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歸說,賀正君心中還是格外欣慰,畢竟這意味著孩子心中有他,這比什麽都重要。


    穆岩沉默地看著泛黃信紙上的那些黑色小字,一點也沒注意到那銀光閃閃的五十兩銀子。


    哥哥……這是她第一次喊他哥哥,之前當麵都是喊的“穆岩”。


    看著這封信,穆岩那一向想象力匱乏的腦海裏,竟然浮現出了一個伏案寫字的女子身影,她坐在那裏,腰身挺直,仿若一根修竹一般,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的身上,便足以吸引所有的視線。


    那一刻,至少寫下“哥哥”兩字的那一瞬間,她的心中想到的是自己。


    賀正君將銀子仔仔細細地收了起來,看了眼穆岩,解釋道:“這銀子是你妹妹辛苦賺到的,我們不能隨便花了。家裏有糧食,日常花用也要不了多少錢。”


    “你妹妹也及笄了,我先替她存著這筆錢,來日她娶親時,這便是彩禮,或者用來昏禮開銷。”


    穆岩驀地抬起了頭,可惜賀正君已經轉身離開了。


    屋門敞開,看著黑沉沉的夜色,即便之前就被告知蘇墨墨不再是贅妻,但這一刻,穆岩才清晰地意識到這是什麽。


    父親告訴他,即便妹妹不是他的妻主了,但是他們還是一家人,妹妹還是一家之主,一切和以往沒什麽兩樣。


    但這一刻,已經17歲,及笄兩年卻對感情懵懵懂懂的穆岩突然明白了一個事實。


    妹妹還是一家之主,他還是穆家的一員,但沒多久,便會有一個,或者多個男子加入這個家庭。


    他們稱唿妹妹為“妻主”,為她生兒育女,擁有更親密的關係。而他,將會徹底地排在這些男子之後。


    燭火搖曳,燈芯燃盡,很快熄滅。


    而清冷的月色下,沉默地躺在床上的穆岩,疲憊了七天的穆岩,卻始終難以入眠。


    抬起手,在月光的照耀下,麵對同齡人的嘲笑總是一聲不吭、看似銅牆鐵壁的穆岩,終於認真地打量起自己的身材。


    即便不刻意蓄力,但他的胳膊依舊肌肉分明,粗壯的臂膀,和同齡男子的纖細修長截然不同,就連手指,也因常年的勞作而變得指節粗大。至於皮膚則更不用說,就連月光也無法讓古銅色的皮膚變白。


    穆家買不起銅鏡,但僅僅是身材,便讓穆岩無比自卑。


    那五十兩的彩禮,合該給那些才華橫溢、溫柔俊美的大家公子,而不是他這個地裏的農夫,他是男子的恥辱,他沒有資格肖想別的。


    倘若被他喜歡上,或者僅僅在他的腦海裏過了一遍,更或者隻是看上一眼,想必女子們便會無比厭惡吧,也是深知這一點,平日裏穆岩才會一直垂著頭,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這個世界上,隻有父親不會嫌棄他,現在還要加上一個妹妹。


