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他已經猜到了酒水有毒。但元容意不在酒杯裏下毒,不過是障眼法罷了,他方才砸碎瓷碗了結那少年時,在掌心裏藏了一塊碎瓷片。


    以他的內力,三尺之內,殺西燕君主不成問題。


    元容並不掩飾來意,挑起眉來:“喝不喝?”


    西燕君主歪著頭,手掌托著腮:“喝呀,你給朕端來的酒,就算有毒,朕也喝得甘之若飴。”


    “隻不過……”他慢悠悠從袖子裏掏出一塊腰牌,扔在了地上:“或許你不想見到這個人了?”


    元容垂眸,看向那塊腰牌,隻一眼,便皺起了眉。


    那是已故驃騎將軍的腰牌。


    他頓住了腳步,彎腰拾起那塊腰牌:“驃騎將軍的屍骨在你手中?”


    西燕君主忍不住仰頭笑了起來:“有沒有一種可能性……或許,驃騎將軍和他兒子都還活著?”


    元容瞳孔一縮,將手中的腰牌攥得緊了些:“你什麽意思?他們還活著?”


    西燕君主卻不繼續說下去了,隻是又不知從何處,隨手拿出了一隻玉扳指,笑嘻嘻道:“留下陪朕一晚上,朕便將他們父子兩人的下落告訴你。”


    那玉扳指亦是驃騎將軍的,元容隻看了一眼便認了出來。


    三年前那一戰,他並沒有親眼看到驃騎將軍父子身亡,隻是撤退時,他們為斷後選擇了留在平城。


    後來活著迴到洛陽的士兵告訴他,驃騎將軍父子戰死在了平城,身中數箭,死後又被胡人擄走了屍體。


    元容私底下經商,就是為了在五湖四海,各個國家布下自己的眼線,便於尋找他們被胡人擄走的屍骨。


    可至今卻依舊下落不明,不能讓驃騎將軍父子魂歸故裏,安葬洛陽。


    他竟是從未想過,他們根本就沒有戰死,而是活在某一處隱秘之地——倘若他們活著,就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迴到洛陽,怎可能悄無聲息的失蹤三年。


    如今聽到西燕君主的話,元容又突然覺得,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倘若驃騎將軍父子被西燕君主所拘,那他們就是想離開,也逃不出燕都一步,更迴不去北魏洛陽了。


    但事實若真是如此,那就說明,三年前在平城那一戰中,西燕君主曾在其中推波助瀾過,說不準那遺失的布防圖也跟西燕君主有關係。


    骨節明晰的手指緊緊攥著酒杯,元容闔上雙眼,又緩緩睜開:“隻憑著這兩件遺物,便想讓孤陪你一夜,你莫不是將孤看的太過低廉了些。”


    西燕君主像是被說服了似的,怒著嘴,微微頷首:“那就伺候朕用一餐晚膳,再陪朕下一下棋……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


    元容聽聞這話,卻並不覺得舒心,反而有些不安。


    西燕君主何時向他讓過步?


    憑著驃騎將軍父子的下落,西燕君主大可以堅持方才的要求,可他隻是轉圜了一句,西燕君主便改變了主意。


    可西燕君主本身就是個瘋子,元容從未揣透過這個瘋子的心思,就像他不明白,為什麽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這個瘋子還對他戀戀不舍,難以忘懷。


    倘若西燕君主手裏握著驃騎將軍父子的性命,又為何過了三年,才對他說出來。


    西燕君主明明可以在三年前,就拿他們來威脅他重迴燕都。


    “還是不行?”西燕君主見他沉默,挑了挑眉,勾起唇角:“那就算了,朕後宮佳麗三千,又有男寵百餘,又不是缺你不可。”


    元容握緊手中的腰牌:“至多陪你到亥時三刻。”


    “亥時三刻呀?”西燕君主抬手摸了摸下巴,點著頭,笑容更甚:“……那也夠了。”


    自然是夠了,想要收拾掉驛站的那個女人,半個時辰就足矣。


    那叫什麽來著……換顏蠱?


