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常總的惠眼,周良遇被“航洋廣告公司”錄取。公司對新招聘的人員進行業務培訓,新來的業務員韋洛鵬坐在旁邊,與他一見投緣。“航洋廣告公司”已是第二天,為期四天的培訓正到一半。業務部經理孔熙衣著時尚,揮著水筆為大家講解寫字板上的業務流程,兩人攤開筆記本,不時地拿筆記錄。

    一日下來,好不容易熬到下課。周良遇與韋洛鵬也不走,隻坐在那抽煙。聊了一會,見人走得差不多,周良遇問:“這孔經理是不是在英、美、加等國;或者是在新加坡、香港長大?韋洛鵬明白他的意圖:“他和我一樣,都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說話卻是港台腔。”“哦,那他說話還老夾帶英文單詞,什麽magazine advertising;什麽market  research?幹脆直接用中國話說雜誌廣告、市場調查不就得了?昨天下班,他突然問我以前是不是從事過client的工作? 當時我沒反應過來,愣了會才迴答我一直是做客戶業務的幹活,經驗的有,請經理大大的放心。”

    韋洛鵬道:“他呀,整一個假洋鬼子。什麽“啦,呀,嘛”的,剛開始,我也以為他除美籍華裔外,還是新、港、台同胞呢!”周良遇說:“沒事盡擺弄洋文,這不欺負我們這幫農民嘛!”“你這農民就不懂了,告訴你吧——這叫文化,文化你懂嗎?”“能識漢字算不算文化?”周良遇聲音膽怯地問。“不算,不算,要算的話也隻能算低級文化,認識洋文才算,那叫高級文化。文化高級人也就高級。高級人常年在國外的高級環境裏被高級文化熏養,時間一久,高級文化都熏成潛意識了——所以一講話,這洋文就常習慣性地當成母語被帶出來……。”韋洛鵬突然打住不說,扭頭後看。周良遇聽到後排有聲,也迴過頭去,新來的同事陳芝琴和許麗婷在後捂嘴竊笑。兩人停了冷嘲熱諷,“嘿嘿”點頭笑,討好地搭訕。

    周良遇與韋洛鵬被分在業務二部,部門有十多位業務員,由孔熙統一管理。周良遇死抗麵子,把“業務經理”的名片現給林巧妮看。林巧妮看完樂觀,卻不知航洋公司的每位業務員都是“經理”。孔熙是“市場總監”,他才是真正的業務經理。周良遇與韋洛鵬負責《新空周刊》的廣告業務。這是一份航空雜誌,發行量不大,隻在飛機上擺放供旅客閑時翻閱。按孔經理的話來說,這些閱讀人群是“上層建築的精英人士”。因此,兩人工作便是每天給各著名品牌的廣告負責人打電話、發傳真。

    周良遇工作努力,二個月下來業績卻一般。下班的路上,韋洛鵬安慰他,讓他別鬱鬱不樂,幹這行需要大量客戶的積攢,時間久了才出效益。“這我知道,但不是急這個,隻是鬱悶孔經理最近怎麽處處對我為難,說話帶刺,刻薄得讓人不舒服——他對你也是,對其他業務員卻不會。”韋洛鵬一想:“你這一說,還真是,好像就衝咱倆來。”說完拍腦袋道:“完了,肯定培訓時,咱們的話被他知道了。可能是陳芝琴告的密,你看她對姓孔的那溜須拍馬的德性,肯定是她。”周良遇點點頭,怪恨自己嘴癢惹事,後悔完又笑:“孔經理近來說話再不夾英文單詞,發音也字正腔圓了。”韋洛鵬想想,寬慰自己:“沒事,隻要咱們業績好了,料他也不會拿咱怎樣——改天請他一次,慢慢和他搞好關係。”