    妹妹那般溫柔,即便她不願傷了親人的心,臉上總是掛著笑容,但恐怕心中下意識的惡心感也控製不住吧。


    這不怪妹妹,隻能怪他丟人。


    父親說過,穆岩要當個好哥哥,不可以打擾妹妹,不可以為妹妹帶來困擾。


    有這麽個醜陋的哥哥已經很丟人了,他不可以再做出別的醜事,不可以為妹妹添上汙點。


    雖然想得很好,但這一晚,穆岩的腦海裏還是數次出現那個含笑的女子,即便他掐疼自己的胳膊,留下一個個印子,腦海裏的身影都不會消失。


    每出現一次,穆岩心中的罪惡感便愈甚,直到天蒙蒙亮時,穆岩才在對自己的滿心厭惡下,沉沉睡去。


    17年來,一直吃好睡好的穆岩,第一次感受到失眠的滋味。


    ……


    即便很感激大郎君的好意,但蘇墨墨還是沒有動用這副草藥,翌日一早,她單獨去醫館重抓了一副,然後在客棧親眼看著草藥煎好,這才喝了下去。


    畢竟她和那大郎君隻有幾麵之緣,有些事情,還是自己來更加穩妥。


    服下草藥一刻鍾後,手背的那顆黑痣便消失了,蘇墨墨徹底放下了心。


    隨後她便乘坐馬車,單獨迴到了府城書院,路上她數了一下荷包裏的銀票,足有一萬兩之多,最近風波太大,她便未曾去錢莊將銀票化開,反正藍姐借的銀子還剩不少。


    蘇墨墨日常沒什麽花用,隻是可惜這次不能去信藍鏢局還藍姐銀子了。


    不過想起沉默寡言,卻格外有姐姐氣質的藍姐,蘇墨墨也不擔心藍姐生氣。


    下午,書院正式上課,休沐三日的學子們不免有些懶散,就在大家情緒低落之時,夫子公布了月測的成績。


    果不其然,蘇墨墨拿到了甲等,成績在書院排名第一,好好地為丙班爭了口氣,整堂課都能聽見夫子的誇讚之聲。


    除了同窗的敬佩之外,素墨墨還拿到了花紅錢,五兩銀子。


    雖然對現在的她來說不算多,但這五兩銀子足夠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銷了,也是書院對家庭貧困學子的一種鼓勵。


    等到晚上去飯堂時,蘇墨墨的名聲已經傳遍了整個府城書院,其他班的人也都知道了第一名被一個剛剛及笄的女子拿下,不由都生出了好奇之心。


    坐下吃飯後,甚至還有不少官家小姐過來和她搭訕,很顯然,蘇墨墨已經入了這批人的眼,成了她們眼中可拉攏的對象。


    但不論對方是官家小姐還是商戶之女,蘇墨墨的態度始終不卑不亢,既不得罪人但也並不諂媚。


    蘇墨墨在兩個三品官員間都可以順利打太極,更別說這些稚嫩的秀才了,因此大家都對她感官頗好,排除利益因素外,也樂意和她結交。


    一起吃飯時,便有個女子道:“蘇妹妹,你可知曉明家?”


    說話的人是幾人中身份最高的,她的母親不過四品官員,但她的外祖母卻是皇城的官員,自然也不怵府尹大人。


    蘇墨墨放下筷子,抬起頭,輕聲道:“何事?”


    女子道:“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我聽我弟弟說,明家嫡子大病了一場,連夫子的琴棋書畫都曠了。對了,明家最近也在尋找一名女子,我看了畫像,倒與妹妹你有幾分相似。”


    蘇墨墨神色鎮定,絲毫看不出破綻,輕笑道:“我隻在昨日的賞花宴遠遠地見過一眼府尹大人,倒並未見過這位明公子。”


    女子本就是隨口一說,她便搖了搖頭:“也是,我就剛才一晃神,感覺你有點像,之後這感覺又沒了,想必是我眼花吧。”


    …


    夜晚的朗月樓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前院絲竹陣陣,但客人們最期待的頭牌卻始終未曾出現,不免增添了幾絲遺憾。


    安靜的後院裏,清櫟自從昨天迴來後,便一直呆在院子裏閉門不出,知曉他的選擇後,大郎君也並未勉強他。


    不過清櫟身邊的小廝素來機靈,消息倒是頗為靈通,見他心情沉悶,便主動道:“公子,我倒聽說了一件趣事。”


    “何事?”清櫟看著自己瑩潤的指尖,隨意開口道,不甚感興趣的模樣。


    小廝便道:“昨天我看見大郎君使人買了包草藥送出門,那草藥正是女子所用,想必大郎君也好事將近了。”


    清櫟神色一怔,明明前世大郎君始終未曾結婚,一直守著朗月樓過日子,現在這是……?


    不過也有可能上輩子他的心神全在那個女人身上,便忽視了大郎君的異常,再說了,重生也不代表一切都是一成不變的。


    自他迴來的那一刻起,一切便都發生了變化。


    他成功擺脫那個女人,攀上了高枝,即將擁有與前世截然不同的命運,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但清櫟又清楚地明白,他的人生似乎總是不會圓滿,比如此刻,想起那名絕色女子,想起她即將娶明府的公子,他的心中便會刺痛。


    世間安得兩全法,兩輩子麵臨的是不同的誘惑,但也可以說都在考驗他的心性是否堅定。


    清櫟已經跌倒了一次,這一次,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重蹈覆轍。


    小廝見清櫟漂亮的眉眼蹙起,好像更難受了,頓時一慌,便隨意再起一個話題。


    “公子,我剛才出去,聽見包廂裏的貴客說,府尹大人似乎在找一個女子…”


    知道自己背後非議府尹大人的行為十分大逆不道,小廝便將聲音放得很低,誰知清櫟卻猛地轉過了頭。


    “找人?!”


