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1-7-313:00:38字數:18954

    沈哲從遼東迴京,沒在走水路,而是直接渠道直隸,雖然水路路程短,但是以這個年代的航運技術,自然還是騎馬要快很多。

    既然要路徑直隸,沈哲自然不能不去拜見他的義父李鴻章,更何況,他的確也有事相求。

    沈哲到達直隸總督府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隻有一人一騎,帶著的十幾個禁軍一如既往的驛站裏,反正他們隻是保鏢,又不是眼線,人家走親戚,沒必要跟著瞎摻合。更何況這要見的人是李鴻章,他們瓜田李下,也要比這個嫌疑,別讓人家以為自己堂堂的禁軍,是被誰派來打探風聲的。

    沈哲少年時期曾經在李鴻章的府上住了三年之久,李鴻章府上的家丁也沒人把這位從前的“沈公子”,今日的“沈大人”當外人,幫沈哲牽過馬,就告知“老爺現在正在會客,請沈大人到後麵等候。”

    雖然是無心之言,但是言下之意也很明白,在他們的心裏沈哲根本就不算是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

    沈哲便往裏麵走,一邊和管家將一些無關緊要的閑話,得知著客人似乎是從普魯士來的一個退伍軍人,是請給在山東新督辦的水師來當教官的,前來李中堂的府上拜會,而這個普魯士的軍官雖然隻是一個退伍軍人但是身份卻挺高貴的,好像還和普魯士的皇帝有血緣關係,管家把這層身份當做一個重大的新聞來宣布,沈哲可沒有當成一個重大新聞來聽,就算是真和威廉一世有血親關係又如何,他可知道這些貴族究竟值幾斤幾兩——歐洲的貴族不像是中國的這幫皇親國戚這麽吃香,他們說白了生來就是受苦的,家裏未必有多少錢,還得勒緊褲腰帶死撐著麵子,而一旦要打仗了,這些貴族基本是去前線送死的,因為他們是貴族,要維持祖先的榮耀和顏麵,也要履行身為一個貴族的責任,因此勢必身先士卒。

    沈哲記得自己還在另外一個時空的時候看到過一個數據,說是二戰時期,英國貴族在戰場上的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四十五,比普通士兵的死亡率要高得多,不是他們身體素質太差,隻是他們不能後退。

    而在這個時代,貴族們雖然不用麵臨隨時可能喪命的問題,但基本上已經坐吃山空,要不然,這個軍官也不會到遠東來討生活。

    管家將沈哲引至客房就退了出來,心想這位沈大人如今是公務纏身,這一路來聽說都趕得跟什麽似的,就算是在登州府辦正事也僅僅用了十天的功夫而已,此

    次在保定停留也隻是路過而已,說不定明天一大早就要返京,老爺和那個洋人似乎還挺投緣這頓飯不知道要吃到什麽時候去,萬一這位沈大人真的跟中堂大人有什麽要緊事要商議那豈不是就給耽誤了,想來想去覺得自己還是先通報一聲,讓中堂大人自己定奪為好,不是就火急火燎地我那個飯廳趕了過去。

    此時的廳堂之中雖然隻有三個人但是卻顯得極為熱鬧,不過事實上,製造這種熱鬧氛圍的人隻有一中一洋兩個人,這個洋人是那位德國的退伍軍官自不必說,那個中國人自然也非此時的東道主李鴻章莫屬,而至於多出來的那個人著實也是被冷落的很是冤枉,他正是此次隨行的翻譯,要說這件事朝廷本來考慮得挺周全,至少比以往那是周全得多,當然這也是仗著自己的同文館裏已經培養出了一屆學生,於是很闊氣地給這個德國教官配備了一個翻譯,但是偏偏這個德國教官本人就是一個中國通,那中文說的雖然奇怪但是還算很順溜,於是這個翻譯自然也就成了布景。

    不過這位隨行的翻譯對於李鴻章來說也不是個外人,那好歹是他的堂侄。

    這個親戚算起來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不過至少要追溯到李家發家以前,仍然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李鴻章的祖父時代,而這個翻譯的曾祖父就是李鴻章祖父的弟弟,在李家還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漢的時候就已經分家了,因此人家後來的飛黃騰達也就跟這家人沒什麽關係了,不過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安徽人念舊,當年的淮軍能有今時今日依靠的其實也是這剪不斷的地域紐帶,同祥尚且如此,更何況是自家的親戚,再遠也是同一係的血脈支撐起來的人。

