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妨。”


    衛孟喜又等了一會兒,見他自己慢悠悠的出來,臉上原本的混沌懵懂換成了滄桑,但眼裏的光卻越來越亮。


    “好了嗎?”她試探著問。


    衛衡的眼睛,一直在她身上,一眨不眨,一直看到眼睛酸了,他一眨巴,就滾下兩行渾濁的淚水,“是我對不住小喜。”


    衛孟喜搖頭,一切委屈,都在找到他的那一刻煙消雲散了。


    “不,爹爹隻要好好活著,我就開心。”


    衛衡卻猛地搖頭,一把摟住她,“不不不,是我,你的一切遭遇都是我害的,是我,是我……”他到底做了什麽,隻有他知道。


    同一條路,他讓她走了兩次,卻在她跌入泥潭的時候,沒有拉她一把。


    衛孟喜也沒多想,以為是他實在太過愧疚,把所有責任往自己身上攔。“沒事,我不生氣,我也不委屈了,隻要你好好活著,我覺得以前的經曆都是上天對我的考驗,就為了能讓我找到你。”


    她不說這些還好,一說衛衡差點就失聲痛哭,他想起了所有事情。


    蘇玉如看他們抱頭痛哭了一會兒,終於情緒都穩定下來,這才說:“張三家做好了包子,讓你們去吃。”


    衛衡立馬牽上閨女的手,像小時候那樣,高高的蕩秋千一樣甩了甩,“走,吃包子。”


    “嗯,吃包子。”


    胖嬸的手藝,還是那麽好,明明跟外頭一樣的麵,一樣的肉和大蔥,但做出來的包子就是皮薄餡兒大,一咬一口燙唿唿香噴噴的湯汁兒,衛孟喜燙得直叫。


    衛衡就無奈的看著她笑,“慢點,怎麽還是這麽急。”


    衛孟喜像個被人偏愛的有恃無恐的小孩,“等不燙就沒這麽香了,對吧胖嬸?”


    胖嬸的眼睛也是又紅又腫,老三已經把衛衡的事跟她說了,母子倆剛才在廚房也是好生傷心的哭了一場。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以後你們就闔家團圓平安順遂啦,這世界上真是好人有好報啊。”


    衛衡很禮貌的點點頭,眼裏的光更亮了,會的,一定會的。


    衛孟喜也沒注意,她光顧著吃包子去了,一口氣吃了三個,安華吃了五個,最後還想再吃,還是張三哥提醒他們:“咱們帶一籠迴礦區,晚上再吃。”


    下午,衛衡還有事要辦,而且是必須避開小喜來辦。“小喜你不是要去看火電廠項目嗎?快去吧,我沒事。”


    衛孟喜現在一點也不想離開父親,她生怕自己一離開,這夢就碎了,就像當年父親讓她出去玩兒,她一出去就再也沒能見到他。


    蘇玉如衝她使個眼色,衛孟喜猶豫再三,這才不情不願的出門,既然父親要求自己解決以前的舊事,那她就不要插手,有“機智狡猾詭計多端”的蘇奶奶看著,父親應該不會吃虧。


    張三留在家幫胖嬸劈柴拉蜂窩煤挑水,就由安華載著衛總去鄉下。


    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熟悉的場景,金黃的收割完的玉米地,稻田裏隻剩下一下短短的茬子,稻草則在田邊上壘成了草垛,這種草垛經過雨水的衝刷,已經沒有稻草一開始的金黃鬆軟了,但卻更能讓人物聞到豐收的香味。


    衛孟喜深深的唿吸一口,覺得這就是幸福。


    曾經兩輩子都想要逃離的鬼地方,現在卻給了她幸福的感覺。


    她覺著,自己從今天這一刻開始,愛上這個地方了。


    正想著,安華的車子停下,“到了,老板。”


