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了片刻後,穆無霜在一地的煙塵灰土裏頭眯眼細看,勉強辨認出來自己正身處在一間熊熊燃燒的柴房中。


    頂上屋梁斷裂,焦木帶著赤紅的火星轟然砸下,與地麵被捆成一堆的柴禾抨擊出滾燙的熱浪,激起丈許高的火舌。


    穆無霜仗著有魔氣防護,故而在麵對這樣觸目驚心的景象時頗為漫不經心。她揉揉眉頭,迎著熱浪穿過火光。


    耳邊是劈裏啪啦的柴禾燃燒聲,很是擾人煩心。


    在某些時候,五感太過靈敏也不是什麽好事。


    穆無霜這般想著,提步的瞬間,眉峰一凝。


    她靈敏的聽力很爭氣地在滔天火海當中,捕捉到一絲細細的低喘聲。


    這聲響極是微小,聽著像是從柴房最內裏的地方傳來的。


    若不是穆無霜五感與神識俱都過人,斷然不會留神到。


    少女在火光中僅僅頓步了片刻,便迴身走進火光之中。


    她沒有忘記這是魔童的過往記憶。既然能來到這裏,就說明這個場景必然同歸覽的幼時經曆有所聯係。


    小歸覽那張淚痕猶未幹涸的小臉,不巧地在此刻浮上心頭。


    穆無霜歎一口氣,沉著嗓子嘀咕道:“穆無霜啊穆無霜,你還是那麽愛管閑事。”


    她將魔氣外放。


    凜冽的魔氣甫一撞上火浪,蒸騰的熱氣便有靈性一般退避三尺,給穆無霜讓出一條徑道。


    順著空曠路徑望去,穆無霜一眼就看見坐在柴房深處的小小少年。


    他模樣和魔童化作的小歸覽如出一轍,隻是臉上少了幾分冷淡的漠然。


    此刻的歸覽,才真正算得上一個尋常七歲稚童該有的模樣。


    他臉頰灰撲撲的,眼底溢滿了惶然的無助,麵上是毫不掩飾的恐懼。


    火海滔天,幼年歸覽帶著一臉的狼狽和焦黑的衣角,遍體都盈滿了無措。


    紅光映在他臉上,卻也僅僅隻是映在臉上。


    因為幼年歸覽頸間掛著一個光潤的蓮花紋玉鎖,此刻正泛著燦燦金光,令焰火燒不入他身周三寸。


    穆無霜隻打眼一看,便知道這蓮花玉鎖是上品仙器,雖不說珍稀到世間僅有,但也是尋常修士手裏難見的。


    由此判斷,歸覽小時候的家境應當不錯,能用得起這般好的仙器。


    穆無霜在原地看了一會,發現小歸覽雖然臉上茫然無措,但身體卻很誠實,半點沒有要挪動的樣子。


    她忍耐片刻,終於忍不住跨步上前要拽著歸覽衣領出去。


    穆無霜伸手,嘴裏說道:“趕緊起來吧我的小少爺,這蓮花仙器的力量有限,你再不走真的會被燒成人肉幹。”


    而後,她就看見自己空中伸出去的手掌直接穿過了幼年歸覽身體,穿透的虛空中蕩起來漣漪似的波紋。


    穆無霜:“……”


    就純純身臨其境皮影戲唄,隻許看不許幹涉。


    她幹脆地收迴手抱起胸,揣著一肚子悶氣看歸覽怎麽被燒死。


    不幸的是,這個年紀的歸覽雖然看上去不太聰明,但也知道在仙器力量即將消耗完畢的時候,自發圓溜地從火裏滾出來。


    從柴房裏出來的歸覽瞧上去仍是一副不太清醒的模樣,隻怔怔地抬手握住脖子上保住他命的仙器,一言不發。


    穆無霜看著小歸覽,那股悶氣又竄上心頭。


    雖然知道此時的歸覽聽不見,她仍是不悅地發了通牢騷:“看什麽呢小傻子,都走水了不知道去通知人撲滅嗎?家裏的下人都去哪了,這麽大的動靜都留意不著嗎?”


    穆無霜這樣說著,卻很不信邪地環顧四周張望起來。


    她還真不信一介大戶人家,走了水連個報信的人都沒有。


    然四周空空蕩蕩,不說下人,連門口栽種的那棵老樹都一副懨懨的枯死模樣,看上去是大限將至了。


    少女愣得身周魔氣都收斂了片刻。


    先前沒有留意,這一打量,才發現這裏根本不是什麽富戶的宅邸。


    周遭荒涼極了,看上去就是一個荒郊野嶺的村落小院罷了。


    歸覽這是私自跑到山裏玩兒了嗎?


    穆無霜正思量著,便聽一旁的歸覽忽然奶聲奶氣喊了句:“娘。”


    她悚然迴頭,看見院子門口處走來一個衣著打扮樸素的婦人。


    她衣服顏色很素,眉目也淡淡,麵上五官平淡普通得讓人過眼便忘。


    發上腕邊更沒有金銀飾物裝點,看上去就是一介平平無奇的村婦。


    穆無霜看了看落在歸覽垂在胸口處的上品仙器,又看了看這婦人,心間充滿了難以置信。


    婦人一進院子,便很誇張地“哎呦”一聲,表情驚慌:“別叫我娘!”


