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白樺樹一年比一年高大,在山坡顯得突目惹眼。周良遇登上山頂,急步上前,撫摸著眼前的灰白樹幹。樹上的疤結增多,樹幹上爬滿螞蟻,順著蟻隊往下查,樹根下竟有蟻窩。周良遇有了不吉之兆,又害怕螞蟻把樹幹蛀空,急急蹲下去清理。

    他拍手跺腳,抖掉身上的螞蟻,灰頭土臉走開,把係在腰間的外套鋪在草地。陽光仍刺眼,他躺在柔軟的草地,一隻手臂擋住臉,胸口仍起伏地在喘氣。山風徐徐吹拂,身上的捂熱漸漸散盡,周身變得溫暖幹爽。周良遇舒展開四肢,全身心地感受這秋的濃鬱。他喜歡秋天,北京的一年四季,秋天是迷人的季節。這時節,郊外的蘋果、葡萄、桃、李、柿陸續上市;滿城的銀杏、白楊葉都黃得燦燦,灑在地上一片金黃。

    秋風習習,吹得紅葉舞秋山,樹濤伏動,不時嘩嘩著響。迷糊了良久,他終於起身而坐,擰開瓶子喝了水。天空一望無際,湛藍得透徹,幾絲白雲兒悠然散浮在天際。眼前的香山層林盡染,處處殷紅,山上人頭攢動,遊客們擁擠在蜿蜒的山道緩緩上移;山下黃燦燦的莊稼地裏鴉鵲拖著長尾成群地低飛,遠遠看去黑斑點點;昆明湖平靜得像塊碧玉直鑲在地。周良遇無心看風景,俯瞰滿山澗的紅豔,一臉地心事重重。自從白樺樹種下,每年他都會與林巧妮來這。去年的此時此地,她還幸福地依偎在他懷裏,和他看著滿山絢爛的秋色,望著天上的北雁南飛……。而如今,隻有他形影孤單地重遊舊地。

    林巧妮仿佛很忙,最近與他很少見麵。即使見麵,也常無緣故地與他吵架,話裏總含了抱怨。半月前,林巧妮過來,在床上睡著。他聽見她包裏唿機響,不忍心叫醒她,把唿機拿出來,卻見上麵短信道:妮妮,烤架和帳篷都已買好,活動安排在下周六舉行。這事蹊蹺,他忙把短信刪了,心下狐疑。到了周五,林巧妮來電話,說周六日不過來,要陪父母去爺爺家。周良遇懷疑倍增,感覺事態嚴重,他把疑問忍住,暗地裏靜靜觀察。

    冬季很快來臨。林巧妮借口單位忙,半個月都未過來。早上,門外寒風凜冽,周良遇沒去單位,坐在屋裏發呆到下午,最後按捺不住,終於去了林巧妮的上班處。他遠遠站在樓下,下班的人絡繹出來,卻一直沒見林巧妮。等到六點,天色已黑,他失望地想離開。這時,林巧妮正與一位男子從樓門裏出來。她散著發,穿了一件淺棕色的大衣,把身影襯顯得娉婷——他看得心疼,她那風姿仿佛比以往更加動人。

    他想等他們分開後再過去,她卻和這男子並肩朝這走來,在離他十來米遠的一輛車前停下。男人笑聲爽朗,拉開車門問:“寶貝,晚上你想吃什麽?聽你的。”周良遇猛然定住,身心裏如同炸了個雷,後麵林巧妮的話再也聽不清,他腦裏嗡嗡巨響,手腳陣陣發麻……。車往前開,周良遇不知所措,心下一片空白,失魂落魄地往前迎上去……。耀眼的車燈照來,他迎著那團強光再也睜不開眼。

    車嘎然停住,林巧妮從車內下來,詫異地問:“你怎麽跑這來?”周良遇緩過了神,無力氣地道:“想見見你,和你說一些話。”林巧妮心虛,為難看了看車內,迴臉道:“明天行嗎?我同事在這呢,他順路送我迴家。”周良遇斬釘截鐵地說:“不,就現在!”林巧妮表情尷尬,走到車窗口耳語了幾句。車慢慢往後倒,迴完輪,拖拖拉拉地走了。

    “想和我說什麽?”林巧妮問。“陪我走走吧,我心堵得慌。”走到城河邊,林巧妮停下再不走,雙手插在大衣兜裏,側了身,語氣輕鬆道:“要對我說什麽?別瞎猜,他不過是我同事,你一副丟魂的站在那,讓人看了笑話。”“這本來就是個笑話!——他是誰?”林巧妮蹙眉:“這你管不著。和誰在一起,這是我的自由!”“你想離開,我絕對不阻攔!”“這是你說要放棄,我可沒有說。”周良遇冷笑:“你早就在放棄了!別怕傷害我,我不需要憐憫。如果是憐憫和施舍,那任何東西我都不稀罕!”

