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畔,圓月如盤,平湖如鏡。


    空氣裏的寒意無限延展,一陣晚風突如其來,蕭瑟肅殺。


    兩個人影靜立猶如雕塑,仿佛時間停止。


    “你有把握?”中年武士忽然開口。


    另一人道:“不錯。”


    中年武士微微一笑:


    “這世上還沒什麽能贏我。”


    “現在有了。”


    “可不可以留下一隻手?”


    “不行~要留,留下你的命!”


    晴香瞪著場中高冷猶如劍客的兩人,視線失去高光:


    “臥槽,倆戲精。”


    “柴田老師……好帥!”一道不太和諧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晴香瞄了一眼,未咲兩隻眼睛都冒著星星。


    “那個……就是柴田教練?”


    看來中年武士就是飯篠家直了。


    晴香瞥了眼高台上柴田……


    大褲衩人字拖。


    雖然可以理解他戰勝惡鬼迴家結婚的迫切和決心,但這畫風……


    這時台上又有了變化,飯篠家直向柴田行了個標準的劍道禮,法度嚴謹,一派宗師風範盡顯:


    “此刀中原玄鐵所鑄,刀長三尺三寸三分,遍飲無數鮮血,刀銘‘眷戀’,參上!”


    柴田也還了個劍道禮,握住刀柄,抽刀,刀刃在鞘中發出延綿的噌音,仿佛奏響了一曲殺戮樂章。


    嚴謹不苟。


    淵停嶽峙。


    本該有一代劍術名家的氣場。


    是的,本該如此。


    但配上大褲衩和人字拖……


    晴香默默搓了把臉,沒理會已經進入花癡狀態的未咲,也不想吐槽飯篠令人想要捂臉的台詞。


    她捅了捅英樹:


    “你們來多久了?”


    “好幾天了。”


    “上去試過了?”


    “嗯。”英樹木然地點點頭,神情頹喪。


    晴香反倒鬆了口氣,一個劍道館的學員自然不可能是古代劍豪的對手,別說他不是,連晴香自己都不是。


    不過她更擔心的還是生命安全問題,自己費盡千辛萬苦找到了人,結果決鬥一個死一個,那不是白忙活了?


    幸好……


    看來這位古代劍豪也是寂寞久了,難得有人來陪他練劍,舍不得殺人。


    這時場中的兩人已經戰在了一起,高台之上劍氣縱橫,刀光劍影不斷釋放,未咲和英樹都眼巴巴地看著。


    “很緊張?”晴香問。


    英樹點點頭:“柴田教練是我們三個裏劍術最好的,如果連他都……”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道:“其實這是我們商量好的,由我和未咲先上場,輸是肯定的,但每輸一陣都是給教練累積經驗,直到他有了必勝的把握。”


    晴香點點頭,不得不說這的確是個辦法,反正輸了也不會死。


    不過……


    “啊!”


    一聲短促地慘叫,人影從高台上直墜而下,重重摔在地上。


    是柴田!


    未咲和英樹連忙搶上去把他扶起:


    “柴田老師,你怎麽樣?”


    “死不了。”柴田用力咬著牙齒,“我還以為已經看穿了他招式裏的一十三種變化,連第十四種變化都算到了,沒想到他的劍居然又有了第十五種變化……”


    晴香:“不會吐槽的,我一定不會吐槽的!”


    沮喪如山一般沉重,壓在每個人的心頭,三個人都沉默了,連劍術最好的柴田教練都敗北了,還能怎麽辦?


    可不戰勝對手,就無法離開這裏。


    難道要永遠在這片鬼域徘徊?


    永遠迷失,彷徨……


    這豈不是比死更難受?


    無聲地沉默在三個人之間延續,柴田仰頭望天,他想到了新婚的妻子,失蹤前兩人正要舉辦婚禮的,現在她一定很著急了吧~


    可憐她放棄一切跟著自己,可自己承諾給她的美好生活還沒開始就永遠結束了……


    未咲也低著頭,心想著自己年邁的雙親,父母一向視她為掌上明珠,自己的失蹤估計急壞了老人,也不知他們怎麽樣了……


    還有自己呢?


    自己隻有16歲,大把的人生還沒展開,就要草草完結了嗎?


