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出國啦?”


    “啥時候出去的?”


    “去了哪個國家?咱們街坊鄰居這麽多年居然都不知道。”


    “可我怎麽聽著老張說以前的屍體還是他去火……”


    衛衡麵不改色,他聽不懂,跟著小喜走就對了。


    一行人在眾人或奇怪或羨慕或八卦的注目下,走到了巷子第五家,張三早早打開了門,裏頭的青石板雖然長了青苔,但早早的被胖嬸打掃幹淨,院子裏的磨盤還是走之前的樣子,就連院裏的石榴樹棗樹也沒多大變化。


    靠牆的地方,開著幾盆水仙,還有幾盆吊籃,衛孟喜曾經最喜歡坐著玩兒的石坎,也被清理得十分光滑,就像一直被人坐了很多年一般。


    三十二年以來,這是衛孟喜第一次走進來。


    但她顧不上自己懷念,她隻是小心翼翼的看向父親,生怕他被刺激到……


    而此刻的衛衡,確實是被刺激到了,但跟上一次不一樣,他沒有牙關緊咬雙拳緊握,隻是臉色有點發青,像在極力忍耐痛苦。


    蘇玉如趕緊在老中醫教給她的穴位上,重重的掐了他兩把,很快他的麵色又恢複平靜。


    跟來看熱鬧的人,彼此交換一個眼神——這衛衡的“後老伴兒”,對他可真下得了死手。


    又走了幾步,衛衡忽然撇開蘇玉如的手,徑直走到磨盤邊,輕輕的撫摸著那塊石頭。


    以前,他每天都要在磨盤上幹活,做點簡單的米麵磨粉啊,豆子打粉啊,或者磨豆漿之類的沒什麽技術含量的活計,因為小喜還小,不能吃大人吃的東西,他就變著法兒的給她補充營養。


    後來,慢慢長大了,她就不愛吃那些湯湯水水的,總是纏著要吃糯嘰嘰的餅子點心,但又不能太招搖,他就每天天不亮,胡同裏的人都還沒起床的時候,他先悄悄把糯米粉給磨好。


    這個磨盤,他每一天都在用,每一次用,都是給小喜做吃的。


    他摸了摸,眼神有點放空,似乎是在想什麽,又像是什麽都沒想,這種狀態已經持續好幾個月了,衛孟喜和蘇奶奶也沒放心上,她們一人看著衛衡,一人進屋。


    屋裏的擺設,也被胖嬸恢複得原模原樣,後來這宅子雖然是賣給其他人過,但都基本沒人來居住,隻是來“淘寶”的人不少,什麽桌子板凳壁龕屋頂梁上,都被光顧了不知道多少次,衛孟喜嚴重懷疑屋裏和院子的青石板也被撬開過,掘地三尺完全有可能。


    畢竟,在所有人心目中,衛家可是巨賈,可是與孟家齊名的朝陽大戶,而衛衡這一支又是嫡係,他又是獨子,肯定所有好東西都傳到他手裏來了。


    這也是當年父親不得不走的原因之一吧,家裏有點錢衛孟喜是相信的,但像外界預料的那種金銀財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她是沒見過,父親當年要是不走,遭遇隻會比蘇玉如還慘。


    但衛孟喜也有點奇怪,她從小家裏就隻是比一般人家寬裕些,可從孟舅舅這幾年的語氣裏,她能聽出來衛家是真的有錢……那,那些讓無數人心動的錢財,到底去了哪裏?


    父親曆來穿著樸素,沒什麽燒錢的愛好,也不賭博,衛家別支也不可能騙走他們這一支的錢……錢,好像就是不翼而飛了。


    父親當年要是留下,他怎麽解釋這些問題?他一介文人,不通世俗經濟,就是被人剝皮抽筋他也說不出錢的去向啊,而越是這樣,那些瘋狂的人會怎麽對他?


    想著,衛孟喜就在自家那些老桌子老板凳上依次撫摸著,就連那光滑圓潤的觸感,都還跟三十年前一樣。


    這裏,是她和父親的家。


    忽然,門口一陣騷動,屋裏的人還沒聽清門外說什麽,一個披頭散發的老婦就闖了進來,“衛……衛衡,真是你嗎衡郎?”


    衛孟喜心頭火起,她生怕父親會對孟淑嫻有過激反應,所以她這次迴來都沒打算去找他們麻煩。


    孟淑嫻看著院子裏那個長身玉立,溫潤如玉的中年男人,他真的沒變,頂多就是比以前老了點,可這種衰老跟自己和謝鼎比起來,又不算什麽了。


    她,曾經整個朝陽縣都有名的美人,已經成了滿臉皺紋,腰背佝僂的老年婦女,雙手粗糙,滿身風霜……歲月對衛衡可真好。


    而更讓她驚訝的是,衡郎身邊站著的,攙著他的,居然是以前衛孟喜家的保姆!