    “我沒傷害你,是你太敏感,自己傷害自己。”周良遇青筋畢露:“夠了,別對我解釋!如果你要分手,可以當麵明說,這兩個月你總逃著我幹嗎?”林巧妮喉間哽咽:“我再也不想和你吵了——真讓人感覺累。”“他是誰?你是他的寶貝,對嗎?你喜新厭舊得真讓人心寒。”林巧妮不甘示弱:“他就是比你好,至少我在他身邊很輕鬆、快樂!你自尊過了頭,就是自卑!你心裏越來越陰晦!”

    身邊的河水靜靜流淌,他沉默片刻,突地道:“你何必騙我,你早就想和我分手了!如果你想,我會答應。”“我給了你四年的時間,不能再這樣和你混了---你讓我看不到未來,看不到希望,我不想租住在陰冷的平房裏。我不能確定我的付出將來會怎樣?將來你會怎麽樣?會對我怎麽樣?我輸不起!”林巧妮說完,賭氣把脖子上的項鏈拽下,硬生生塞在他手裏。“這是你說的,是你想分手,我可沒說——項鏈還給你。”想起那年夏天送她項鏈的情景,周良遇把手一伸:“拿迴去。”林巧妮動也不動。“你拿不拿?”林巧妮依舊執拗不接。周良遇絕望道:“送出去的東西,若再被還迴來,就已經一文不值!”

    林巧妮還在猶豫,他再沒縮迴手,舉手一揚。林巧妮“啊”一聲,忙伸手阻擋……,項鏈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銀色弧光,落在河裏濺起一圈漣漪。刹那間,林巧妮的心仿佛隨著那道弧線被扯入冰河,她抹著淚,歇斯底裏喊:“周良遇……你混蛋……!”說完一跺腳跑開,在路上攔了輛出租,轉眼消失於車流裏。

    接下的日子,兩人繼續冷戰。期間,羅亦佳熱心打來幾次電話,要他去哄哄林巧妮,有什麽事情不能好好說,非得弄成這樣?周良遇躊躇,腆了臉給林巧妮去了電話。可是,和好後卻不能如初,曾經的那種融洽和無猜消失殆盡。兩人埋著陰影,說話彼此小心,聽話互相在意。有時,不免又要鬥嘴慪氣,來上幾次小吵方才平息。

    林巧妮十天半月過來應付一次,再不像以往那樣三天兩頭的往周良遇住處瘋跑。慢慢的,她對和好起了悔意——世上聰明又努力的男人很多,但依然有無數人成就不了夢想。周良遇孑身異地,赤手空拳,無權無勢無庇蔭,成就是何等的艱難。林巧妮對他不再報有希望,分手的話她心裏有,卻說不出口,這話會讓她內疚。她恨自己軟弱,隻得模棱兩可地拖下去,又刻意減少彼此見麵的次數,或許時間一久,就像羅亦佳和張愷那般,等相互間淡了就自然會分開。

    林巧妮在現實中幡然醒悟,終於明白了那些年的幼稚。時間飛逝,少女時代的幻夢情懷已慢慢淡去,她不再去天真地憧憬。那少女時愛的那個男人,如今在她心裏已變得灰蒙,灰蒙得直刺她心。她感覺以往的她已經死了,而以往清晰的他也隨著她一並死了。現在剩下的——隻有這清晰的自己!

    這年冬天雪下得大,離春節前半個月,雪又紛紛揚揚地灑了一場。春節期間是母親五十大壽,周良遇早早訂好了火車票。周六馬上就到,這天是林巧妮的生日。迴老家前,他蓄意能與林巧妮徹底和好,否則走得惶惶,讓他太不甘心。護城河邊丟項鏈的莽撞讓他懊悔,他在商場左挑又選,想買條項鏈贖過卻擔心她觸物傷情,斟酌再三,挑了一款一千多元的手表來當禮物。買完表,口袋剩下一千多元,他又怕林巧妮查賬,會不高興,怨怪他沒錢還亂花。

    到周五下午,林巧妮給他打電話說周六、日有事,下周才能過來。周良遇失望萬分地掛上電話,在公司裏急躁——他與她之間岌岌可危!他想起她的唿機,待下班時公司的人走得幹淨,拿了部電話一個接一個的試查唿機密碼,可密碼不正確,不能查詢。

    他無奈何地癱在那抽煙,猛然間想起林巧妮家裏電話。這迴,密碼終於正確。尋唿小姐口氣別扭,在電話裏念著所查的短息:“很想你,真想現在能抱著你,吻你,冰;下一條:“那天晚上你在我懷裏睡著,我看著你,隻想今生今世都要嗬護你!;再下一條:妮妮,手機的顏色是否喜歡?在此,提前祝你生日快樂……。”“好了,別再念了,”周良遇眼睛濕潤,重重掛上了電話,心髒仿佛被掏空,血在熊熊燃燒,憤怒占滿了身心……。