    據說服用母蠱之人的容貌,會被複刻到服用子蠱之人的身上。不止是容貌,就連體形和身高等外貌特征,都會被複刻。


    等到元容迴去,他就會看到自己心愛的女人,跟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在榻上滾成一團。


    那畫麵,一定非常精彩。


    第76章 七十六條彈幕


    如今離千秋節還有些時日, 燕都的驛站裏,卻已經零零散散住進了不少別國使臣。


    當顧休休與隨從們將馬車上的誕辰禮卸下後,盡數搬上樓後, 她便開始坐在屋子裏, 看著那窗外的景色發呆。


    秋水就守在門外, 見天色有些黑了,便走進屋子裏給她點燃了燭火——元容早在東宮時便交代過他們,天色黑了的時候,要在顧休休身邊點一盞燈。


    即便是夜裏,她睡覺的時候也會點著兩三盞燈火, 有那微弱的火光映著屋子, 她才能安心地睡覺。


    “娘娘……”說出口後, 秋水頓了一下,抿了抿嘴:“您不用太過擔心殿下, 有謝太常陪著,大抵用過晚膳就該迴來了。”


    顧休休沒說話, 隻是趴在桌子上,神色懨懨, 手指在桌麵上劃來劃去。


    元容還沒有剛到驛站,那西燕君主就迫不及待讓太監將他帶進了皇宮裏。


    雖然謝懷安也跟著去了,但她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元容來西燕是為了殺西燕君主,西燕君主也不是傻子,肯定能猜出他的來意,別說能不能刺殺成功, 她現在更擔心他能不能從皇宮裏平安歸來。


    “時辰不早了……”秋水看了一眼窗外,道:“我去給您傳膳?”


    顧休休沒什麽胃口,更何況這驛站是西燕君主的地盤, 元容沒迴來之前,她連一口水都不敢碰。


    她正準備搖頭,那站在她身旁的秋水卻倏忽向前栽了過去,直挺挺的,整個人都砸在了一旁的櫃子上。


    那哐當一聲響,嚇得顧休休心跳差點驟停,她循著聲源看過去,見秋水癱倒在地上,怔了一下,連忙起身去扶他:“秋水,你怎麽了?”


    秋水雙眸半闔著,露出半邊眼白,鼻息間門緩緩流淌下一行殷紅的血,唿吸略顯急促,費力地抬起一隻手,在空中顫著擺了兩下:“沒,沒事……”


    他的氣息微弱,連說話的聲音也斷斷續續,顧休休將他放平在地麵上,想要叫人去請郎中,還未起身,卻被秋水攥住了衣袂。


    她動作頓了一下,垂著眸看向他,眸中不掩疑惑:“秋水,我去給你叫郎中……”


    秋水緩慢地,幅度極小地搖了搖頭,嗓音發著顫:“不,不用叫郎中……已是,已是舊疾了,等我緩一緩就好……”


    他說每一句話時,氣息都跟著發抖,胸口起伏不定,仿佛隨時都可能會斷氣一般。


    雖然氣息不穩,但他抓著顧休休衣袖的手卻攥得很緊。


    她蹙起眉來,看著他痛苦的樣子,忽然想起上一次在洛陽時,他也是差點摔到地上去。


    那次是秋水沒有處理好西燕國師送來的小鬆獅,元容因此動了怒,迴到東宮後,秋水便跪下向她請罪,而她安撫了秋水幾句,就讓他起身了。


    明明秋水沒有跪太久,可他起身時,足下卻一個趔趄,手臂扶著身旁的桌子才穩住身形,有些艱難地站了起來。


    當時顧休休就詢問過他是否身體不適,他隻說自己是染了風寒,四肢有些乏力,她想給他請個禦醫來看看,也被他直接拒絕了。


    如今秋水直挺挺栽倒在地上,她要去給他請郎中,卻又被他拒絕了,還說什麽緩緩就好。


    顧休休覺得有些奇怪,但秋水乃是暗衛,往日都隱匿在暗處保護主人,時而還要去出些任務,免不得打打殺殺,若是有些沉屙舊疾似乎也說的過去。


    他不願就醫,或許是有他自己的理由。


    大多數人,都有自己不願提起的過去和難言之隱。就像是元容,不喜歡被旁人碰觸,不喜歡與異性過多接觸。


    顧休休沒再提叫郎中的事情,她從床榻上抱下來一床被褥,鋪在地上,將秋水半是拖半是扛的安置在了褥子上。


    天氣涼了,更何況已是傍晚,就算是住在樓上,地板上也難免有些寒氣。


    等安置好秋水,她看見他人中處向下淌落滲進唇齒間門的血色,掏出帕子,沾了點茶水,將那蔓延至唇紋上的鼻血擦拭了幹淨。


    有照顧元容的經驗,顧休休顯得比之前動作熟稔許多,手腳麻利,很快就幫秋水止住了鼻血。


    “你想喝水嗎?”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水壺,道:“我下去給你燒一壺。”


