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沈棠遙望了一眼立在船頭的裴琰, 又望了眼餘梁。


    她原打算救下兄長後,便悄悄乘坐餘梁的小船離開, 到時神不知鬼不覺, 誰也不知道是她放的火。


    可她萬萬沒想到,火勢竟會驚動官差,他們幾人若是都待在船上,官差上來詢問, 恐怕會引起懷疑。


    遲疑了半晌, 沈棠對餘梁道:“先把大公子送上畫舫。”


    餘梁點了點頭, 扛起沈淮踏上畫舫, 緊跟著沈棠與綠蕪也先後上了畫舫。


    裴琰對餘梁道:“你可以離開了。”


    餘梁望著沈棠,見她微微頷首, 默默搖著船槳離去了。


    這條畫舫並不算大,但珠圍翠擁,富貴華麗,與其他畫舫最不同的是,裏頭沒有花娘與小倌這些亂七八糟的人, 隻有隨侍的幾名東宮侍衛。


    內部的陳設也古色古香, 鋪著一張茶幾, 兩個蒲團, 木質地板上也鋪了厚厚的桃笙軟席,中間的長桌上擺放著一架古琴。


    裴琰安頓好沈淮, 瞧著渾身濕漉漉的沈棠,便吩咐侍女帶著她去廂房換身衣裳。


    沈棠早就讓綠蕪隨身攜帶衣物, 本來是打算在小船的船艙中換, 沒成想驚動了官差, 就耽擱到了現在。


    沈棠由綠蕪陪著換好衣裳, 迴到畫舫大堂。


    宋凝端坐在上首,見沈棠過來,就當個沒事人一般,連眼皮子都沒掀一下。


    沈棠對他這樣的行徑倒是見怪不怪,視線兀自聚焦在那架古琴上。


    過了幾息,宋凝的目光才慢慢地移到沈棠的臉上。


    今兒沈棠的心思也不在,除去行了一禮後,便再也沒同他多說一句話,而宋凝本就不多言,就這樣靜靜的打量著她。


    沈棠半屈在那,隻聞湖麵嘈雜的聲音時不時從外頭傳來,混著幾聲湯勺翻動的叮當聲,甚是安靜。


    冷不丁地耳邊多了一道腳步聲,沈棠微微抬眸,眼裏還有幾絲不安,殊不知對上了一雙深邃的黑眸。


    宋凝站在了沈棠身側。


    沈棠直起身子,微微側過半張臉,神色已不如適才在小船上的怡然自在,取而代之的是宋凝這些天在夢中反複出現的,漸漸熟悉的疏遠。


    與陸雲昭在校場上的那一番話,倏然在腦海中交替出現。


    “殿下三番兩次在微臣麵前詆毀沈姑娘是為何?是因為她終於不再圍繞著您轉,所以您如此生氣?”


    “您真的認定沈姑娘貪慕虛榮,攀附權貴嗎?若她真的是這樣的人,太液池落水後,她隻要去皇後娘娘那哭訴一番,早就可以借由殿下上位了!可是她並沒有,這是為什麽?”


    “欲情故縱麽?殿下可好好想想,此後,沈姑娘有做出任何接近您的舉動麽?”


    宋凝心口的那股鈍痛又開始蔓延,這幾日一個又一個的夢境,讓他時常喘不過氣。


    有一個念頭在心中隱隱浮現,卻又不敢去直麵,在他的心中引起一股莫名的煩悶。


    心煩意亂時,也曾想過以權勢將她禁錮在身邊,但終究還是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坐下罷,等薑茶煮好,喝些暖暖身子。”


    沈棠這才注意到,宋凝麵前放著一個微型的明爐,形如貝殼的茶碗一開一合,裏麵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她緩緩移開視線,便見宋凝緩緩落座,沈棠猶豫了下,也跟著落了座。


