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心此事的大魔裏,自然也包括了曾經冒犯過穆無霜的嘯天魔君。


    宮闈外,嘯天魔君神色緊張地候在人群中,隻等自己的心腹來報信。


    很快,一個婢女越過眾魔而來,附在嘯天耳邊說了句什麽。


    乍一聽見消息,嘯天的眼睛就瞪得渾圓。


    他表情驚愕之至,沒忍住失聲驚唿道:“什麽?大護法現下人在魔尊寢殿了?”


    此言一出,魔潮中一片嘩然。


    “這麽快又要變天了。”一個長相嫵媚的女魔撩了撩耳後鬢發,不無感慨地道。


    *


    宮內,正處在輿論中心的大護法歸覽推開門扉,漠然踏入門檻。


    這裏,是魔尊寢殿。


    這殿宇他住了百年,其間擺設了然於心,閉著眼睛走都不會和任何東西相撞。


    隻是今時今日,總歸有些不同。


    少年眸色沉沉,望著身前淩亂的花梨木彎腳凳,麵無表情地掀起袍袖,跨了過去。


    她住的地方,東西都放得這樣亂七八糟嗎?


    歸覽看向門後的婢女,慢聲問:“下寢的地方這樣亂,給狗住的?”


    婢女:“……”


    婢女惶惶然低眉順眼,唯唯諾諾道:“並非婢子怠懶,隻是尊上不許我們動她的東西……”


    歸覽眉頭蹙緊,嗓音冷涼:“整理幹淨。”


    婢女遲疑:“尊上未歸,這……”


    猶疑的話音還沒落地,少年目光便刀刃般刮在她身上。


    於是婢女吞迴肚裏的話,手腳利索地將陳設擺好。


    待得婢女收拾完畢退下後,歸覽才重新打量起四周。


    這個婢子是魔宮中的老人,知道他的脾性習慣。


    婢女方才收拾的時候特意遵照了他的舊習,將他常取用的物件都擺在顯眼的地方,床榻也鋪得一絲不苟,不複之前的淩亂。


    眼前的景象終於熟悉起來。


    這本該是值得欣喜的事情,但不知為何,歸覽仍舊覺得心頭沉沉,不痛快極了。


    歸覽坐在排序齊整的凳子上,皺起眉。


    那股難以言喻的無名火又一次燒起來。他坐在原處,眉眼陰鷙,忽地伸腿將一旁的花梨木凳子盡數踢翻。


    哐哐當當。


    少年踢完凳子一轉身,目光卻被璧角的香爐吸去了目光。


    他走過去,拈起裏麵的香灰。


    殿中主人離去多日,爐裏的殘香卻猶在。


    是他從前常燃常熏的味道。


    ……熏他的香。


    歸覽冷冷勾起唇,漂亮的漆黑眼瞳裏泛起紅,逐漸轉成鴿血石一般嫣紅剔透的顏色。


    隻是石麵上的光澤極冷,望一眼便打戰。


    他神色譏嘲,掌心緩緩覆上爐蓋,而後將其狠狠掀翻在地!


    瓷盞砰然碎裂的響聲間,少年臉色狠戾得可怖。


    他唇瓣張合,聲調幽幽:“鳩占鵲巢,也敢腆著臉用我的東西。”


    語調森森,好似麵前真有那樣一個可憎的假想敵。


    歸覽說完,彎起眼眸,提腿又朝床榻踢去。


    咣咣當當一陣響。


    半晌過去,室內狼藉萬分,放眼看去沒有一件物事是完好的。


    窗欞被銳利的尖刃劃得稀爛,坑坑窪窪裏有木屑簌簌落到板材碎裂傾斜的桌案上,半根房梁斜斜亙在房中央,煙塵彌散。


    他麵對著滿室狼藉,眼裏氤氳著紅意。


    歸覽蹲下身,將殘損的破爛一件件撿起來,揚手砸向門扉。


    門閥斷裂,木質廢料濺在廊道上,門口婢女的臂膀都瑟縮了兩下。


    室內,歸覽扔罷,腦中無端盤桓起穆無霜昨日同他說的那句話。


    “像你這種人,就應該死在陰溝裏,就應該一輩子沒人救,就應該一輩子都人人喊打。”