    這倆人什麽時候勾搭到一起的?衡郎才從國外迴來,這蘇玉如就……就……實在是不要臉!可他們站在一起,居然又該死的般配!


    實在是太般配了!無論男女,身上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貴氣和從容,那是在錦衣玉食裏烘托出來的底氣,那是她這樣的小門小戶所沒有的,她恨恨地用手掐住衣角,不然她真的會忍不住罵出來。


    賊老天為什麽這麽不公平!


    蘇玉如是什麽人啊,都被她那點小心思給氣笑了,“收起你那些齷齪的小心思,我跟衛衡隻是朋友關係。”


    “不可能,如果隻是朋友,他為什麽會允許你攙扶他,觸碰他?”要知道,以前無論是叔伯兄弟勸說他娶二房,還是他在外麵認識的異性,又或者是朋友引薦的,很多都是才貌雙全的女子,可他總是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客氣,別說有什麽肢體接觸,就是多看一眼都不會。


    當初自己也曾沉浸在這樣的幸福裏,也曾想要跟他好好過,珍惜這段婚姻的,可是……他為什麽總是不信任她呢?


    她也是人,也會好奇,作為衛家上了族譜的兒媳婦,她問一問衛家這麽多錢哪裏去了,這也有錯嗎?為什麽他就是不肯告訴她實話?這不是防著她是什麽?在衛衡心目中,自己隻是一個免費的老媽子,一個生育機器!


    可要是能讓她安心當一個生娃機器也就罷了,他還硬要拉著她看書,硬要讓她跟著學習,要她上進,她一個女人,有那個必要嗎?


    他學外語,她一點不感興趣,甚至隻想去胡同口跟人聊聊天。


    他看外文書籍,感慨師夷長技,她寧願跟隔壁鄰居多聊會兒天。


    他夢想有朝一日出去滿世界轉轉,去航海,去開拓,可她不想要一個野人丈夫,她隻想要一個腳踏實地,知道噓寒問暖,會哄著她小情緒的男人。


    當年,所有衛衡能給她的,她都覺著稀鬆平常,所有衛衡不能給她的,她都在謝鼎身上得到了。


    所以,她並不會對當年的事感到愧疚,她隻會對衛衡的假死遁走,為他的欺騙而感到憤怒!


    她抬頭,剛要對蘇玉如說點什麽,忽然就聽“啪啪啪”的巴掌聲,一直沒說話的衛衡,忽然鼓起了掌,還目光炯炯的看著她。


    “說,得,好。”


    他的聲音十分嘶啞,像是很久很久沒說話了一般,每一個字都是費了很大力氣才從喉嚨裏擠出來。


    衛孟喜一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差點沒站穩,“迪迪你……”她可以肯定,這三個字是他自己說出來的,蘇奶奶壓根沒教他。


    衛衡衝她安撫的點點頭,又衝所有圍觀的街坊鄰居們頷首致意,“謝,謝,大……”


    他已經三十多年沒好好說過話了,字隻有短短四個,他卻已經說不出第四個字了。


    幸好,蘇玉如眼疾手快扶住他,“衛衡生了很嚴重的病,我代為轉達,他的意思是,謝謝大家,但這是他衛衡先生與孟淑嫻女士的私事,希望大家能給他們一點空間,將來必有報答。”


    衛衡點點頭,表示就是這個意思。


    衛孟喜的心頭,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的驚喜給包圍著,充斥著,大大的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她的父親,衛衡,居然會說話了!


    不僅會說話,而且有自己的情緒,條理清晰,頭腦清楚,不再是渾渾噩噩的迪迪了!


    從這一刻開始,他是衛衡。


    第161章


    等到圍觀的人被胖嬸和趙三哥趕走, 衛孟喜這才反應過來,“爹爹你……”


    又看看蘇玉如,“大娘您……”


    蘇玉如點點頭, 其實衛衡逐漸恢複已經有段時間了。衛孟喜每天忙得焦頭爛額, 自然是看不出什麽變化,但蘇玉如每天照顧迪迪, 帶他吃飯穿衣畫畫,就能明顯感覺出來,在中藥和針灸的雙重功效下,他偶然間也能冒出幾個簡單的字眼, 就是眸子上覆蓋的那層灰翳也在慢慢的褪去。


    這四個月, 蘇玉如都把經絡腧穴熟記於心,還學會紮針了。


    “以前也有點好轉,但今天是最明顯的。”


    是啊, 今天迴到熟悉的棗子巷,尤其是迴到了家裏, 他的注意力被全部轉移到這些舊物上來, 自然就……


    衛孟喜哽咽著, 一連叫了好幾聲“爹爹”, 依然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她想哭, 又想笑, 還想好好的擁抱一下父親, 可她也知道,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