    火電廠雖然名義上是在鄉上,但離鄉政府已經很遠了,位於縣城和鄉政府所在地的下風向,周圍也沒有什麽居民和房屋,看來當初市裏縣裏能批地,也是想到環境汙染的緣故了。


    眾所周知,火電廠是高汙染高耗能的產業。


    衛孟喜一抬頭,果然就看見不遠處一片綿延近一公裏的建築,青灰色的牆磚厚實無比,又寬又闊,圍牆裏頭還有很多鋼鐵水泥壘砌出來的龐然大物,很有科幻片即視感。


    門匾上寫著大大的“朝陽縣火力發電廠”幾個大字,說明他們沒來錯地方,可裏頭卻沒什麽動靜,大煙囪沒有冒煙,更沒有任何機械作業的聲音,安靜得就像一座鬼城。


    衛孟喜心說,這都兩個月時間了吧,上次大牛就說已經建成即將投廠了,怎麽現在還沒開始?大門緊閉,門口連個保安都沒有,可不像是要馬上開工上馬的大廠。


    安華動作很快,先下車去周圍繞了一圈,迴來很肯定地說:“老板,沒人。”


    衛孟喜下車,跟著也去周圍轉了一圈,這附近也沒什麽工業,這是唯一一家可以算大廠的地方,周圍全是農田,但莊稼收完之後也沒幾個人,他們走了快一公裏,才在小河邊看到兩個放牛的半大男娃,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


    安華最擅長跟這種孩子打交道,上去攀談幾句,一會兒就迴來匯報:“幸好啊老板,咱們差點就上那騙子老板的當啦!”


    他心有餘悸,恨恨地說。


    原來,這倆小孩都是附近村子裏的,聽他們說,他們父親就是前麵兩年幫忙來火電廠幹活蓋房子的,為了幹活甚至還耽誤了種地,就是大家相信當地政府,政府說這是鄉裏的重大招商引資項目,是來幫大家脫貧致富的,等廠子建起來以後大家就不用擔心時不時停電的事了,還能拿這個電去開廠,去發展工業,發展經濟巴拉巴拉……結果呢,兩年以後,房子是蓋好了,設備也都安裝完成了,這焦老板卻跑了。


    “據說是前不久壞了個什麽核心設備,需要請外國專家檢修,欠下一屁股債的焦老板實在是連機票錢也掏不出,而又賒不到煤炭,發不出員工工資,他不跑就隻能等著被當地老百姓和自己手下員工生吞活剝了。”黎安華感慨道。


    衛孟喜也很吃驚,她當時一番試探,察覺焦老板可能隻是個皮包老板,可能欠了一屁股的債,可沒想到他居然會跑!


    這跑了咋整?


    地是當地政府批給他的,也是從老百姓手裏征收上來的,征地補償款說好的是等他火電廠開始運營之後就給,包括欠銀行的貸款,欠材料商的供貨商的,欠工人的……按照當時大牛說的規模來算,至少也是三四千萬的大項目。


    要不說這個時代的魔幻之處呢,老老實實幹實業為國家實現四個現代化做奮鬥的多,但全靠一張嘴到處騙投資,到處鋪爛攤子的皮包老板也多如牛毛!對於朝陽縣下麵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沒有任何工業基礎的小鄉鎮來說,忽然能拉到這麽大一個投資項目,當地鄉政府的人敢質疑嗎?萬一一質疑人家老板拍拍屁股走人怎麽辦?


    所以,大家都抱著僥幸心理,心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大不了還有房子和設備在。


    可事實是,焦老板的所有東西都是貸款和負債來添置的,一環扣一環,一家欠一家,最後人跑了你連牆皮都撈不著一塊!


    衛孟喜也是苦笑連連,這叫啥,就是她一個重生人士也沒想到他會這麽幹脆這麽破罐破摔啊!


    黎安華也是被焦老板的操作給驚訝得閉不上嘴,“老板,這家夥到底是怎麽拉到這麽多部門和領導同時為他開綠燈的?”要知道,他們當年買煤礦,光是資質審核就忙活了一個多月,你能交出保證金不算,人家還要核查你的保證金來源,還要評估你有沒有這個資質!


    衛孟喜搖頭,這事能怪當地政府嗎?