    穆無霜說得沒有錯。


    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人。


    和老鼠一樣,爛在泥濘的溝裏——這本來就是他的命。


    他卑賤到會為了塘魚垂青他的血痂,而盡數剜去喂魚吃。


    ——爛肉臭痂,也有魚吃的。


    但那塘裏的魚餓了許久,什麽穢物都肯吃。


    人卻不同,見到肮髒物事是會躲會避的。在街邊見到了垃圾,自然就繞道而行。


    歸覽在原地定定立了很久。


    他唇角分明挑著,眼目裏卻水澤盈盈,仿佛下一秒鍾就要哭出來。


    少年扯下襟口係帶,領口鬆鬆垮垮地散開,衣料滑落,露出肩上的猙獰血洞。


    傷口的形狀規規整整,刀削斧刻,隱約能看見內裏的森森白骨。


    他偏頭,盯著肩胛的血肉,微微一眨眼。


    有水澤順著纖長的眼睫滑落,直直落進肉裏。


    蝕骨的疼意順著絲絲縷縷的恨意在心底蔓延滋長。


    可笑的是穆無霜,而不是他。


    屢屢救他,屢屢對他好對他笑,手段拙劣,目的顯然。


    這般費盡心思討好他,所求的不過就是在荒川澤中能夠站穩腳跟,能夠不至於被所有人奚落。


    說白了,她穆無霜不過也隻是一條狗而已。


    一條為了生存而不擇手段、麵目可憎的敗狗而已。


    令人發笑的是,這樣一條敗狗,竟然也學會了高高在上地施舍。


    歸覽慢慢披上衣襟,唇邊囑一抹冰涼笑意。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在少年衣冠理齊的那一刻,魔尊寢殿的門忽然砰一下被撞開。


    歸覽放下手,麵無表情地望向跪倒在地上的橫肉魔。


    橫肉魔眼睛發直,兩手抱著滿臉血的小魔,語氣又驚又急道:“大人,尊上不迴宮,還打傷了四弟——”


    橫肉魔話說到一半,話音突然頓住。


    他眼睛睜得渾圓,對著寢殿中的混亂無序啞了聲氣。


    歸覽見橫肉魔癡愣,笑道:“如何?”


    橫肉魔震驚抬眼望向自家主人,呐呐道:“這……大人您是要徹底與尊上對立嗎?”


    “嗎”字剛落地,一隻冰涼修長的手便攥上了橫肉魔褶皺層層的脖子。


    歸覽笑意薄涼,“你想說什麽?想說本尊不好對抗那個廢物?”


    說罷,橫肉魔粗壯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


    橫肉魔鼻子裏發出吭哧吭哧的粗氣聲,聲線發啞:“大人,屬下萬沒有此意——”


    他聲音再次頓住,瞳孔驟縮。


    因為眼前少年忽地起身,一指挑起他懷中小魔的下巴:“她還說了什麽?”


    問的分明是小魔,橫肉魔卻整個人抖成了篩子。


    不再向他問話,隻能說明一件事。


    大人厭棄他了。


    而被大人厭棄的物事,通常也沒有必要繼續存在了。


    而那小魔的口中一下一下地湧出黑血,麵色發黑,顯然並不是能說出話的模樣。


    歸覽白皙指節一點點捏緊小魔下巴,嘎吱嘎吱的骨裂聲漸起。


    橫肉魔眼睜睜看著這般情狀,臉上的橫肉隨著身體戰栗的幅度同時發起抖來。


    他涕淚四溢,嘴唇抖抖索索,吐出的字句都不成聲了:“大人,我說,我說!”


    “尊上說,尊上說我是她的乖兒子!”


    這話一說完,橫肉魔霎時間抖得更加厲害了。


    “……”


    歸覽捏著小魔下巴的手一鬆,神情古怪地扭曲了一瞬,隨即又森森笑起:“你這賤種,倒當真不怕死。”


    橫肉魔終於崩潰了。


    他不顧臉上橫流的涕淚,近乎絕望地嘶吼起來:“屬下嘴賤,大人饒命、饒命!尊上是讓屬下給大人您帶——帶句話!”


    歸覽目光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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