    要說李鴻章在眾多遠房親戚中之所以選擇了這個叫“李經塱”的小子,那還得益於這小子長得夠激靈,一看就是一個聰明人,而且他李鴻章當年和他哥哥李瀚章一起迴鄉祭祖那是多大的場麵,那個地方的人怕是幾輩子都沒見到過,小孩子都好熱鬧,自然是上躥下跳沒個停的時候,而偏偏這個李經塱泰然自若,不但沒有咋咋唿唿,連過度的興奮都沒有表現出來,立刻對於這個孩子有了深刻的印象,覺得日後一定能有出息,一打聽,不得了,竟然還是自己家的親戚。

    其實要說也是李經塱的運氣好,那天他正好頭一天幹了整整一天的農活,因此才沒有那個空閑精神和別人一樣大唿小叫,蹦蹦跳跳,要不然小孩子誰能沒點兒青春活力“冷靜”得跟一個木頭疙瘩一樣。

    那件事之前的李經塱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不是說什麽精神壓力

    之類的高雅人的痛苦,李經塱的“苦”可以說是傳統意義上的那種命苦。

    年幼喪父幾乎是一個孩子苦命的必備條件,李經塱也並不例外,他短命的爹爹自他勉強能分清楚哪種生物是男人,哪種生物是女人的時候就已經撒手人寰,沒過兩年,他年輕的母親也在他舅舅的威逼下改嫁了。

    母親的出嫁讓李經塱在十分年幼的時候就已經看清楚了女人這種生物有多善變,就如他的母親那樣,雖然穿嫁衣,上花轎的時候哭天喊地,把他舅舅罵的是體無完膚,又是打罵,又是尋死,兩三個人都架不住她,恨不得連拜堂都要把嘴給堵上,可是,洞房花燭夜一過,他母親的態度立馬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不但不哭不鬧還當起了別人的賢內助,這賢妻沒當上個兩三天,他的母親有立馬晉升為了“良母”,當然享受母親溫暖的人已經不是年幼的李經塱了。

    常言道有“後媽就一定會有後爹”其實反過來在有些時候也一樣是說得通的,就是“有後爹就一定會有後媽”雖然女性的感情比起男性來要細膩得多,也難以割舍得多,但是淡漠還是會有的,特別是她的母愛已經不屬於一個人的時候。

    李經塱同母異父的弟弟出生之後,李經塱的身份就徹底從一介拖油瓶變成了打雜的,砍柴,挑水,反正一切不觸及到他身體負荷極限的勞動,他都必須參與。不參與當然也可以,但是不勞動自然就沒有飯吃。

    不過也算是因禍得福,也許是幼年時期吃得苦實在是太多,把一輩子的苦頭,都給吃完了,在他十四歲那年,終於迎來苦盡甘來的的一天。

    李經塱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被命運之神碰上了天,他被當朝的大員,李氏一門的榮耀——已經官至總督的李鴻章給看重,並且要親自培養。

    李經塱雖然到了李府,但是沒有辦法因此而提高的智商以及各方麵的素質,李鴻章也很快就發現自己眼花找錯了人,但是人已經給帶進城了,又不能退迴去,就算要退,也沒地方退,姓李的不跟姓李的,難道還要繼續跟著一個外姓。

    不過好在在讀書人看來,悟性這種東西未必是天生的,不是有句話叫“勤能補拙”嗎?就算是一塊極品美玉,不雕琢也賣出好價。而且在李鴻章眼前就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的老師曾國藩,那個傳說中當他家房梁上的小偷用聽的都能把整篇文章倒背如流的時候,而仍然不得要領的曾國藩。

    不過雖然說在這個時候,笨,不是大問題,但是笨鳥得要先飛,而此時此刻

    幹農活幹到十四歲的“高齡”的李經塱肯定是難以搶得這個先機了,李鴻章想來想去,最終決定將這個堂侄兒送到京師同文館去學語言——要學四書五經已經晚了,不過要是學各國方言,大家都是零起點,誰也沒道理看不起誰,況且以李鴻章的見解,洋務是未來中國的主流趨勢,既然要洋務,就不能不跟洋人大交道,要跟洋人打交道就更加少不了這些人當“橋梁”也省去了那些各地的買辦在朝廷和洋人之間中飽私囊。

