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曉梅,姐姐記得找我啊。”雖然這年頭的國營單位還沒有提成一說,但能增加點營業額,自己臉上也好看不是?


    李曉梅是高中畢業後家裏安排進來上班的,她爸爸原本是市百貨公司的采購經理,經常京市海城開會采購,偶爾還能出國呢,是真正肥得流油的好崗位啊,家裏從不缺客人。


    可自從三年前爸爸突發腦溢血去世後,能把她安排進百貨公司就已經是曾經的老相識念舊情了,想要在裏頭混個風生水起,那得全靠她自己。


    偏偏李曉梅也有自己的驕傲,不願阿諛奉承,看不上捧高踩低,每天隻沉迷於“打扮”,再加上以前李父的宿敵穿小鞋,她在百貨商場的日子並不好過。


    衛孟喜認真記下她的名字,離開百貨商店,直到坐上中巴車的一瞬間,這才想起來,一通買買買,剛賺的還沒捂熱乎的八十多塊錢……居然,就這麽悄無聲息的花光了。


    當然,雖然恨其不爭,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兒子餓出胃病,剛下車她就拎著衛東去吃了一碗水餃,親眼看著他吃完,把湯喝完。


    ***


    礦招待所規模很大,跟外頭普通招待所不一樣,不僅有住宿,還有一個大餐廳,而且廚師手藝不錯。唯一的兒子結婚,李家也舍得下血本,包了十幾桌酒席,每一桌都是十個菜,六葷四素,那叫一個奢侈!


    衛東剛才吃了半碗水餃的肚子,又開始咕嚕咕嚕叫了,流著哈喇子問:“媽那是啥?”


    衛孟喜在他指著的手上輕輕拍了一下,“不許指,好好說,那是紅燒大肘子。”足有兩三斤重,燒得又軟又爛,通紅通紅的,堪稱全桌最硬的菜。


    幾個孩子同時咽口水,這也太香了吧?吃席能吃紅燒大肘子,這得啥人家啊?看來要把壞小姨家吃破產是任重道遠咯。


    新人早早來到,正在招待四方來客,謝依然穿著一套非常罕見的粉紅色毛呢套裙,絲襪黑皮鞋,盤的新娘頭上打著摩絲定型,還插著幾朵塑料假話,跟胸前的“新娘”花相得益彰。


    以後世的眼光看,這身打扮非常一般,甚至有點土,但在其他新人都穿解放裝戴綠帽子的1980年,這是當之無愧的洋氣!


    顯然,謝依然也很滿意這副打扮,直接過來顯擺,“李幹部非說這身衣服配我,要我自個兒花錢我是舍不得的。”


    衛孟喜隻是笑笑,人家花老公的錢也沒錯。


    “聽爸爸說要送我一份新婚禮物,姐姐你說會是什麽呢?”


    能讓她這麽得意的,肯定很值錢,而謝父那樣自詡文化人的狗東西,肯定不會送明晃晃的“銅臭之物”,應該是能顯他逼格的書畫古玩之類的。


    古玩不適合長途班車攜帶,所以應該是書畫。


    而書畫,衛孟喜這個曾經天天打掃衛生的小保姆,怎麽會不知道是哪一幅呢?


    衛孟喜當年是六歲,不是六個月,有些事情她可記著呢。“謝依然,那你可得提醒他,忙著借花獻佛之前,要先摸著良心想想東西是不是自己的,不然拍馬屁可是會拍到馬痔瘡的哦。”


    謝依然沒想到她這麽伶牙俐齒,被懟得說不上話,正好李懷恩過來,她不想自己丈夫的目光被衛孟喜吸引,立馬先過去挽著他,有說有笑。


    衛孟喜一行是在市裏逛夠了才往迴趕的,來的時候不早不晚,剛坐下一會兒,門口就簇擁著進來四名胸前戴紅花的老人。


    衛孟喜抱著孩子的手一僵,眼睛下意識就落後麵那個中年女人身上。


    四十出頭的孟淑嫻,比養尊處優的李母還年輕,主要是沒吃過苦。衛父雖然走得早,但活著時候夫妻恩愛,讓她做了七年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太太;後來的老謝,雖然急功近利,把“晉升”倆字寫腦門上,但不知是出於真愛還是為了穩住她的目的,對她也很寵愛。


    就這樣,四十歲的孟淑嫻,外形風韻猶存,神情中還保留著小女孩的天真浪漫,誰不得誇她命好呢?


