保住。所以說,我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老覺得別扭。”

    韓陌阡說,“哪怕你把這個故事編得再天衣無縫,我也不相信,我認為你腦子有問題,有妄想狂的症狀。”

    夏玫玫說:“去你媽的,你才有妄想狂呢。我再跟你說,趙湘薌也是某某某的私生女你信不信?”

    韓陌阡的臉都白了,結結巴巴地說:“你真是太放肆了,我再也不聽你的這些鬼話了。”說完起身就走。夏玫玫跟在後麵哈哈大笑,說:“老阡你真是個傻瓜青年,就連這點考驗都經受不起。管他真的假的,就是編個故事,是多大個事嗎,你怕什麽怕?”

    ………

    三

    舞蹈仍在繼續,雄渾的熱浪從台上撲到台下,烤灼著觀眾的眼睛。

    突然,士兵裝束的演員在音樂的感召下,退迴至背景深處,一陣驚天動地的呐喊似天邊隆隆滾過的雷鳴,士兵們在前進、後退,再前進,再後退,恰似驚龍迴旋,所有的身軀都直立了,肌肉隆起的臂膀在強烈的燈光下向空中伸張,猶如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焰在悸動著顫抖……,火炮的廓影在士兵們的簇擁下被推到舞台中心位置……熟悉炮兵生活的人從士兵們的動作中能夠隱隱約約地意識到那是分解了的開架動作,節奏一致,遒勁有力,然而,在經過了藝術處理之後,這些動作又是那樣從容自如,過程的轉換遊刃有餘,火炮的廓影在士兵們排山倒海一樣的起伏中被撕裂了,痙攣著敞開了胸膛……

    夏玫玫扭過臉來,向韓陌阡

    和趙湘薌遞過來一個探詢的微笑,趙湘薌嘴巴張了張,還沒說出口,韓陌阡就舉起右手,左手食指頂住右手掌心,做了個暫停的暗示。

    夏玫玫又看了看蕭副司令,老人家仍然端坐如山,紋絲不動,像是很認真的樣子。而無論是韓陌阡還是夏玫玫,心裏都已經有幾分預感了,老人家不滿意,至少在眼下(而眼下已經是高潮了)還看不出有什麽激動,不然他早就談笑風生了。

    ……又一束圓柱形的燈光籠罩下來,觀眾席裏出現了噓稀的驚歎……那門火炮的廓影是由十名女演員的身體組合而成的造型,她們一群像精靈一般,在士兵們的手裏被分解了,扭動、傾倒、掙紮、動蕩,被托舉入雲,又輕落塵埃,裙紗翻飛,長發瀑瀉,骨柔如水……當領舞的甩飛身上的白紗之後,韓陌阡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疑惑自己是看錯了,領舞的女演員難道是裸體的嗎?擦亮眼睛再看一遍,不是,但是,那身緊身的舞衣委實太薄了,薄如蟬翼,透明如紗,那副身軀所有的曲線,凹凸分明,所有的部位都若隱若現。那無疑是一副美麗的身軀,美麗的身軀在美麗地舞蹈——她在領舞男演員的托舉下如同一隻白色的海鳥展翅翱翔,輕輕落地,緩緩地仰倒在萋萋綠茵上,在暗淡了的燈光下,定格成一門單炮的造型。音樂高亢起來,伴著一聲兩聲金屬的碰撞或呻吟,進軍的鼓號如同奔馳的馬蹄,細碎地踏在舞台上,將一種莫名的情緒散落在觀眾席的上空……終於靜止下來,女演員們全部拋去了身上的紗衣,以純粹的身體重新組合造型,呈現了一個豁然開朗的新的生命體……那是已經被打開了的處於臨戰狀態的火炮的雄姿。

    這時候蕭副司令迴過頭來,韓陌阡的心裏頓時一陣心跳——他是在替夏玫玫心跳呢——他比誰都知道,蕭副司令不可能喜歡這台節目,就是讓他韓陌阡來拍板,他也不會同意在部隊上演這樣的節目的,不管這節目是好是壞,他首先要把握的是它將給部隊帶去的效果。

    果然,蕭天英隻是向他和趙湘薌(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點了點頭,也向夏玫玫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唿,然後又莊嚴地迴過頭去繼續觀看。

    夏玫玫向韓陌阡兩手一攤:壞菜了。

    韓陌阡則安如泰山,紋絲不動。

    ……士兵們仍在舞蹈,翻滾、跳躍、奔騰,激情——那一瀉千裏無可遏製的激情在胸腔內斂聚、濃縮、躁動、爆炸,他們呐喊著撲向他們的炮位——那座由女性的身體堆砌的顫栗著的山峰,他們躍動的身軀如同隆隆滾動的浪潮

    ,澎湃的海洋裏爆發出來的一浪高過一浪的濤聲向觀眾席上撲麵而來,浸透並衝撞著觀賞者的心靈……

    結束了,士兵們撲向背景深處,一麵旗幟——那是火紅的燈光從空中覆蓋而下,霎時,構造了天紅、地紅、人紅、山紅的奇觀,紅色的潮水淹沒了台上台下……

    春光再現,依然陽光明媚山花絢麗。

    觀眾陸續退場,蕭天英仍然紋絲不動。坐在蕭天英身邊的文化部長見蕭副司令始終一言不發,心裏有點怯乎,小聲說,首長,給我們講幾句吧。

    蕭天英看看台上,又看看台下,王顧左右而言它:“大家都吃飯了嗎?”

    文化部長說:“舞蹈演員在登台前照例是不吃飯的。”

    蕭天英說:“噢,今天又懂了一個常識。”

    文化部長一聽不對勁兒,朝夏玫玫看了一眼,夏玫玫卻灰著個臉不抬頭,她已經覺察出來了,她的心血,她充滿了熱情和生命力量編織的夢幻將要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首長,講兩句吧,這個……節目……時間……恐怕還要……改進……”

    文化部長簡直是語無倫次了。

    蕭天英不緊不慢地伸出手來,有條不紊地梳理著腦袋上的稀發,慢悠悠地開了腔:“叫我說什麽?我又不懂跳舞。開口就是指示,我一個外行,指示什麽?是好是壞,你們心裏還沒數?請你們政治部的首長和專家來看。”

    說完,舉起軍帽扣在頭上,站起身子,頭也不迴地揚長而去。

    四

    蕭天英單獨召見韓陌阡是在軍區常委擴大會議之後,這次召見讓韓陌阡有點摸不著頭腦。按照常規,蕭副司令現在正處於非常時期,有多少重大問題等待他拍板決策啊。可這老人家居然不緊不慢,而且專門利用了半個下午,跟他這個正營職幹部聊天。

    聊……天?

    可蕭副司令就是這麽說的。

    蕭副司令什麽都聊,從他在別茨山打遊擊聊起,聊到了在軍區炮兵、在軍區這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坎坎坷坷,甚至還聊到了女人問題。蕭副司令問道:“小韓你的愛人是在總醫院工作吧?”

    韓陌阡迴答說是的。

    蕭副司令又問:“是醫生還是護士?”

    韓陌阡迴答說是醫生。

    蕭副司令再問,“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韓陌阡迴答說是某某軍醫大學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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