    “我的佛祖哪,這是怎麽了?”她一邊驚唿一邊朝歸覽喝道,“愣什麽愣!?還不去打水!”


    小歸覽低垂著眼眉應了一聲,便走了。


    那婦人原地懊惱抱怨了幾句,後方院門又走進來一個粗枝大葉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反應和婦人大同小異,他一雙虎目圓瞪,怒喝道:“這是怎麽迴事?還不去喊人來幫忙?”


    穆無霜目送著兩夫婦匆匆的背影,若有所思。


    很快,夫婦就唿喚著一眾人來救火。


    這些人穿著和夫婦差不離,結合院落外的青山土坡能知道,應當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


    火勢被撲滅得七七八八後,夫婦一個個謝了來幫忙的村民,才站在原地說起話來。


    婦人眉頭皺得死緊,麵色難看:“我看今天那位仙長說得對,他果然一身妖氣,在哪裏,哪裏便出事!”


    男人抹了一把額頭上的熱汗,訕訕說:“也許隻是巧合呢。況且,這孩子在仙途上的天賦的確是高,那仙長弄錯了也不定……”


    男人說完頓了頓,又補充道:“你想啊,如果是妖的話,又怎麽能施展出仙法?”


    婦人聞言冷笑:“哼,方世昌,你隨便袒護他!仙長修為那樣高,何須對我們扯謊!”


    她朝一邊狠狠啐了口唾沫,“我老方家真是倒黴,傾家蕩產養了個野種,原本以為他天賦異稟能振興門楣,沒想到竟是個走邪門路子的!”


    那男人聞言,也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唉聲歎氣。


    穆無霜聽了一陣,心底微震。


    歸覽竟是他們撿迴來的。


    再結合“天賦異稟”、“傾家蕩產”這樣的字眼,她大概明白了這是怎麽迴事。


    修真界雖然名為修真界,但並不是修士的天地。


    凡人的數量,遠遠比有機會踏上仙途的修者多得多。


    對於平常人來說,能夠騰雲駕霧的神仙就在眼前身邊,自然是向往萬分的。


    由此,修真界衍生出了崇尚仙術修者的風氣。


    一家裏麵,若是能出一個修者,對於普通人而言,就算得上是光耀門楣了。


    這樣說來,歸覽身上那些貴重衣料和仙器,都是夫婦倆節衣縮食給的。


    夫婦用度樸素到極點,但給歸覽的卻都是最好的,看得出來對歸覽極偏愛,也寄予了極厚重的願望。


    隻是,他們說歸覽身上有“妖氣”。


    身上若是沾染了妖血妖物,是不被正統修真門派認可的。這句“有妖氣”,恐怕是歸覽參加仙門考核被刷下來的評語。


    理清楚頭緒之後,穆無霜決定去看看此時的歸覽。


    她在農家小院中繞了一圈,沒找到歸覽的身影,卻看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院中,一扇腐朽木門推開,有個身姿挺拔、較之歸覽稍稍年長些的少年走出來。


    他大約十二三的年紀,稚氣未退,但已經有幾分挺拔身形。


    穆無霜心頭一咯噔。


    雖然這少年年紀尚幼,但穆無霜認得他。


    這是曾經侍奉在她一位朋友身邊的書童。


    那朋友乃是一位仙門世家公子,姓蘭。


    書童麵容清秀,顏色不出眾,眉毛淡淡的。


    依稀能辨出幾分那素淡婦人的影子。


    他臉上充滿了喜意,手裏捏著一塊青藍色的腰牌,步伐歡快地走向另一扇看上去是主臥的房門。


    穆無霜微微一挑眉。


    這倒有意思了。


    這家不止歸覽一個孩子,這是第二個孩子。


    而且觀其模樣,應該是夫婦二人的親生子。


    親生子的衣著和他親父母一樣樸素,半分富貴氣息都沒有。


    這家真是格外奇特,是少有的偏愛養子,忽略親子。


    如今養子價值全無,而親子手裏握著一塊嶄新鋥亮的腰牌。


    如果穆無霜沒有看錯的話,這是獨屬於蘭氏的通行牌。


    這個時間點,應當是她那朋友剛剛收用書童的時候。


    蘭氏書童一職,雖然聽起來平平無奇甚至還有點雞肋,但事實上對於接觸不到仙門的尋常人來說,這是再好不過的香餑餑了。


    給世家公子當書童,不說旁的,起碼能把丹藥當糖丸吃。


    洗髓通脈的仙丹吃上個把月,就算資質再差,勉強入門當個築基弟子也並不是什麽難事。


    一旦入了門,通了脈,壽命便是百年起步,和尋常人的命數機遇就全然不可同日而語了。


    穆無霜折了根草葉,捏捏折折幾轉,心裏有了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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