    衛孟喜心裏暗暗歎口氣,傻也有傻的福分。


    她在看別人,別人也在看她。衛孟喜實在是太漂亮了,往日裏不修邊幅就能鶴立雞群,此時穿上淺綠色的收腰連衣裙,頭發披散下來,又塗了恰到好處的口紅,簡直就是人群裏當之無愧的風景線。


    孟淑嫻一開始隻是覺著這個女同誌挺漂亮的,也不知道是依然的啥朋友,或者是李家的啥親戚。同為漂亮女人,她也忍不住要多看兩眼,可越看吧越覺著有點眼熟。


    衛孟喜把呦呦遞給衛東根寶,根花用幹淨的小手,小心地幫她捋了捋裙子,確保前麵後麵都沒有一個褶皺。


    “媽,謝叔叔。”


    老謝也愣了愣,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依依?”


    以前的“謝依依”雖然也生得漂亮,但跟孟淑嫻這樣的金絲雀不一樣,她膽小,怯懦,無所依仗,家裏來客人的時候永遠像隻小鵪鶉一樣縮在角落,但她還是一隻眼裏有活的小鵪鶉,知道給客人端茶倒水,給他提拖鞋,給妹妹拿書包。


    本來一開始他也是不願養這個拖油瓶的,但耐不住妻子苦苦哀求,最關鍵是這個女孩真的很懂事很乖巧,幾乎不哭不鬧,還會經常用自己辛勤的勞動討好“謝叔叔”。


    唯一的忤逆,就是改名那一次。


    剛隨母親改嫁過去的時候,謝鼎曾經想給她改名“謝依依”,正好跟親生閨女相配,可衛孟喜那時候剛喪父不久,很反感繼父著急忙慌抹除生父印記的樣子,哭著鬧著不同意,那是她在謝家唯一一次大哭大鬧,後來也成了繼父不讓她繼續念書的原罪之一。


    衛孟喜笑了笑,周圍賓客隻覺眼前一亮,美人笑起來比不笑那是好看一萬倍啊。“看謝叔叔記性,我叫衛孟喜,不叫謝依依。”


    就在眾人疑惑他們到底是啥關係的時候,衛孟喜迅速地一把握住孟淑嫻的胳膊,從眼裏擠出兩滴眼淚,“媽,這麽多年不見我可想死你了。”


    孟淑嫻就像一隻被主人圈養多年的金絲雀,好吃好喝供著風吹不著雨淋不著,連神經反應也慢了半拍不止,半晌才說:“你是小喜?”


    那個駝背含胸,不敢用正眼看人的小喜,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抬頭挺胸,這麽好看?


    此話一出,所有賓客倒吸一口涼氣,這是親媽?這世上還有不認識自己親閨女的母親?


    李家父母已經聽李懷恩說過,兒媳婦有一個異父異母的繼姐,此時哪還有不明白的?兒子的大喜之日可不能成為親朋好友的八卦之日,“小喜是吧,可真漂亮,你能來依然和懷恩不知道多高興,大家都趕緊入座吧,今兒一定要吃好喝好,啊。”


    搞婦女工作的侯愛琴,幾句話就把大家夥的注意力轉移到吃席上來——這一桌菜可實在是太豐盛了!遠超這個年代的酒席水平,難怪大家都說李家不一樣了,李家兄弟倆一個在機關,一個在礦務係統,往上數三代都隻是泥腿子,可耐不住兄弟倆官運好能力強啊。


    要擱舊社會,倆一窮二白無父無母的小夥子,想要出人頭地那就是做夢,可新社會不一樣,抓住機遇,泥腿子也能變身城市名流。


    作為兄長的李奎勇一家也來了,看見衛孟喜也怔了怔,這是小陸家屬?上一次見的時候頂多覺著是個漂亮的小女同誌,現在總覺著哪裏不一樣了。


    見李家老小十幾口人全看過來,衛孟喜無比慶幸自己今兒這八十多花得值。衛紅根花是有衣服穿,還有裙子,可那都是李茉莉送的,萬一讓李家人一眼看出來,不說啥也就罷了,要是說點不中聽的,這不是傷害孩子自尊心嗎?