    他們也是想要政績,想要把經濟搞上去,出發點也是好的,但他們見識有限啊,對於來之不易的“大投資”那是恨不得一天三炷香的供起來,哪裏敢懷疑對方的真實性?衛孟喜還在新聞上看過,除了國內的皮包老板,就連國外的小混混也瞄準了龍國這片亟待投資的“沃土”,有的甚至拿著跟英國女王,跟美國總統的合照來假裝外資騙取土地和補助呢!


    這種騙局要想識破,那就更難了——對於大牛那樣的基層幹部來說,他都不一定知道女王和總統長啥樣。


    這是一場,國內外皮包資本對龍國基層政府組織的精準狙擊!


    這事最後吃虧的還是老百姓,所以必須有人對這次詐騙事件負責!尤其是這其中的“大功臣”大牛,這事他吃不了兜著走。


    想起那雄心勃勃想當副鄉長的年輕人,衛孟喜歎口氣,“走吧,咱們先迴縣城去。”


    *****


    迴到縣城,衛衡的神色已經恢複如常,正在家裏收拾以前那些老家具,“小喜迴來了?”


    黎安華控製不住內心的震撼,他今天是真見識到所謂的“招商引資”水有多深了,一個勁在那兒叭叭火電廠的事,“幸好咱們老板當時沒上當,不然這上萬噸的煤炭可就打水漂咯。”


    衛孟喜又何嚐不是這麽想呢?她當時但凡是著急了一下,先賒欠幾車煤炭給他們,那現在倒黴的可就是她和趙春來了。


    “她呢?”衛孟喜悄聲問蘇奶奶,孟淑嫻就沒再來?


    蘇玉如嘴角掛起一抹冷笑,“等著吧,你爸又不是傻子,欠著的總會拿迴來。”孟淑嫻現在已經沒有什麽東西是可失去的了,但並不值得同情,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你別插手,我看你爸還有別的大事要安排你。”


    “什麽大事?”


    蘇玉如高深莫測地來了句:“難道你就不好奇,你們衛家的錢都去了哪裏?”


    衛孟喜眼睛一亮,倒不是為了繼承家業,而是想要解開心裏的疑團。


    “等著吧,說不定你爸過段時間就給你個驚喜。”


    不過,甭管衛衡的驚喜什麽時候來,反正大牛的驚喜卻來得很快,八點多,他們剛吃完晚飯,商量晚上住宿怎麽安排的時候,大牛家兩口子就提著一堆東西出現在家門口了。


    “小喜,你看這是不是你家侄子?上次他就來過,說是你婆家那邊的侄兒,現在在你們鄉政府上班。”


    大牛也是個有心人,上次在礦區見過衛衡之後,還專門來棗子巷打聽過三媽一家的事情,而正好又遇到胖嬸幫他們家打掃老宅子,攀談上就知道這層關係了。


    “三媽,您可得救救我啊三媽!”大牛一進門,都差點給衛孟喜跪下了,手上提著一堆眼花繚亂的禮品,但這時候誰有工夫看呢?


    反正衛孟喜是沒注意到,她隻是淡淡的裝不知情,“哎呀你這孩子到底怎麽了?”


    安華和趙三趕緊將他們攙住,要真讓他們跪下去,那就要成棗子巷的大新聞了,這大牛好歹也是一名政府官員,一名幹部,怎麽就這麽點出息啊。


    “三媽我快要被那姓焦的坑死了,他是個騙子,他騙了咱們鄉裏縣裏市裏的三級補貼,白拿地,找人白給他做工,連設備和原材料都是賒欠的,現在人跑了,鄉裏縣裏都要拉我出去背鍋,這可咋整三媽?”