    沈棠繼續盯著古琴,宋凝盯著她。


    “你許久沒進宮了,母後時不時在孤耳旁念叨你,過幾日進宮陪陪她罷。”宋凝突然開口說道。


    沈棠抬起眸,心中暗暗吃驚,在她印象中,宋凝很少有這樣心平氣和的同自己說話。


    明爐裏的炭火突然“啪”地一聲,砸出了一丁火星子出來,幾乎是同時,宋凝傾身用衣袖護住了她。


    袖擺墨香流韻,沈棠微微側目,便見宋凝的手挨著她的眼角,十指修長骨節分明,然而掌心卻有著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


    沈棠怔了怔,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都不記得宋凝手上有這樣一道疤痕。


    還未來得及再細看,宋凝的胳膊已經緩緩地落下,一雙鳳眸安安靜靜地看著她。


    “飲了這碗薑茶罷。”他淡淡地端起茶碗,遞到沈棠麵前。


    沈棠強忍住心頭那股愈來愈怪異的感覺,垂下眸子,“謝殿下。”


    然後,便是久久的沉默。


    直到外頭裴琰的腳步聲傳來,“殿下,京兆府的人已經走了。”


    青禹湖上此刻熱鬧如白晝,隨著一個個落水之人被打撈救起,很快人們便知道走水的起因是幾個公子哥兒為了蒔花館的姑娘爭風吃醋,才釀成了這場禍事。


    這個時候趕來的官差根本顧不得這些爭風吃醋之事,隻因為他們從落水的公子哥口中得知:宣平侯府的二公子傅嗣成到現在還沒有找到!


    距離他跳水已經過去這麽久,人還沒找到,情況就有些不妙了。


    官差無法,隻得發動青禹湖上那些討生活的人幫忙。


    湖水浩渺煙波,一望無際,要想尋出一個落水之人,簡直是難於上青天。


    眼看著到了夜半時分依然全無進展,除了少數當事之人還未離去,其餘的大多數人經盤查,都已一一放行。


    餘梁早早便混在那些船隻中離開了,而宋凝的這艘畫舫更是無人敢查,一路暢通無阻靠了岸。


    青禹湖被夜色籠罩,放眼望去,濃霧繚繞如煙。


    夜已過半,燈火如隔世般闌珊,稀疏的星子點綴在墨藍的天幕中。


    “讓韓莫送你們迴去吧。”朦朧月色中,宋凝一雙眸子忽明忽暗,看不出任何情緒。


    沈棠搖了搖頭,安靜地垂下眸子,“多謝殿下,臣女帶了府中男丁同行。”


    宋凝哂笑一聲,“你一個深閨女子,從青禹湖拖著醉醺醺的沈淮迴去,要如何與忠勇伯解釋。”


    他刻意在“解釋”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果然,便見沈棠麵色一僵。


    “令兄是該好好管教一番了。”宋凝道,“便由孤親自送他迴去,也可替他摘清傅嗣成落水一事。”


    沈棠猛然抬頭,卻見宋凝仍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冷峻的側顏在夜色中看上去毫無波瀾,她心頭掠過一絲異樣,又想到自己方才一身男裝,冷眼看著傅嗣成掉落青禹湖,也不知宋凝到底看到了多少。


    略微踟躕片刻,沈棠行了一禮,“那就有勞殿下了。”


    但她還是堅持沒讓韓莫護送,一人帶著綠蕪離去。


    這一夜,大半個上京城熱鬧非凡。


    尚書府、侍郎府、太常寺卿接到京兆府的傳信,闔府上下都被驚動,忙派人去京兆府領人。


    宣平侯府聽聞傅嗣成落水後至今未找到,更是慌了,把府中能召集到的人手都派到了青禹湖去尋人。


    京兆府燈火通明,京兆府尹譚禛華坐於公堂之上,開始詢問幾人。


    “是何人先挑起的事端?”


    “又是何人先動的手?”


    “畫舫又如何會起火?”


