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黑夜裏, 她因功法的消散生出第一根白發。


    蘇合遺憾那會情急, 沒有隨身帶補氣迴生的丹藥給她用一顆。錯過了那夜, 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再見到葉照。


    因為天子震怒,皇後骨灰不全,太子生死未卜。


    即便罪魁禍首霍靖死了,但是蕭明溫餘怒未消,他生命裏最看重和在意的兩個人,或死或生,都不是他要的樣子。


    於是,他將這日發生的所有的事,全部歸罪於葉照。


    許是心係太子,待他迴神要求天羅地網逮捕葉照的時候,葉照仿佛已經消失在這世間,連同她唯一的女兒。


    而蕭明溫的血衛營,則再未歸來。


    他們全部死在那個深夜裏,死於九問刀。


    那夜,待蕭晏稍稍可以挪動,一眾醫者便將他挪上車駕,簇擁著趕迴皇城。便也無人再來得及想起,這位曾經的秦王妃。


    血衛營為自保贖罪,手中箭矢便對準了葉照。


    誰也不曾想到,那個功法散了大半,連番受傷的女子,還有那樣強悍的戰力,血洗了全部的暗子。


    天上地下尋不到葉照,她卻隻是在天子眼皮底下。


    那日,在東邊日頭落下第一縷光線時,蕭暘在屍山血海裏帶走了她。後以探望母妃為名將她藏在了昭仁殿偏閣之中。


    待意料中天子抓捕的命令下來,待意料中率先搜查了他的湘王府,一切無果後,他方又將人接迴府中。


    葉照除了神識是清醒的,其他沒比蕭晏好多少。


    一身內傷,左足骨裂,腰背都是刀劍傷,催發的咳疾日益磋磨她,根本下不了床榻。


    小葉子陪在她身邊,寸步不離。


    因為外頭有要抓她們的人,因為葉照傷的這般重。


    小姑娘抓著她的手伏在榻上,輕聲道,“阿娘,我覺得又迴到了上輩子。”


    病痛,避難,不見天日。


    但是葉照卻搖頭,“不一樣,我們可以迴家的。”


    等蕭晏醒來,她便有夫君,孩子有阿耶,她們就有家。


    但是蕭晏沒有醒來。


    轉眼已經四個月過去,眼下是昌平三十年的二月了。


    蕭晏中箭的第四日,蕭暘告訴她,“箭矢已經都□□,血也止住了。”


    蕭晏中箭的第十五日,慕小小安慰他,“蕭晏的傷口沒有再感染,如今人已經不再成日發燒。”


    蕭晏中箭的第一個月,林方白帶話來,“殿下已經不要一日三頓藥吊著,晚膳可以喂食米湯。”


    蕭晏中箭的第二個月,蘇合大喜,托人傳話,“調配出了強弩上所浸之毒的解藥,殿下醒來有望!”


    蕭晏中箭的第四個月,葉照終於可以下榻。


    隻是她內力耗散,真氣難聚,修為之上難迴頂峰,一身功夫隻剩了三四成。


    蕭暘給她把脈,倍感遺憾。


    “不要緊的,阿晏會保護我。”葉照神色平靜,“以後我再也不走了,就在他身邊。”


    蕭暘含笑頷首。


    葉照卻突然雙眼生疼、發燙,原是想哭而無淚,隻有帶著哭腔的喑啞。


    她說,“師父,我想阿晏,我想要迴家。”


    可是,她迴不了家。


    天子至今不曾收迴逮捕她的命令,太子府內外安插著無數要抓她的人。


    賢妃念子心切,去了太子府後,又來湘王府。


    看眼前不過雙十年華的女子,青絲中已經夾雜了縷縷華發。


    隻輕輕抱住她,哄道,“好孩子,再熬兩日。再熬一熬,你就能和七郎團聚了。”


    葉照聽話點頭。


    她聽說了,勤政殿中的天子自去歲除夕之後便病了,大抵時日無多。


    頭一迴,葉照覺得死亡是件好事。


    那個執掌著所有人生死榮辱、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早該死了。


    *


    是的,他早該死了。


    深宮之中,賢妃也是這樣想的。


    她這樣想,便這樣說。


    她說,“陛下,您早該死了。”


    帝王寢殿深闊,宮人都被譴退了下去。


    自去歲除夕開始,便是賢妃一人侍疾在側。


    起初,侍奉蕭明溫的是淑妃。


    自然最開始,蕭明溫隻是聞太子盜走先皇後骨灰,後中箭傷重,如此急怒攻心昏厥,纏綿了幾日病榻。


    而賢妃來看他,原是想為葉照求情。


    結果才替她說了一句話,便被蕭明溫扇了一巴掌。


    他怒斥道,“看看你選的好兒媳,把我們兒子蠱惑成什麽樣子,膽敢做出如此混賬之事!”