    不過雖然李鴻章是李經塱的大恩人,又是他的堂伯父,但是就李經塱本人而言,在李鴻章麵前仍然很是拘謹,他的身份轉變的實在太快,前一秒還是在鄉下砍柴的窮小子,下一刻就托李中堂的後門進了京師同文館,任誰也受不了這個落差,雖然就人的本性而言,人注定是要往上走的,但是此時此刻,在這個地方,李經塱仍然是有些如坐針氈,什麽東西在嘴裏都如同嚼蠟,冷不丁地被李鴻章問起什麽,肯定又會嚇出一聲冷汗,然後戰戰兢兢地如是迴答,搞得李鴻章也沒趣兒,就幹脆晾著他。

    李經塱正坐立不安之際,忽聽見有人進來,抬頭一看,竟然是李府上的老管家,老管家在李府上幹了這麽多年,表現得倒是比李經塱還自在些。

    管家向李鴻章拜了拜道:“稟報老爺,軍機處的沈大人求見。”

    有了上一迴的教訓,老管家這次學聰明了,在前麵加上了各單位以示區別。

    李經塱聞言一驚,脫口問道:“是瑄瑜嗎?他不是在京城來著。”

    管家又朝他拜了一下答道:“迴少爺的話,聽沈大人說,似乎是剛從遼東迴來,路過此處,順道拜訪。”

    李經塱瞬間感到如釋重負,沈哲在此時此刻的身份無疑是他救星,他下意識地將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轉移到了他的餘光裏,李鴻章的嘴角上,隻等著為主人發號施令。

    終於,李鴻章對那個德國的教官說道:“哦,是鄙人的義子,本在京城謀事,這兩個月一直在外地督辦事務,這次看來是迴京路上偷閑跑過來了。”

    又對管家說:“瑄瑜也不是外人,叫他過來一起吃飯。”

    管家轉身剛要出門,卻被李經塱叫住了,李經塱起身道:“中堂大人,張管家年歲大了,腿腳不利索,還是讓小侄去跑這一趟吧。”

    李鴻章也早就看出了李經塱這頓飯吃的有多不自在,這要是李鴻章其他的舊部,李鴻章當然不會允許他們有這樣自說自話的舉動,況且他們也不敢,不過李

    經塱再怎麽說也是他老李家的孩子,而李鴻章自從知道自己起初看錯了李經塱這個人,對他也就沒有再抱有太大的希望,二來,也知道當年李經塱和沈哲這兩個年輕人同住他府上的時候就交情不錯,想來李經塱是怕沈哲來得快,走得更快,兄弟二人沒有交流的機會,想借著路上敘敘舊,這也是人之常情,而且這樣的人之常情對於李鴻章或者沈哲這樣的來說或許已經不是很重要了,他們的心總是牽連著更加複雜危險的事,而這些事恰恰不能添進去半分的兒女情長,但是對於仍然保持著安徽農民那股實誠,淳樸的李經塱來說,這就顯得尤為重要,作為對李經塱知根知底的堂叔父——李鴻章當然也深知自己這個堂侄兒“天然去雕飾”的秉性,就索性隨著他去了。

    於是朝張管家點了個頭道:“讓他去叫就行了。你先下去吧。”

    待李經塱逃也似的出了門,似乎好不容易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兒的普魯士教官終於操著他那口幾乎是不分音調的中國話,文縐縐地問道:“敢問中堂大人,剛剛說的您那位義子,沈哲沈大人是否是最近在京城名聲大噪,兩年前出訪歐洲的那位沈大人?”