    想想真的很不甘心。


    可不甘心又能怎樣?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握住了她,少女抬起頭,英樹正在衝她微笑,似乎想給她一點安慰,可未咲卻從他眼底看到了同樣的迷茫、彷徨。


    “碰上這種事,其實他也一定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吧~”未咲心想。


    其實她和英樹談不上多熟,兩人雖在同一個劍道班,但彼此個性相差太大,何況還是個宅,這種人未咲雖然不會看不起,但也沒什麽好感。


    然而傳遞過來的熱度,卻很溫暖……


    未咲衝著英樹微微一笑,兩顆絕望的心在這一刻碰撞了。


    隻不過絕望+絕望……還是等於絕望。


    他們終究在也迴不去了。


    “我去吧。”


    一道聲音從背後鑽來,三人一齊扭頭。


    是晴香。


    “你……有把握?”柴田遲疑著問。


    畢竟他是拿過劍道黑帶的人,連他都不敵飲恨了……


    眼前的少女嬌小玲瓏,怎麽看也不像劍道高手的樣子。未咲和英樹也在看她,視線裏的擔憂顯而易見。


    晴香笑而不答,身形微晃,下一秒,少女已經出現在高台上。


    ※※※


    圓月如盤,夜色更深。


    高台之上,天地肅殺,威嚴的劍豪閉目跪坐,鬆一般穩重,劍一般傲然。


    少女手提太刀,靜靜站在他對麵,湖風拂動少女的發絲,場麵幽美、邈遠。


    終於……


    飯篠緩緩睜眼:


    “你是誰?”


    顯然這是一個絕對不該出現的人。


    晴香微微一笑,這種問題不需要迴答。


    飯篠居然笑了:


    “你是巫女?”


    “不錯。”


    “之前也有很多巫女來收我,現在她們都已經睡在湖底了。”飯篠說,“無論符咒、破魔箭還是靈幡,對我都不起作用。”


    晴香笑笑:“沒關係,我用刀喔。”


    飯篠瞳孔縮小,眼中立刻透出了森然劍意。


    和好戰的興奮。


    “你……”


    “我會成為那個讓你安息的人。”


    飯篠一愣,年輕的巫女看起來平靜淡泊,仿佛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多麽驚人。


    他張了張嘴正要說話,晴香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因為你已經很累了,你一直等著有人來終結你的罪業,不是嗎?”


    飯篠又是一愣。


    晴香語不停頓,接著又道:“你為了追求劍道的極致,殺妻棄子,可到頭來你後悔了,你覺得孤獨,你很累,你想休息,所以四處求敗,其實隻想找一個能殺死你的人。這一點,隻怕連你自己都沒察覺吧?”


    飯篠不說話,隻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晴香繼續說了下去:“可憐呢,一個成日生活在痛苦與悔恨中的人,一個連自殺都沒有勇氣的人……”


    她搖搖頭:“可憐呢~”


    飯篠還是不說話,眼裏的玩味卻越來越濃了。


    “別問我我怎麽知道的,”晴香又道,“你的劍告訴我的。”


    飯篠:“……”


    “劍是殺人的兇器,可你的刀銘卻是‘眷戀’,為什麽?”晴香緊盯著對方的眼睛,“還需要我再說嗎?”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飯篠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有趣。”


    他站起身,無形的劍氣轟然釋放。


    比之前還要淩厲,還要誇張!


    “不管你說什麽,想要讓我安息,就得憑真本事,言槍再利,永遠不如劍快。”


    飯篠持身,立刀,鞠躬90°,彬彬有禮又拉風帥氣:


    “飯篠家直,請賜教!”