    李茉莉挎著小皮包,咚咚咚過來,摸了摸根花腦袋,“小衛雪,你也來啦?”


    她對這孩子的喜愛從不掩飾,但對同樣眼巴巴的衛紅就視若未見。


    衛孟喜輕輕撫了撫衛紅的頭發,“你呀,不是念著要吃席嘛,可別把新衣服弄髒啊。”


    果然,新衣服和吃席來得太快,快到衛紅都來不及悲傷。在紅星縣那邊吃席是不興帶小孩去的,但在金水礦嘛,很多都是雙職工家庭,不可能把孩子扔家裏,所以隻要能自己吃飯的小孩都能有一個座位。


    衛孟喜這一行直接就占了半大桌,李家的孩子也要跟小姑留在這邊,一瞬間這桌就坐得滿滿登登。作為唯二的大人,衛孟喜和李茉莉自然是手忙腳亂。


    李家四個男孩一個女孩,就連女孩也跟爺爺是一樣的暴脾氣,拉著衛東根寶喊打喊殺,一會兒玩打遊擊戰,一會兒警察抓小偷,衛東幾個又要忙著好吃的又要忙著跟他們玩兒,沒多久就小臉通紅滿頭大汗。


    但好在婚禮現場本來就很吵,他們聲音也控製得很好,沒咋影響到其他人。


    衛孟喜吃著碗裏的紅燒肘子,心裏想的是明天的菜式。這幾天已經把大多數家常菜都做遍了,作為廚子,她喜歡自己做的食物給別人帶來快樂的感覺,但每天最艱難的就是備菜。


    不行就還是迴鍋肉吧,最好是肥多瘦少那種,幹體力活的男人們最喜歡。


    “小喜。”忽然,身後傳來怯生生的聲音,衛孟喜不用迴頭也知道是誰。


    她從容的吃完嘴裏東西,擦了擦嘴,這才迴頭,“媽。”


    孟淑嫻上下打量她,拍著胸脯說:“我還以為你過得不好呢,上次你婆家來縣裏大鬧了好幾場,說你……看你現在過得這麽好,我也放心了。”


    她隻看見她穿著新裙子,卻不知道裙子是今兒臨時買來撐場麵的,更不知道錢是風裏來雨裏去掙的。


    說著,孟淑嫻從隨身包裏掏出一個綠色的小本子。


    衛孟喜顧不上傷春悲秋,先把東西檢查兩遍,確保是寫了姓名編號蓋了鋼印的小學畢業證,這才放心。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姓謝的就是一家子小人,要是知道她的用途,保不準又會從中使壞,所以她在電話裏也沒告訴母親。


    “小喜,我聽說你在陸家又生了個閨女,但媽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一定要好生待人家前頭老婆生的那對,隻要你真心對他們好,真心付出,總有一天能看見你的好,男人的心很容易捂熱,以後……”


    衛孟喜煩透了這套討好別人的說辭,上輩子她在討好型人格上吃的苦還不夠嗎?


    “你如果隻想跟我說這些,我看還是免了。”


    衛孟喜真覺著跟她多說一句都是浪費,但她還不能走,重頭戲才剛開始呢。


    此時,兩位親家公正在台上發表結親感言,無非是兩個孩子多麽優秀,成家後要如何孝敬雙方老人,為國家早日實現四個現代化做貢獻啥的,乏善可陳。


    直到李父從手裏掏出一支紅木匣子,這場婚禮才走到衛孟喜感興趣的時候。


    那是一對梅花牌男女表,在目前國內也算奢侈品級別的,雖然沒說價格,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份新婚禮物不一般。現在的普通工人,辛辛苦苦攢半年也隻舍得買一隻上海牌或者寶石牌紅旗牌之類的,一口氣買倆,也就李家能有這經濟條件。


    雖說再過幾年,到八十年代中後期結婚“三大件”會變成彩電冰箱和洗衣機,但這時候的“三大件”還是手表、自行車和縫紉機,自行車和縫紉機小兩口新房已經擺上了,最貴的手表卻是當眾送的,甭管是已婚未婚的都掩飾不住羨慕。


    任何年代,結婚都是兩個家庭的較量,李家這麽大方,謝依然這小縣城姑娘可不就是嫁進了福窩窩嗎?