    周良遇騎車迴了家,剛到四合院門口,兩條大狗忽地從大門內竄出。王叔赤膊著上身,穿了條大褲衩緊跟出來。兩大狗拚出搶骨頭的力氣,晃著尾巴,急切地向前衝。王叔緊緊拽著狗鏈,身子往後仰,腳黏在地,胖胖的身子被狗拖著往前移。周良遇趕緊招唿:“王叔,出來遛狗啊!”王叔挺起肚子與狗較勁,對狗不停叱喝,迴頭應道:“這哪是遛狗,是狗遛我!”話剛完,兩狗一撒歡,拉得王叔一顫一顫,晃蕩著大腦袋跑了。周良遇哈哈笑,口袋的唿機“滴滴”響,擔心是客戶,把自行車於院裏鎖好,去胡同口的小賣部去迴電。

    話筒裏有一女子問:“你猜我是誰?”周良遇聽了,作猶豫和激動狀:“你……,你,你難道是傳說中那位仙姿玉貌、傾國傾城,令男人們垂涎欲滴、勾魂攝魄、痛不欲生的羅大小姐?”羅亦佳開心,在電話裏咯咯笑:“討厭!難怪林巧妮會喜歡你。你啊,真會哄人高興!”周良遇問:“找我什麽事?“我唿了林巧妮,可她沒迴電話。明兒是周六,我們高中的幾位同學好些年沒見,都商量好了明晚聚會,你告訴巧妮讓她一定參加;還有,你也要去……”。周良遇話沒聽完,一雙手就從後麵蒙上他眼睛。聞那香氣就知道是誰,他於是道:“有一位羞花閉月、沉魚落雁的女子正在後麵蒙我眼睛,讓我猜猜她是誰——你要不親自和她說?”

    林巧妮笑笑接過電話,聽完片刻說行,問明天都誰去。羅亦佳說完,強調一定要帶家屬,這是大夥的決定。林巧妮有些猶豫:“我不知道他去不去?你自己問周良遇!”周良遇說不去,羅亦佳軟硬兼施,說大家都說好了,不好例外。周良遇沒法,隻得應了下來。

    在林巧妮高中的同學聚會上,一共來了九位,當中有三位是家屬,隻有周良遇是男性。他坐在桌前,什麽話也插不進去,幹脆就什麽也不說,靜靜做個聽眾。林巧妮的同班好友們相見興奮,講起高中時代,憶那時的人與事,道現在誰誰出國去;誰誰進了牢房;誰誰這麽早就嫁人了,聽說嫁給某部的部長的兒子。大家互聊起各自工作的單位,有的羨慕有的歎息。羅亦佳對一位瘦如幹材男子羨慕:“還是你好,這麽早就有了自己的公司,你可是我們班最年輕的企業家!”這男子謙虛:“我隻是幫我爸打理,他現在忙別的項目,暫時幫忙罷了——還是趙文彬有出息,讀北大的研究生了。他這專業出來,肯定官運無量——來,來,我們為他祝賀,為我們未來的政治家幹一杯。”周良遇隻好起身,舉杯子為政治家喝了一杯。政治家不愧是政治家,接下來嚷著喊著,動員同學們為企業家幹杯,周良遇欠身又幹了一杯。

    這飯把周良遇撇在一邊,根本沒他任何事。他後悔莫及,見羅亦佳在那談笑風生,恨不得拿把剪刀把她一頭剛燙的卷發給絞了。企業家拿了酒杯向他敬酒,周良遇忙起身迴應。“周兄在哪高就,若有合作機會,還望多聯係。”周良遇頓感尷尬,不好意思道:“高就談不上,我在一家廣告公司做業務。”企業家“哦”了一聲,也不再多話,林巧妮在旁置若罔聞,也不怎麽與周良遇搭話,隻熱鬧地與同學們聊天。該說的都已說完,同學們談起了衣物及其它。有的說這牌子是朋友去英國時給幫著買的,國內根本買不到;有的說你這手表起碼要八千吧,去年我在香港也差點要買。周良遇聽得無聊,倍感孤單和冷落,林巧妮在,又不能抽煙,隻巴不得這飯局趕緊結束。