    幾人麵麵相覷,若說如何引起紛爭,他們自然清楚的很,可是縱火燒畫舫的是誰……


    當時畫舫上亂糟糟的一團,竟是無一人注意。


    譚禛華的視線在這群公子哥身上來迴梭巡,最後落在範程君臉上,“範公子,你先說。”


    聽範程君敘說完畫舫起火的前因後果,其他幾人紛紛附和,那率先動手的圓臉少年喊道:“大人,你們一定要把那個縱火的兇手找出來!”


    “京兆府會盡力的。”


    這幾個紈絝子從小到大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先勿論到底是不是有人蓄意縱火,就算是,想要順著這一條線索找出人來,無異於大海撈針。


    “當時船上起衝突的不止你們幾人罷?”


    譚禛華這話一出,幾人麵麵相覷,範程君一拍大腿,恍然道:“沈兄……忠勇伯府的沈淮,他也落水了!”


    譚禛華心下一沉,心道糟糕,一個宣平侯府還不夠,現在又來一個忠勇伯府,他這個京兆府尹的官職,怕是要做到頭了。


    圓臉少年撇了撇嘴,“還道範程君與沈淮有多深的交情,沈淮不見了那麽久,他居然現在才想起。”


    譚禛華此刻哪有心情聽他們拌嘴,恰好各府都來領人,他忙將幾尊大佛送走,“幾位公子辛苦了,之後本官有需要了解的情況還需勞煩你們過來。”


    待幾人離開,譚禛華又忙吩咐人去忠勇伯府報信。


    忠勇伯府接到消息果然亂成一鍋粥,沈鈞弘原本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著,感覺一下子瘦弱了很多。


    他一邊召集家丁立刻趕往青禹湖,一邊不停地怒罵:“小畜生,天天淨給老子找事,看老子這次不剝了你的皮!”


    罵著罵著,臉上的煞白再也掩不住,緊緊攥住的拳頭更是抖得厲害。


    綠蕪從前堂剛打探到消息,便匆匆的返迴扶風苑,“姑娘,是京兆府來人了,說是大公子掉進了青禹湖,如今下落不明。”


    沈棠今兒個晚上又是縱火,又是下湖,早就疲憊不堪,“嗯,不用管這些,熄燈罷,我要睡了。”


    府裏鬧得越厲害越好,也讓兄長受個教訓才會長長心。


    沈棠都能想象,父親看到阿兄由太子殿下親自送迴後,臉上會是怎麽樣的表情。


    而在知曉這一切都是因著在畫舫上與人衝突才釀成的大禍,那一頓家法伺候,阿兄是再也逃不過了。


    隻希望經此一事,沈淮可以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做任何事都能三思而後行,否則逃得過這一次,卻逃不過下一次,今後隻會給家人帶來無盡的痛苦。


    第42章


    青禹湖上, 京兆府的官差及幾家府上派來尋找傅嗣成與沈淮的人正在進行搜尋。


    隨著消息的傳開,此事已經驚動了宮裏頭, 皇後娘娘與安貴妃派來的人也第一時間趕了過來, 湖邊幫忙尋人的隊伍越來越壯觀。


    旭日高升,霞光萬道,將整片青禹湖染成了暖暖的橘紅色。一陣風兒吹過,白日裏冷冷清清的青禹湖透著一股躁動的喧囂, 蕩漾起層層漣漪, 精通水性的人紛紛深入湖底。


    譚禛華帶著一群衙役親自搜救, 眼看時間漸漸流逝, 卻還是沒有二人的蹤影,他心內不由微微歎氣。


    情況不容樂觀呐。


    青禹湖不是小水溝, 搜尋起來難於上青天,譚禛華把所有營救的人組織起來,分成十數支隊伍采取地毯般的搜索,但即便如此,要在浩渺煙波的湖上找到人, 又談何容易。


    日頭越升越高, 空氣中有著明顯的燥熱, 宣平侯傅嶸也再也壓製不住心頭的燥意, 大步走到忠勇伯沈鈞弘麵前,“沈鈞弘, 若是犬子有什麽三長兩短,本侯不會放過你。”


    從昨夜到現在, 沈鈞弘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 沿著河岸來迴走了不知多少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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