    曾經的衛孟喜也曾渴望過這樣的畫麵,但現實一次又一次給了她響亮的耳光,讓她知道別人給的任何時候都有機會收迴去,隻有自己掙的才會捏在自己手裏。


    在眾人的誇讚聲中,衛孟喜看向謝鼎,果然,他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他就露出老狐狸的笑容,“我們經濟條件不如親家,就是個教書匠,但我們對新人的祝福和期盼卻是一樣的,都希望愛女與賢婿琴瑟和鳴,永壽偕愛。”


    這文縐縐的用詞,著實令人耳目一新,唯獨李母侯愛琴卻眉頭一跳,啥叫兩家人不一樣,合著他謝家是書香門第知識分子,她李家就是暴發戶嗎?


    衛孟喜憋笑,老謝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出風頭的機會啊。


    當然,更出風頭的還在後麵。隻見他推了推眼鏡,讓人送上一卷畫軸樣的東西。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好奇地看著他葫蘆裏賣什麽藥。李家送高檔手表,謝家不可能就是送一幅老丈人作的畫吧?雖然心意是好的,但比起來確實不夠看,他又不是名家大師。


    興許是看出賓客的輕視,謝鼎胸腔裏提起一口氣,“為父一輩子教書育人,除了書房裏那些老物件兒,也拿不出什麽值錢的,唯獨這幅字,是咱們謝家祖傳了六代的藏品,如今為父贈與愛女賢婿,就是……”


    謝依然眼睛一亮,是那幅字?父親平時最寶貴的,除了有誌趣相投的朋友上門,否則他都不會拿出來的。


    而且,她曾聽父親喝醉酒的時候透露過,這副啥大師的字現在已經炒到五千塊了,要放黑市說不定還能翻倍!


    一萬塊是啥概念?哪怕李家再有錢也不可能一次性拿出這麽多錢,聽說外頭現在鼓勵“萬元戶”,把那些所有家業加起來能有一萬塊的人戴上大紅花,上誇富會呢!


    據她明裏暗裏打聽,公婆一個月也就八十塊工資,一萬塊得老兩口不吃不喝攢五年!


    要是有了這幅字,她還會受婆婆白眼嗎?


    這就是最寶貴的嫁妝,是她在婆家立穩腳跟的嫁妝!


    李父離得近,一眼就認出來,“親家公手上的是《蘭亭集序》?誒等等……”他揉了揉眼睛,發現左下角蓋著的一個紅色的章子,是……


    “這是白術山人的臨摹本?”


    謝鼎挺了挺胸膛,“正是。”他已經請很多人看過,這個正是白術山人的臨摹本。


    “雖然與書聖的比不了,但在曆代臨摹本中,因其最能體現蘭亭原貌和意蘊,是臨摹本裏最珍貴的版本之一,與馮承素、虞世南臨摹本齊名。”


    白術山人其實是清順治年間一位有名的書畫大家,一輩子寄情山水無心仕途,最重要的是,他是石蘭人,而且故居就在陽城市一帶,前十年因為破四舊被一把火燒光之後,他的字畫忽然就被炒起來。


    大概,這就是物以稀為貴吧。


    在座的賓客們,大小也算文化人,聽見“白術山人”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份新婚禮物是當之無愧的大禮。


    然而,就在謝鼎享受眾人稱讚羨慕的時候,人群裏忽然傳來一把清脆的聲音:“等一下。”


    第32章


    太不合時宜了。


    所有人不得不迴頭, 看向聲音的來源——是一開始那個漂亮的女同誌。


    有耳目靈通的已經打聽到,這個女同誌是新娘子的繼姐,異父異母那種。雖然二人年紀相差隻幾個月, 繼姐已經是二婚了, 嫁的還是煤礦工人。


    新娘子就不一樣了,高中畢業後響應國家號召, 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現在迴城了也忙著考大學呢。任何時代,隻要是愛學習想上進的人,都更容易獲得別人好感, 謝依然也是。


    衛孟喜仿佛沒聽見眾人的議論, 一步步走到最前麵的兩桌,“謝叔叔,您確定這是你將要贈與依然的新婚禮物嗎?”如果你識趣, 說不送了,那就還有私下解決的餘地。


    衛孟喜恩怨分明, 對不住她的是謝家父女倆, 與李家不相幹, 她本來也不想大喜日子生什麽變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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