    熬到飯局要散夥,人們喊服務員結賬。服務員進包廂來,拿了單說四百八。羅亦佳把賬單接過仔細看完,大家都說aa製,於是各自掏錢包。不巧的是,掏出的錢大部分是一百的整張,湊了一會還是齊不了。當中有人叫服務員去換零錢,周良遇有些不耐煩,數了五百給服務員:“我結了吧,怪麻煩的!”他搶著把帳結完,大家對他說謝謝,說這多不好意思。周良遇笑道:“大家別見外,難得今天這麽高興,好不容易聚一起,誰付都是一樣。”出了飯店,企業家開車順帶上幾位同學先行。與羅亦佳等道完別後,林巧妮不想坐車,大夏天的,想先走走。

    兩人悶聲不響地走在林蔭道上。看她訥訥不語,周良遇搭話:“怎麽了,不高興了,剛才不是很開心? 林巧妮隨手於樹上扯了片葉子細細撕弄,周良遇繼續問:“怎麽了?”林巧妮這才埋怨:“你有必要謙虛地說自己是個小業務員嗎?說從事廣告業不就得了。”“一時忘了,當時真沒想到。”林巧妮把手指間碎葉丟了:“還有,有必要付那帳嗎?他們誰都比你有錢,何必要充那冤頭大款!”周良遇苦笑:“我可能充大款嗎?隻是這錢找來破去的看了別扭;何況,我離服務員最近,想想幹脆就結了。”

    林巧妮鼻子一聲哼,撇嘴道:“這是你的想法,說不定你這樣更惹他們笑話。現在年輕人聚會都實行aa製,你怎麽還和綠林好漢一樣全包全攬。”周良遇脾氣上來:“他們也都不窮,衣服好幾千,手表也是名牌,有的還開公司,都經濟富裕。aa製我不反對,但湊個半天還要去換零錢,這就看了別扭。你們不都是好朋友嗎?他們不是有錢嗎?這錢幹脆一個人掏了不得了。”林巧妮聽了沒好脾氣,憤憤道:“這不是你看不慣,你心裏自卑!充大方就能證明你不窮,你不比別人差,對嗎?周良遇一聽火大:“我自卑什麽?我就窮,怎麽了?人窮誌不窮,反正我比他們要來得爽快。你要討厭,要反感,隨便!”

    兩人邊走邊吵,劍來刀往,相互刺著對方。十字路口前圍了一群人,手電筒的光柱不時在人群中晃。路邊停了兩輛車,車上坐滿了人,一些人在車下蹲著。人堆裏過來一位警察,上前攔住他們盤問:“怎麽了?身份證拿出來看看。”他倆把身份證掏了出來,警察驗完身份證,盯住周良遇的臉:“暫住證呢,辦了沒?”林巧妮搶著說辦了,一時忘帶了,又笑著說他是我男朋友,剛才兩人不過是鬧了點別扭。

    警察抬了抬眼,把身份證遞過來,警告道:“走吧,以後暫住證要帶身上,否則下次走得沒這麽容易。”周良遇正在氣頭上,血往上湧:“我是合法的公民,有居住和遷徙自由;我沒有任何違法行為,憑什麽抓我?”警察看了看他,冷笑道:“行啊,給我講道理來了,你留下來慢慢講。”轉頭對後麵喊:“李子、小黃,過來,把這男的帶過去。”林巧妮萬分焦急,死死央求那警察,搖著周良遇胳臂道:“你能不能不說話,我求你了,求求你了。”

    周良遇傲然挺立,怎麽拉也不走,梗著脖子與他們繼續理論。兩位聯防見他擰死不動,二話不再說,操起他胳膊熟練地往後一掰,周良遇奮力掙紮。這時,又上來一個人把電棒一閃,周良遇跳將起來,立刻癱在地上。林巧妮瘋了一樣,幾位聯防員死死攔住她,她眼巴巴地看周良遇被押上大巴,接著又陸續上了一些人,車門一關,絕塵而去。

    林巧妮淚流滿麵,慌得哭不出聲,茫然跑了幾百米,終於找到公用電話。電話剛一接通,她便哭了,對著電話抽抽噎噎:“舅舅,我是妮妮,你快幫幫我。”電話裏的聲音安慰她,讓她先別哭,把事情說清楚。林巧妮忍住難受,把事情一一講了。“知道他們是哪個片區的嗎?有沒看他們胸口的警號?”林巧妮說當時太著急沒注意。電話裏又問事情發生的地點,最後對她說:“你先別急,舅舅現在就幫你查,有消息就告訴你。你先迴家,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啊!”林巧妮迴了家,流著淚把事情對父母說了。父母很是生氣,又安慰她,說舅舅肯定能讓他出來,要她別擔心。