    小廝一愣,點了點頭,見公子感興趣,便絞盡腦汁地迴憶著:“似乎是找一名女子,還有畫像,隻是我也不太清楚……”


    清櫟心中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突然猛地站起了身,留下一句話便朝外走去。


    “告訴大郎君,我今晚可以和人用餐,無論是馬大人還是林小姐,都可以,但要盡快!”


    小廝愣在原地,看公子最近的模樣,活脫脫便是攀上了高枝。也是因此,他才會背後編排大郎君,期望公子帶自己一起離開。


    但怎麽現在看來,公子竟然還要繼續接客?!


    ……


    另一邊,府城一個最普通的小院,四周陰暗處卻有數人戒備。而堂屋裏,穿著華服、五官端正的女子坐在上首,聲音平靜道:“找到兇手了嗎?”


    一名黑衣女子半跪在地上,垂下頭,聲音沒有一絲情緒:“主子,很大概率是三皇女派來的,皇城傳來消息,三皇女府動靜頗大。”


    蘇斯霓冷笑一聲,想起自己堂堂容王府世女竟被暗算,心中不由暗恨。


    “不過是個父親爬床生下的貨色罷了,野心竟這般大。”


    顧及自己此行的目的,蘇斯霓壓下心中的厭惡,冷聲道:“繼續尋找七皇女。”


    這是女皇陛下交代的任務,無論如何也不能出了差錯。


    第191章


    雖然不理解清櫟的決定,但音泠尊重他的個人意願,為清櫟安排了首富林家的女兒,正好她在朗月樓。


    應付了幾個不滿的客人後,音泠開始處理公子們的私人糾紛,朗月樓的一切都是他這個大郎君親力親為,他既要維護好和貴客們的關係,又要護住樓裏的公子們,這世道男子多艱辛,麵對樓裏年輕的公子們,音泠亦兄亦父,也在盡力照顧好每一個公子的情緒。


    可以說,上到朗月樓的每一位貴客、府城各個家族之間的關係,下到樓裏每個公子的念頭、小廝的名字,音泠都清清楚楚,也是憑借著極高的情商,朗月樓才會屹立不倒,發展到如此地步。


    亥時,音泠忙好一切,大堂的客人們酒氣醺醺,由她們各自點的公子送走。


    此時朗月樓隻剩下和公子們共眠的客人,而忙碌了一天的音泠,也總算有了自己的時間。


    看完賬簿後,音泠站起身,簡單活動了一下手腳,便打算迴到自己的院子。


    紙醉金迷散去,走在寂靜的走廊上,看著清冷的月色時,音泠不期然地想起了藏在心底的那個人。


    迴憶起小廝的稟報,知曉她昨晚拿走了藥,音泠不免鬆了口氣,唇角緩緩勾起。


    生育本就是男子的責任,她是個讀書人,誌向遠大,自然不該冒這個風險,被俗務所打擾。


    即便自己呆在這牢籠一般的朗月樓,但仰望夜空,想起書院內也有某個女子正仰頭看著同樣的一輪明月,音泠心中便浮現一股暖意,疲憊了一天的身子,似乎得到了解放。


    這樣便很好,她在朝著光明的未來前進,而這一路,有他音泠的一份力,這便夠了。


    有朝一日,她滿身榮光之時,音泠也將掩於人群之中,與有榮焉。


    …


    快迴到院子時,看著遠處那道彎著腰、有些青澀單薄的身影,音泠腳步微頓,隨後,他繼續朝前走去。


    “大、大郎君。”男子聽見腳步聲後下意識迴頭,看見是他後便急忙站起了身,誰知掃把不小心掉落在地,便又急急忙忙地彎下腰撿掃把,一副手忙腳亂的模樣。


    音泠停下腳步,安靜地等待著男子忙好,俯視著眼前的男子,音泠的思維不自覺地開始發散。


    他記得,眼前的人叫清竹,及笄不久,前幾天還穿著輕柔的薄衫,在朗月樓掛牌。而現在,他已經換上了沉暗的衣衫,成了一名小廝,笨手笨腳、腦子也不太靈活,第二天便被安排到後院掃地。


    音泠清楚地記得朗月樓每個男子的身世,清竹的名字還是他取的,十年前,也是他從牙婆手裏用五兩銀子買下了名字叫200的清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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