    “哪裏哪裏,名聲大噪還談不上,隻不過是運氣好辦成了幾件事,撈得了些小名望罷了,不過,兩年前,遊訪歐洲的的確有他一個。”

    李鴻章說這話時,眼神中還不經意間閃過一絲驕傲,雖然看李經塱這個堂侄兒他是看走了眼,但是認了沈哲當他的幹兒子那可算是他運氣好,用倒騰兒古玩的人常用到的那個詞就叫做“撿漏兒”。而沈哲就是他撿來的“大漏”,要說當年之所以認了這個孩子當義子,並不是真的欣賞他,說白了是抹不開沈葆楨和左宗棠的麵子,他總不能說人家的兒子或者學生是一個庸才吧,雖然那個時候的沈哲不過隻有十歲,但是俗話說的好,“三歲看老”,從周歲的抓鬮就能斷定一個人日後的發展,更何況,是去看一個十歲的孩子,像李鴻章這樣閱人無數,有博古通今的人,對於眼前那個還沒長大孩童究竟以後能有多少發展空間,自然是自認為能判斷各八九不離十出來,這道並不是說當年的沈哲木訥笨拙,對於讀書聲來說,笨拙不是一個不能彌補的缺陷,更何況,他要是真笨別說他外公是林則徐,就算他外公是文天祥,他也成不了左宗棠這樣脾氣倔強古怪的人的及門高弟,而且當時的沈哲非但不愚笨,還可以說是非常聰明,也是在他老家小有名氣的神童,可以說是過目不忘,才思敏捷,出口成章,一點兒也不遜於白居易筆下的那個“方仲永”,而且沈哲比方仲

    永幸運的是,他爹不用他走街竄想賣弄文采來賺錢,可以說,古往今來,所有可以名載史冊的風流人物所必備條件他幾乎是一個不差。

    但是即便如此,李鴻章在那個時候還是對這個幾乎可以被稱為是天才的孩子並不看好,因為,在李鴻章的眼裏,這個孩子充其量也隻是記性好罷了,所有觀念都是來自於四書五經,而並非來自於自己的思維方式,當然,以這樣的標準來要求一個十歲大的孩子實在是太高了一點兒,但是這本就是一個早熟的年代,因為人的壽命太短,因而要求每一個人都必須盡快在這個社會中發揮價值,“在他臨死的時候”才有可能“不因碌碌無為而悔恨”,而李鴻章本身也是一個天賦異稟的人,因此就更容易將自己的標準強加到他人身上,根本不管資質這一迴事兒,這就像如果是以達·芬奇的智商作為這個世界的智商的標準,那麽自然滿世界都是弱智、低能。

    當然這些還是其次,最讓李鴻章深惡痛絕地是這個小子的目空一切,恃才傲物,而且他所恃的不過也隻是背書的才華而已。要說李鴻章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時候也是這號人物,因此他就更加厭煩這樣一類人,畢竟是個人也受不了自己每天對著一個鏡子。

    而從實用性的角度而言,這樣一個注定會成為賈誼或者是楊修這類雖然才華橫溢卻總讓他的主子如鯁在喉,棄之可惜但留著又嫌堵得慌的“雞肋”的人物,對於整個湘淮勢力而言都沒有任何價值可取,定奪就是養個大少爺。

    不過,最後這個幹兒子到底還是認了下來,畢竟幹親這種關係,在大清的官場準則中從來跟那個同時擁有了兩個位高權重的老爸的小子沒有太大關係,最要緊的是兩個“老爸”之間的互利互惠又多了一層保障。

    那個普魯士教官雖然是個洋鬼子,但是全世界也沒有那個當爹的不喜歡被人誇自己的兒子的,這個洋鬼子立刻察覺到了李鴻章很為這個幹兒子感到驕傲,於是開始添油加醋,覺得自己魅力不夠,又把他們本國的首相——俾斯麥給搬了出來,說辭當然略顯老套,無非是首相對於沈大人非常欣賞,相見恨晚,常說當年見麵場景還曆曆在目,宛如昨日才剛發生一般雲雲,雖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聽的人心裏麵絕對是樂嗬的。

    且說總督府的另外一邊,沈哲被李經塱的熱情迎接嚇了一跳,好在他記性不差,還記著李經塱這號人,算是對這位李公子的熱情有所交代。

    李經塱雖然表現得很熱情,但是本性有一些木訥,真要閑聊的時候,他

    也不知道該聊些什麽了,二人先是寒暄了幾句,李經塱終於調整好了狀態,他們也都是在官場中耳濡目染長大的年輕人,共同話題自然不是家長裏短,就算是,他們所議論的人家,也是普通老百姓不敢越雷池半步的豪門望族。