    ※※※


    湖邊高台,冷月如刀。


    空氣裏寂靜如死,長久的沉默凍結了時間,這片小湖現在連一絲風也沒有了。


    飯篠蹲開馬步,彎腰,左手握住刀鞘,右手輕扶刀柄,雖然隻是一個靜止不動的姿勢,卻是法度儼然的一刀,周身竟沒有半分的破綻可尋。


    而另一邊,晴香同樣半側身體,左手按於腰際握緊刀鞘,拇指將刀鍔向右斜前稍推,右手虛扶刀柄,擺出居合斬的姿勢。


    兩個人的動作竟是出奇地一致,除了體形的不同,握刀的動作,宛如一個人的兩個影子一般。


    步道上靜謐寧靜,頭頂是墨色的天幕,旁邊白月高懸,在鏡麵一般的湖麵上倒映出巨大的圓。


    一黑一白兩個人影靜立猶如雕塑,黑的是伊藤晴香,深黑的校服,漆黑的長發,猶如隻該存在於傳說和故事的死神;白的是飯篠家直,蒼白的武士袍,蒼白的臉龐,隻看剪影就足以讓人心膽俱喪。


    殺意肆無忌憚地在空氣裏蔓延,圍觀的英樹心都提到嗓子眼,未咲則雙手緊握拳頭,就連躺在一旁養傷的柴田都忍不住屏住了唿吸。


    畢竟這一戰的勝負,關係著他們的命運,關係著他們能不能離開這片鬼域。


    湖畔高台,鏡湖圓月,靜得猶如一幅色彩鮮明的油畫,空氣裏壓抑著凜冽殺意,迫人欲絕。


    突然!


    如夢似詩的水中月忽然出現了些微紊亂!


    晴香和飯篠幾乎同時離開原地,速度快得仿佛隻是萬分之一秒的瞬閃,緊接著一切又歸於平靜。


    但就在這萬分之一秒的時間內,飯篠驟然出刀,以肉眼幾不可見的速度猛然斬出!而晴香身形也是一陣模糊,她的刀更化做了微閃的空氣。


    從極動到極靜隻是瞬間,沒有人能看清這些細節,更看不清雙刀交錯的軌跡,對於圍觀的三人來說,隻能看到二人擦肩而過,刀仍在鞘之中,二人也仍保持著出鞘前的姿勢,仿佛變成了兩個的木樁。


    時間似乎靜止在了這一刻,英樹、未咲、柴田……三個人巴眨著眼睛,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他們不知道最終的結局,仿佛隻是兩個人快速地做了一次移形換位,隻有蕭瑟肅殺的氣息逐漸鋪開。


    除了天空,萬物早已沒了顏色,輝潔的月光穿過重重樹影,在湖畔黑墨的地麵上映照出淺白的斑點,一切仿佛都是靜止的,唯有一片殘葉合著輕風的旋律,飄零落下。


    樹葉著地,飯篠單膝跪倒,胸口一道血痕蔓延,鮮血迸射。


    “你的劍的確很快,但無法超越時間,也無法超越你注定破滅的命運。”晴香輕聲說,“因為你的心已經亂了。”


    是的。


    剛剛她逼逼叨叨說了那麽多,目的就是擾亂對手。


    雖然對方看起來完全不在意的樣子,然而他眼底深處閃過的那一抹東西,卻沒逃過晴香的眼睛。


    飯篠的心亂了。


    心一亂,勢就亂了。


    高手相爭,分毫之差都足以致命!


    晴香倒拖武士刀,一步步向跪倒在地的飯篠逼近,刀鋒在地麵擦出危險的火花,刀刃的銘文蒼勁有力,月光之下分外醒目:


    “一切兇靈皆歸塵土。”


    晴香站到了飯篠身後,壓倒性的氣勢鋪天蓋地。


    “執念深重的冤魂,沉溺罪業的亡靈,給你最低限度的仁慈,安息吧。”


    少女倒轉刀柄,朝跪倒腳邊已經動彈不得的人毫不留情刺了下去。


    刀尖從背後洞穿對方的心髒,飯篠猛地瞪大了絕望的雙眼,少女麵無表情轉了半圈刀柄,抽出了刺穿他心窩的利刃,鮮紅的血液頓時如同泉水般湧出,濺在少女白淨的臉上,順著黑色的長發落下。


    晴香直起身體,刀尖略微下垂,血跡沿著鋒利的刀刃滴滴下落,蒼白的月光配合地散落在她身上,烏黑的長直發隨著冷冽的晚風輕擺,這一刹那感覺著猶如女武神的到來。


    地上,飯篠的身體開始逐漸汽化,匯入晴香的掌心。


    晴香攤開手,裏麵多了一枚幸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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