    “孟女士, 我看你需要跟我父親好好的聊聊。”衛孟喜朝屋裏做了個“請”的手勢, 她和其他人就留在院裏, 既不打擾他們,又能以防萬一有個什麽突發情況。


    在意大利的和剛迴來那段時間,她確實是想殺人,哪怕殺了孟淑嫻和謝鼎也無法緩解她的心頭之恨,可現在,她忽然豁然開朗。


    這事,還得衛衡和孟淑嫻自己解決。


    將心比心,如果是她跟老陸有矛盾鬧脾氣了,她也並不希望孩子來當裁判,婚姻的事,永遠隻有當事人最清楚。況且,還涉及到不道德的事,自己一個小輩去摻和,無疑是對父親尊嚴的二次踐踏,她現在都在盡量裝作不知道這件事。


    他們倆進去以後,衛孟喜就小聲把最近衛衡的事情給問了,尤其是他的衣食起居變化。


    “一開始隻能說幾個詞,就像你看見的一樣,後來慢慢的能叫出名字,還能分清你我他,能感知酸甜苦辣冷熱,最近你忙著,我就帶他去找老中醫看,說是什麽痰蒙心竅,瘀血阻絡的問題已經緩解了,能試著找一些舊物讓他慢慢迴憶起來……”


    “所以你就帶他看我的照片,看他自己作的畫,還看了那顆粉鑽?”


    難怪呢,她就說奇怪,上個月蘇奶奶居然說要借她的粉鑽看一下,還聊了許多關於粉鑽的事,“借”去了半個多月。


    蘇玉如,嘴上嫌她這樣那樣,好像從第一次見麵她就看自己不順眼,可她總是默默的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給予幫助,不用她開口,她就默默去做了。


    “謝謝您,蘇大娘。”


    蘇玉如哼一聲,轉而去看院裏的擺設,“你說你們家,以前在石蘭也算一方巨賈,怎麽就隻給你留下一顆石頭?”


    是的,粉鑽未來再怎麽值錢,可在她這位蘇半泉後人的心裏就是一顆石頭而已。


    衛孟喜搖頭,她也想知道啊,衛家的錢都去了哪裏。


    就連父親都不一定知道,更何況是她?


    忽然,屋內不知道說到了什麽,忽然傳來孟淑嫻的咆哮,“不!”


    “不可能!”


    “你們衛家怎麽可能隻有這麽點東西?!”


    蘇玉如和衛孟喜對視一眼,默不作聲。


    一會兒,屋內又安靜下來,隱隱能聽到說話聲,但聽不清說什麽,甚至是誰在說也聽不出來。


    衛孟喜就在那裏看了會兒院裏的樹,似乎依稀還能看見自家小時候調皮攀爬的痕跡。


    是啊,她一直說衛東衛紅調皮,卻忘了自己小時候也是個小調皮,隻是父親的脾氣比自己好,耐心也比自己好,能容忍她的各種小搗亂。


    再一看,樹下原本是砌著花壇的,也不知道被第幾任房主給撬開了,估計是沒淘到寶,又隨便扒拉迴去,顯得很潦草。


    “話癆丫頭,我聽人說你父親還活著?”聾老太太顫巍巍的站在門口問。


    衛孟喜趕緊過去攙扶她,“是的太太,我父親還活著,就是生病後記性不好,等他恢複以後我一定帶他來看您。”


    老太太擺擺手,“不用,我就是來看一眼我就放心了。”


    她算是棗子巷第一明白人吧,當年把孟淑嫻出軌流產的事告訴衛衡,是她目前想來最後悔的事,自己當時隻是氣不過這麽好個人被蒙在鼓裏,卻忘了一個憤怒的男人會做出什麽事來……甚至,她以前還覺著衛衡的“死”不是生病,搞不好是一時想不開自殺,這麽多年心裏對孟淑嫻是又恨又不敢說什麽。


    她能說什麽?


    一聾老太太說的話,誰會相信呢?


    都當她胡說八道,她自己還要寄人籬下呢。


    想著,老太太流下了愧疚的眼淚,“是我多嘴,我害了他,害了你,話癆丫頭,我該死,可老天不收我啊……”


    衛孟喜趕緊挽住她,當初知道這個事的就隻有她,她能第一時間告訴衛衡,其實也是出於好心,可後來的發展不是她能決定的,“太太別這樣,您隻是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做錯事的是別人。”


    從另一個側麵來說,還得感謝她的告知,不然衛衡豈不是要一輩子戴帽子?後麵幾年形勢急轉直下的時候,孟淑嫻再來個親手舉報大義滅親,那個時候他想脫身也來不及了。


    至少,提前知道,他就能提前做出計劃和準備,也算給自己留了一線生機。


    勸走太太,大概半小時後吧,孟淑嫻捂著臉,哭哭啼啼跑出來,沒有看任何人一眼,就這麽跑了。


    衛孟喜倒不是關心她,她隻是擔心父親會不會把自己氣壞,“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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