    周良遇蹲在水泥地上一宿沒合眼,蚊子在頭頂上嗡嗡盤旋,叮得他臉上起滿了紅疙瘩。房間內蹲了五、六十人,擠得密不透風,四處散著汗臭味。牢房裏的人大都衣冠不整,神情畏縮,眼裏閃著驚恐。有幾位倒若無其事,看來被抓進來不止一次。周良遇挪了過去,問其中一人:“我們大概要關多久?”“具體關多久就不知道,我們要在這幹些天苦力,然後再遣送迴原籍——這遣送費用要自己掏的。”說完,這人嗬嗬笑。周良遇問了問其他人,都是些建築民工、餐廳服務員、買菜小販,有幾位是公司上班和做小生意的外地人。周良遇撓著滿臉紅包,想著與林巧妮的爭吵;迴憶昨晚被抓的情景。這事情來得太突然,讓他沒有一點防備。這刻,他與林巧妮爭吵的怨氣早已消散,占據內心的卻是另一種憤怒,一種無言的悲涼。他感歎命運不公,滿心的冤屈和無奈使他的血還在沸騰,這血裏仿佛還夾雜了一種莫名的恨。他替自己及這裏所有人感到悲痛,為此深深不平——這一牢房的人如同冬季荒地的野草,任寒風吹得凋零,無助無憐,在這異鄉隨意枯滅!

    日光照進牢地,鐵門“哐當”一聲打開,看守人員在外厲聲吆喝,人頭蠕動,慢慢直起身子,黑鴉鴉立在那悄無聲息。人們聽從看守員的命令,按秩序領了兩個白饅頭,走迴來站在那吃。有人吃完口渴,拿著碗在牆角的大鐵桶裏舀水喝。周良遇無法下咽,捧著饅頭坐在角落發呆。人群中不時有人抽泣,哭著喊要迴家,看守人員也不進來,在外用警棍敲著鐵門朝裏訓斥。下午,鐵門再次打開,人群又立刻攢動,屋內人聲嗡嗡響。門外有人高喊:“周良遇有沒有?出來!”周良遇聽了一呆,忙大聲迴答,慌亂中站起來,兩腿已經蹲得發麻,他隻得咬住牙,拖著腿一晃一擺拚命外移。到了門口,那人瞥了他一眼,淡漠地道:“跟我來。”

    幾位警察正在辦公室,林巧妮也在。看見他出來,林巧妮神情欣喜,礙著在場人多不好表露。想起她舅舅,周良遇一下明白,執拗地站那沉默不語。等簽完字,領迴了物品,看守所一位負責人送他們出來,哈哈道:“這幫人真瞎鬧,也不問清,不好意思。”兩位警察與這負責人握手,一位說:“這也不是你們錯,你們隻負責接收。哎,都是誤會。那——我們就先迴去,多謝啊!”周良遇和林巧妮上了警車坐在後排,林巧妮挽住他胳膊死死不放。聽著汽車發動,他迴頭往車窗外看,但見每個牢房的探望口裏都伸出了腦袋,個個無比羨慕地看他。周良遇見了心酸,喉間一陣幹澀……,車開遠了,那些腦袋在視線裏漸漸消失。

    車上,開車的警察道:“這些小片警,連咱們汪局長的親戚都抓。”旁邊的警察扭頭對周良遇道:“讓你受了委屈,別放在心上——我們送你們到哪?”周良遇說了地址,車在路上飛快。到了周良遇住地,胡同裏車來人往,比較擁擠。開車的警察把警燈閃個不停,又拿著話筒喊:“讓開,讓開。”胡同內的車與人紛紛往兩邊躲,給這警車空出道來。周良遇心裏不是滋味,想想昨晚被押在車裏,如喪家犬般被打罵;今天卻高座在這警車裏,由警察護送,狐假虎威,威風凜凜地迴來。這事件戲劇得讓人哭笑不得——世態真是炎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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