    兩人聊了幾句江南新辦起來的幾個工廠,李經塱突然轉移了話題:“瑄瑜此次督辦渤海事務可還順利。”

    沈哲點了點頭道:“算是順利,丁世叔對瑄瑜也多有照顧,遼東那邊雖然稍微難辦了點兒,但是好歹聖旨在呢,他們除了發發牢騷也不敢抗旨不尊,再者說,他們那些滿洲八旗親貴對於咱們這些漢官肯定還是有防備之心,遼東又是大清最緊張的地方,現在大批的漢民要遷入,他們抱怨抱怨也是應該的,這怒氣這麽發出來也是好事,要是真的敢怒不敢言,那才真麻煩了。”

    李經塱有些憨憨地笑了笑:“那倒也是。不過朝廷此次肯開渤海之禁,不顧大清龍脈而北遷漢民入關,看來當今聖上當真是‘民為重。社稷次之。’的英明君主。”

    沈哲拍了拍李經塱的肩膀搖頭笑道:“經塱兄啊經塱兄,您可真是……‘清水出芙蓉’啊,京城那麽濃墨重彩的染缸都沒把你汙染了,您可真是大清朝廷裏的奇葩呀。”

    李經塱狐疑地看了眼沈哲道:“這話聽著好像不是在誇我吧。”

    “就人格而言,真的是在誇你。瑄瑜做不到,所以佩服經塱兄這樣做得到的人。”沈哲的臉色突然嚴肅了許多,甚至還有那麽一絲轉瞬即逝的傷感,但是立刻有恢複了他一貫有些自傲又玩世不恭的表情:“這麽跟你說吧,經塱兄說聖上英明不假,但是瑄瑜以為,就這件事情而言,聖上的聰明可遠遠勝過的他的仁慈。”

    “瑄瑜的意思是皇上另外有深意?”

    李經塱雖然比沈哲虛長幾歲,但是這幾年都一直在讀書,學的又是洋文,那個年代,洋務方興,學習洋文和一百多年以後自然是大不相同,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即使是京師同文館這樣國家級別的高級學府,所能做的充其量也就是找幾個外籍的教員,與學生的溝通都成問題,更別說有什麽方式和技巧,到頭來,什麽都得要考學生自己的本事強行記憶,其學習過程舉步維艱不難想見,在京城土生土長或是沿海府縣的學生還好說,畢竟西洋對於他們來說還並不是太陌生,然而對於生於阡陌之間,人生的頭十幾年都是與土地和農作物打交道,並且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的李經塱來說,就更加艱難,而偏偏,他還

    有一位提拔他的堂叔父,而李家在朝中也是一門精英,功勳卓著,這樣就使得他就更加不敢在成績上有所懈怠,給他的家族丟臉,他對於自己的學業尚且自顧不暇,對於此時瞬息萬變的時事政治自然就少有關心,頂多是在他心懷高遠的同窗們高談闊論的時候有一句每一句的聽聽,能不能聽全還是個問題,就更加不迴去思考這些政事背後隱藏著的更深層的利益糾葛,自然是朝廷說什麽那就是什麽。

    經李經塱這麽一問,沈哲不禁又想到了幾個月前以開渤海海禁為籌碼與荀同慶交涉的事情,他當時就覺得聖上這招真是高明,分明是他自己想開渤海之禁,隻是沒有理由應付西太後,這一招可用得好,最後可倒好既打發了太和門前那些哭天喊地的大臣們,又借這些人逼著西太後不得不放寬對於渤海通航的政策,想來,這借力打力本來是西太後的保留節目,現今看來可是有其母必有其子,這些高明的陰謀手腕兒,不擔心後繼乏人了。

    於是道:“渤海海禁一事能讓關內流民受益匪淺不假,流民一定,山東撚匪死灰複燃也就再無可能,如此一來,天下太平,朝廷還能省下一筆不小的軍費開支,無論是關內的百姓還是山東,熱河這些地方的地方官員,他們對皇上和兩宮皇太後的千恩萬謝瑄瑜這一路上也已經見過不少,不過,他們嘴上的確是這麽說,經塱兄難道以為他們的心裏真的是這麽想的嗎?”