    驛站裏的茶水,她不敢碰,但西燕君主總不能在井水裏投毒,她自己打水燒一壺便是了。


    看著顧休休起身,秋水垂下的睫羽顫了顫,唇瓣翕動著,在她走出房門前,輕輕喚了一聲:“女郎……”


    他沒有叫她娘娘,也不是太子妃,而是女郎。


    顧休休腳步一頓,似乎是在等著秋水說下一句話,可秋水卻什麽都沒說,隻是遙遙望著她的背影,任由淚水暈染了視線,沿著眼角向下無聲淌落。


    見他久久不語,她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便下了樓,到驛站的後院裏打了井水,自己燒了一壺水,倒在水壺裏帶了上去。


    等顧休休迴去時,秋水已經恢複了正常,讓驛站的人給她的房間門裏換了一床被褥,坐在椅子上等她。


    “沒事了?”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除了臉色還有些蒼白,倒是沒有其他的異常了。


    說話間門,顧休休給他倒了杯茶:“這驛站裏的東西碰不得,這是我剛燒的,你若是餓了,就下去到街上買點吃的。”


    秋水低聲道:“沒事了,多謝娘娘。”


    顧休休正準備說些什麽,門外卻傳來敲門的聲響。她放下茶壺,挑了挑眉,問了一句:“誰啊?”


    “小一。”


    隨著話音落下,秋水上前開了門,隻見門外的小一手中端著食案,食案上有菜有湯,看起來十分豐富。


    他視線向上,發現這驛站裏的小一長得模樣俊俏,就跟勾欄院裏的小倌似的,身形清瘦,麵白似玉,眉眼似是下了鉤子,有一種說不來的媚意。


    小一從秋水身旁擠過去,端著食案走向顧休休:“一位官爺舟車勞頓辛苦了,不知官爺愛吃什麽,若是不合胃口,可盡管吩咐,官爺想吃什麽,小的就讓廚房去做什麽。”


    食案上共有六道菜,四葷一素,還有一道湯,那些菜式,她說不上愛吃,總之就是尋常酒樓裏有的膳食。


    顧休休客套道:“不勞費心,將這晚膳撤下去吧。”


    小一愣了一下:“官爺可是覺得不合胃口?”說著話,他往顧休休身邊靠了靠,媚眼如絲,微微含著首,睫羽輕抬,似乎是在勾引她般。


    “……”顧休休可算見識到了西燕君主的癖好,竟是連驛站裏的小一,都要挑選些俊秀的少年來伺候。


    但西燕君主難道沒考慮到,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般是個斷袖嗎?


    她嘴角抽了抽,看向秋水,秋水快步走了過去,將快要貼到她身上的小一扯了開:“說了撤走就撤走,哪那麽多廢話!”


    小一似乎被他駭住了,縮著肩膀:“官爺息怒,奴這就撤走……”


    說罷,小一便垂著頭,將那食案端了起來,正準備離開,卻又像是想起了什麽,將食案上的小香爐放在了桌上:“官爺,就要入夜了,這是安神香,放在床頭有安眠之效。”


    顧休休不願再與小一多作糾纏,將他轟了出去後,抬手就熄滅了香爐燃著的安神香。


    自從采葛坊那一次後,便給她弄出了心理陰影,但凡有燃香的地方,她都會下意識先給掐滅了,以免有人在香爐裏動手腳。


    她將香爐塞到秋水手裏:“拿出去扔了,若是其他人的屋子裏也送了此物,都讓他們掐滅了。”


    秋水得了命,捧著香爐向外走去,還沒走出兩步,便看到了立在門外的元容。


    他愣了一下,低頭喚道:“太子殿下。”


    顧休休聽見這一聲‘太子殿下’,轉過頭去,循聲望去,隻見元容抬了抬手,示意秋水出去。


    他離開時,身上披著玄色狐裘,迴來後,卻換了一身月白色大氅,青絲披在肩後,雙眸漆漆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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