    他給林巧妮家去了電話,林巧妮父親接了電話,說妮妮去了朋友家,晚上住在朋友那,迴不來。周良遇問是不是去羅亦佳那?林父說是,問他哪位?”周良遇忙說是她大學同學,找她有點事。他掛完電話,看表已快十點,又往羅亦佳家打電話。接電話的人大概是她母親,周良遇沒找羅亦佳,直接問林巧妮在嗎?對方說林巧妮不在,羅亦佳在,說完要叫羅亦佳接電話。周良遇說不用,慌慌張張把電話掛了。

    周良遇大口地吸煙,手臂哆嗦地厲害。拿起裝手表的禮盒看了看,突地瘋了般往地上用力一摔,盒子彈起撞在牆上又啪的掉地。他從椅子上蹦起來,憤恨走過去,拿出手表砸在地上,提腿用力地跺,這仿佛還不解恨,又撿起手表不停地摔,嘴裏罵著奸夫淫婦。林巧妮太卑鄙無恥,真的是最毒婦人心——這女人在大半年間好像若判兩人;那張善變的臉讓人感覺陌生;她無情無義,殘忍得讓他感到可怕;這女人是天使與魔鬼混合體,除可愛外,現在卻那麽地讓人憎恨!

    熬到星期一下午,周良遇趕到華益公司的樓下,再次把下班的林巧妮堵在那。單位同事陸續出來,林巧妮麵露窘態,不想被人看這笑話。她讓張嚴冰在車裏等,把周良遇帶到遠處,不耐煩道:“你怎麽又跑這來了,丟不丟人?”周良遇問:“到底是誰丟人?”林巧妮聽了不說話。“你要嫌貧愛富,要和他過夜,你可以隨便,這是你自由,但這也必須在我們分手後!明白嗎?”林巧妮臉煞白:“你胡說八道?”周良遇冷齒一笑:“你睡在我懷裏,美得像個公主!讓我都要今生今世嗬護你!是啊,沒想到你喜歡睡在冰裏,不覺得冷嗎?”

    林巧妮身子在顫抖:“你真無恥,查看我唿機,這是我隱私,你沒有這權利!”“是,我沒有這權利,可你這隱私侮辱了我。”周良遇又問:“上禮拜五,在羅亦佳家,你睡得可安穩,不會因為第二天生日,一宿都開心睡不著吧?”林巧妮滿臉慚色,腳踢著地上的雪塊,沉默了片刻,語無倫次地道:“事情都這樣了……,咱們……分手吧,是我對不起你。真的,你怎麽想都可以,我不想再多解釋……。咱們分手吧,別在相互折磨了……。”

    周良遇靜得出奇,良久,痛心惋惜道:“林巧妮,你真傻——你瘋了!你毀了我們最寶貴的東西。”林巧妮的眼淚在臉龐滑落:“事情已變成這樣了,迴不去了,是我當初太幼稚,對不起……,你忘了我吧……就當我們沒認識過。”周良遇心寒,咬牙切齒:“我真想扇你兩耳光!”眼前的男人在顫顫發抖,林巧妮害怕,退開了幾步。“你放心,我不會纏你。在黃山火車站,你不是說你不會讓這是一個夢嗎?你現在當著我的麵,說你不愛我,說四年前那隻是個夢,我立刻滾它媽蛋——你說啊,說!”林巧妮抽抽嗒嗒,止不住哭,卻不說話。“你說啊!說你不愛我,說這是一個夢,說……。”林巧妮驚慌退到角落,腳踩得雪地嘎嘎直響,周良遇紅著眼睛,咄咄逼近。林巧妮不停後退,搖頭跺腳:“你別逼我……別逼我……求你了……。”

    林巧妮被逼得害怕,掏出一部紅色的手機向遠遠坐在車裏的張嚴冰求援。“這可是你的生日禮物。哈哈,我還傻乎乎,買了快破手表要送你。”林巧妮掛了電話,抹眼淚道:“不用,不需要禮物,你現在離開就感謝你,我不想雙方弄成這樣。”張嚴冰匆匆跑上前來,推開周良遇,厲聲道:“你幹什麽,欺負人呀!欠揍是嗎?”周良遇神情兇煞,手指他的鼻子,惡狠狠道:“再動我一下,我殺了你?”張嚴冰見他殺氣騰騰,沒敢再說話。周良遇一副輕蔑:“我隻要她一句話,聽完我就走。我不會為這種女人和你決鬥。如果是別人,就衝你這卑鄙的第三者,也許早就和你拚命,但我不會——因為她不值,也不配!”

    周良遇唿吸急促,嘴邊嗬出陣陣白氣,對林巧妮大吼:“你……給……我……說!”林巧妮從未見他這般瘋狂,抹了眼淚,把身子背對他,沉默片刻,終於斷斷續續道:“我……,我不愛你,那……隻是……一個夢!”刹那間,周良遇的心髒如被刀絞,疼得直抽搐。這種疼痛他從未有過,曾以為“心痛”是個用來比喻的形容詞,這時才明白——心,原來真的會疼,疼得他撕心裂肺!這深愛的女人背過身站在他麵前——這麽近卻那麽遠。他深深歎氣,對那背影絕望道:“你已忘了那棵白樺樹了,林……巧……妮,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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