    “這……”李經塱張了張嘴,仍然不解沈哲究竟指的是什麽。

    隻聽沈哲又道:“他們感念皇上是真,但是至於兩宮皇太後那份瑄瑜以為,可是值得商榷了。”

    李經塱皺起了眉頭,沒說話,心道雖然皇上已然親政,但是兩宮皇太後幹政十載,餘威尚在,更改渤海禁令這麽大的事如果沒有這兩位的點頭,就算是再利國利民的政策,皇上怕是也沒有拍板的能耐,他雖然不關心政治,可是大清的皇帝在紫禁城裏有多少麵子已經幾乎是這個國家人盡皆知卻心照不宣的常識,雖說皇帝這一年轉變甚大,但是兩宮皇太後那邊十年之“寒”練就的“冰凍三尺”,也不是他一朝一夕就能給化開的。

    正在疑惑之際,卻聽見沈哲壓低聲音問道:“經塱兄難道不記得了,當年荀同慶荀大人是因為何事而被迫告老還鄉的?”

    一提到荀同慶的名字,李經塱頓時如夢初醒,雖然荀同慶當年的歸隱有很多方麵的因素,最根本的因素是女人當國容不下這麽一個油鹽不進的道學先生,但是最直接的原因,自然是六年前朝廷駁迴了他關於將關內

    流民前往吉林,奉天的建議,而這個建議中一項最重要的提案就是開放渤海海禁,而如今,雖然朝廷沒有想當年的那個理想化的提案所言將渤海完全解禁,但是放寬政策,該一年一航行,為一年數次航行,這麽看來也是對當年那份奏折的批允。

    李經塱恍然大悟,搖頭歎道:“原來……”

    沈哲淡淡一笑道:“經塱兄明白了吧。五年前,兩宮太後掌管朝政之時,即便是有荀同慶這樣德高望重的朝中要員站出來請命而兩宮皇太後仍然是說什麽也不給麵子的事情,而聖上剛剛親政就幹脆利索地把這件事給辦了,說明了什麽瑄瑜不說,經塱兄也明白。所以說啊,現在這件事,不僅是朝廷給天下的恩惠,更可以說是皇上給天下的恩惠,皇上如今剛剛親政,什麽他都有,缺的就是名望,而這件事,恰恰能給皇上提高聲望,甚至可以達到超過兩宮皇太後的聲望,最主要的是,這樣的聲望是所有官員敢記而不敢言的,因此,雖然皇上的聲名高漲,但是兩宮皇太後卻難以輕易察覺,而產生戒心。”

    李經塱聽完這番話,愣愣地看著腳下一動的石子路,餘光卻在悄悄打量著沈哲,他突然覺這個發小變得有些陌生了,似乎和當初他認識的並不是同一個人,就像他的堂叔父那樣,站在這個帝國決策層的核心,隻不過他堂叔父的意誌可以依靠自己表達來左右朝政,而沈哲還得借助於皇上或者是聖母皇太後這個媒介。不過和他的堂叔父李鴻章湘淮軍所有的那些封疆大吏沒有差別的是,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牽扯著成千上萬人的性命,甚至是他李經塱的命運,而他們,似乎並不以為意。

    但是仔細迴想一下,卻發現沈哲似乎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現在這樣,小的時候也常有,所出之言,市場讓他這個從安徽的鄉下沒進城兩年的土小子驚恐萬狀,覺得似乎聽了就已經被擔上了足以殺頭的罪過,的確一直都是如此,他們兩個人人無論是從身世、資質還是氣魄都有著本質的區別,要不然如今仍然讓他感覺艱澀的洋文,眼前的這個人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溜得跟大使館裏的那些洋人相差無幾,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差別其實一直都是存在的,隻是當年太熟悉了所以沒有察覺出來,而現在,離別經年,才突然發現這個年少時的夥伴已經和自己是兩個階層的人,一如沈哲所說,兩耳不聞窗外事隻幾年,他並沒有多大的改變,而沈哲也按照他本來應該走的那條路一步步往前走,漸漸地將兩人的距離越拉越大,而此時,兩個人都隻不過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李經塱不由地想,若是二十年後,三十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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