    一巴掌扇得賢妃起不來身。


    她早些年侍奉公婆,撫養孩子。


    下地翻土插秧以糊口,為人漿洗衣物攢銀錢,未過而立雙腿便患了風寒。數十年來無論怎樣調養,一入冬便隱隱作痛。


    如此跌下,自再難起身。


    她是被人拖迴昭仁殿的。


    蕭明溫說,“把她拖出去。”


    至此,她便很是安分,也再不多話,隻待在寢殿中。


    陽光充沛,便坐院子中曬太陽。


    記得那年初入宮闈,他分給她這處殿宇時,道是念她患有風寒,這處最宜她居住。


    她為此心裏暖了許久。


    吃過太多苦,所以隻要給一點糖,便覺得都是甜的。


    可是分明是為他吃的苦,分明自己本該得到更多的糖蜜。


    卻隻因自身的懦弱,她便從未爭過,更不曾怨過。即便偶爾的委屈和時不時湧上的不甘,亦在她自己的粉飾太平中過去了。


    她忍啊、退啊,渾渾噩噩、自我安慰自我滿足地過了數十年。


    她坐在昭陽殿的陽光下,心道,且再這般過一段時日吧。


    譬如,聞孩子有好轉的希望。


    他似是為那巴掌道歉,以這這個借口來她殿中,她自然還和往昔一般,順著梯子下去。


    再譬如,又逢節慶宮宴,他來尋她,道是一道主宴,她亦是溫順答應。


    這不,日子又過去,又能過去。


    是故,在他除夕宮宴,龍體染恙後,她便又來侍奉他。


    盡心盡力,侍奉至今已經三個月了。


    隻是天不佑他,身子越來越差。


    至今日,當是大限已到。


    “是你……你居然敢謀害朕!”蕭明溫躺在榻上,口中鮮血接連吐出。


    在聞得賢妃的那句“您早該死”之後,終於反應過來。


    賢妃擱下碗盞,持著帕子給他細細擦拭唇畔的血漬,但是越擦越多,根本擦不淨。


    “陛下知妾身的,妾身最是軟弱膽小。若非實在被逼無路,怎敢行如此殺人行徑。”


    “陛下亦是知曉自己本事,這般害您,實屬不易。”


    賢妃輕歎了聲,“縱是如今已是太子監國理政,但是這宮裏宮外到底都還是陛下的人。可知妾身何處弄來的藥?”


    蕭明溫怒視著她。


    賢妃也怒,眼眶泛紅。


    “是七郎的。”賢妃落下淚來,“那兩支箭頭上占的毒,蘇先生為救他性命,硬生生從他骨頭上刮下來的毒……”


    賢妃泣不成聲,擦了一把眼淚,“攢在那裏,用來研製解藥,我遂要了來。要來,一點一滴避著太醫院喂給你,累積到今日,了結你!”


    “為何?”蕭明溫道,“非朕害他,是葉氏那個賤人,亦是你,你啊……”


    “要不是你縱是他娶葉氏,何至於此?”


    “當年……當年朕就不該迎你迴來,你個毒婦!”


    賢妃看麵前睚眥俱裂地人,片刻,不由冷笑。


    “便是妾身縱著他,又如何?且不說她本就是七郎摯愛。您難道忘了,一錘定音同意娶葉氏的,是趙皇後。她其心何在?她活著時,你又如何沒有膽量去質問她?”


    “罷了!”賢妃合了合眼,“斯人已逝,又何必遭此非議。有時我甚至想,若沒有您,我或許可以和趙家妹妹做個真正的朋友姐妹。”


    “你問我為何?”賢妃輕歎道,“您說為何?”


    “您再活著,孩子都要被你逼死了。您明明已經看見七郎大婚那日失了葉氏的模樣,卻還是對她百般下毒手?她是七郎的命啊,你可想過七郎……”


    “為她 ……七郎盜了婀珠的骨灰……朕豈能容她!”蕭明溫扯著被子,麵色紫脹。


    “趙皇後本就不願與你同槨,你若不是這般執念,遂了皇後之願,今日何至於此?你口口聲聲真愛皇後,其實大抵愛她何處,你當比任何人都清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豔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風裏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風裏話並收藏豔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