    大牛媳婦兒也在一邊說,“三媽您是知道的,我家這口子沒見過啥世麵,眼皮子淺,被人家幾句好話就給糊弄昏了頭,信了他的鬼話,現在縣裏要拿他們做筏子,大牛就是第一個被推出去的啊,這……”


    幸好,大牛媳婦雖然潑辣又小心眼,但至少嘴巴伶俐,能在最短時間內把事情說清楚。


    衛孟喜也沒直接拒絕,“你們跟我來。”


    把他們單獨帶到一間屋裏,衛孟喜看著這小兩口,真是恨鐵不成鋼,她當初剛一發現不對勁是提醒過大牛的,可他並未當迴事,滿心滿眼都是政績,都是要怎麽當副鄉長,壓根聽不進去。


    如果是自家衛國衛東,衛孟喜就是打也要把他們打醒,但大牛嘛,本來就沒什麽感情,她也沒義務要教他做人……隻是沒想到,報應來得如此之快。


    “你好好的把事情說清楚。”


    大牛擦了擦鼻涕眼淚,就在那裏開始說自己是怎麽認識這個焦老板,又是怎麽聊到這個火電廠項目,他怎麽要求自己給引薦縣領導鄉領導,以及自己中途就隻收過他兩條中華煙的好處。


    衛孟喜難以置信:“你隻收過他兩條煙?”


    “是啊,這這說出去都沒人信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得了他多大的好處呢!可天地良心,我對天發誓,我真沒拿過他其他東西……嗚嗚……”


    大牛媳婦兒也是跟著指天發誓,可說著說著,她忽然想起來,“上次你不是說他請你吃飯嗎,你們吃了啥居然吃到十一點還不迴家?是不是去吃山珍海味了啊?”


    大牛的臉一下子窘成了豬肝色。


    衛孟喜哪還有不明白的,這小子,是被焦老板請客去歌舞廳找小姐了吧,至於有沒有幹啥,不好說,反正現在死無對證,隻要他一口否認,誰也拿他沒辦法,但衛孟喜是真厭惡這種行事風格。


    大牛,太急於求成,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不想想自己什麽出身,什麽職位,有什麽值得一個自稱大老板的人拉攏?她甚至有理由懷疑,這焦老板當初找上大牛不是因為他是鄉裏負責招商引資工作的幹部,而是因為他是她衛孟喜的侄子!


    焦老板搞不好從一開始就是想拖自己下水,隻是自己當時沒有病急亂投醫,還保留了一絲清醒。


    “三媽,您幫我想想辦法吧,您認識的人多,看能不能有人來接盤這火電廠,隻需要原來投資的80%就能拿下,到時候還能……”


    看著衛孟喜嚴厲的目光,他不敢再說下去。


    “這事我沒法幫。”


    “可是三媽,三媽你看身邊有沒有……”


    衛孟喜爽快離開,她必須給大牛一個教訓,不然以後遇到什麽事都來找她這“三媽”出手,她成什麽人了?陸家的救火員嗎?她衛孟喜可不是大善人!


    要是幾百幾千的也就算了,這一座火電廠想要給他找人接盤,至少是四千萬的盤子,她去哪裏找?他連這麽大的口都敢開,以後還不知道要開多大的口子,闖多大的禍。


    不說他們之間的親戚關係,哪怕就是一名普通的鄉鎮幹部,他的行事風格就有問題——太急於求成,太急於往上爬。


    可能是陸廣梅的成功給了他勇氣,現在想的都是要怎麽當官,怎麽進縣委常委的“大目標”,可就連一個招商引資的事都被一個顯而易見的詐騙犯給騙到,以後手裏要是擁有了更大的權利,更能決斷大事的時候,他得吃多少虧?


    他吃虧,卻是老百姓來買單,真是個糊塗蛋!


    衛孟喜幾乎是拂袖而去。


    胖嬸等人見大牛兩口子灰溜溜的離開,心裏也很是無奈,這個火電站老板跑了的事,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他們在縣城裏也有聽說,但畢竟還沒涉及到她們自己的利益,更多的則是看熱鬧的心思。


    看看當地要怎麽接住這屎簍子,看那老板還會不會迴來,也想看看到底是多大的屎簍子,當然也有點擔心以後是不是晚上都要沒電用了。


    隻有想到電的時候,這才是跟所有人息息相關的民生問題,大家心裏也才打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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