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慧嘉心裏實在是尷尬極了,但她情緒調整得很快。


    縱使心中有再多不自在,表麵上她還隻做出一副平靜和緩的樣子。


    當醫生的難免會碰到各種尷尬的病症,他們要是太把這些尷尬當迴事,那又會影響到跟病患的交流。


    所以,怎樣在麵對各種病患時,都表現出“司空見慣、不算什麽”的平靜來,也是一個高明醫生的必修課。


    “錢太太這病有些不尋常。”江慧嘉開口道。


    錢太太本來還滿眼期盼地看著她,她卻忽然這樣說。當下錢太太目光一黯,苦笑道:“積年的老病,從前痛得倒不明顯。可近來有一年,每每疼痛使我簡直……”


    她頓了頓,忽然輕輕打了個寒顫,臉上露出不堪迴想的恐怖表情。


    “江大夫。”錢太太輕聲道,“你支開了我家老爺,可是要告訴我,我活不久了?”


    她聲音輕得有些飄忽,雖然說的是自己“活不久”,可她的語氣裏卻竟然帶著幾分期盼解脫的意味。


    由此可見,病痛折磨得她自己的求生意誌都開始喪失了!


    江慧嘉靜靜等她說完,才緩聲道:“並不是。”


    “什麽?”錢太太怔了怔。


    江慧嘉道:“錢太太可知,醫者辨症四大要訣,重在望聞問切?”


    “望聞問切?”錢太太不解地道,“隻見大夫們診脈,旁的倒不曾注意……江大夫是何意?”


    “經言,望而知之謂之神,聞而知之謂之聖,問而知之謂之工,切脈而知之謂之巧。”


    江慧嘉道:“通俗來說,望,指觀氣色,聞,指聽聲息和嗅氣味,問,指詢問症狀,切,指摸脈象。四診結合才好真正判斷病症,並不是說,隻要診脈便可判定一切。錢太太,很好理解是不是?”


    錢太太點頭道:“的確如此。”


    “既然如此,那錢太太在描述病情時為何要做隱瞞,以至於醫者判斷不實,最後造成誤診呢?”江慧嘉歎道,“正所謂對症下藥,若連病症都診斷不明,所下之藥皆不對症,這病又怎麽能好?”


    錢太太雲裏霧裏道:“隱瞞?我並未……”


    說著,忽然臉漲紅,似乎是想到了什麽。


    江慧嘉心裏有了點底,又道:“錢太太當真情願痛死麽?舍了丈夫家人……錢員外還正當年,說句不中聽的,錢太太若是去了,錢員外此後總要再娶。錢太太甘願一病至死,從此將自己的一切都拱手讓給另外一個未知的女人嗎?”


    錢太太臉漲得通紅,醞釀半晌,終於勉強道:“我也並不知曉,此事有無關聯。”


    “江大夫……”她咬了咬唇,忽偏過臉,一口氣道,“未出閣時我並不頭痛的,自成婚後,才常在……房事過後生出頭痛。如今成婚已過二十年,近來若有房事,越發頭痛!”


    話說完,緊緊閉口。


    臉上表情變幻不定,似乎整個人都繃起來了。


    江慧嘉其實還有疑問,比如說,既然房事頭痛,那為何不減少房事,為何枕頭下麵還要藏著一個角先生?


    但前麵的話已經讓錢太太露出了羞恥難堪的模樣,倘若再深問,未免顯得咄咄逼人,更要引發病患反感。不過有些話,又不能不問。


    江慧嘉點點頭,麵上表情平淡尋常,似閑聊家常般道:“錢太太既常因房事而疼痛,又常思房事,且每每迫切難忍,可是如此?”


    她措詞還算委婉,但意思很直接。


    說白了就是直接在問,錢太太是不是欲念旺盛,所以即便每次房事都要頭痛,她也還是不能克製欲|望。


    錢太太簡直羞恥欲死,她掩麵道:“江大夫何意?偏要問這些不相幹的!我便是……便是……又與你何幹?”


    說到後來,忽又放開掩麵的手,狠狠瞪視江慧嘉。聲音中並帶了心虛彷徨的冷厲,仿佛是到了崩潰邊緣,下一刻就要暴起傷人。


    江慧嘉料想她反應會很大,但沒想到她的反應居然這樣大。


    也是她忽略了古人在這方麵的保守觀念。


    尤其是錢太太,她雖然是商戶人家的妻子,但她也富貴了幾十年,就算不是大家閨秀出身,也應該受過類似大家閨秀的教育。


    對她而言,過去的二十來年裏,因為房事而頭痛,這大概本來就是很難忍受的一件事。


    更加上她欲念更強於普通人,這種相對而言堪稱“淫|蕩”的行為,或許也給她造成過很大的心理壓力。


    江慧嘉雖然不是專業的心理醫生,但她是學中西醫結合的,輔修過心理學,對病人的種種心態自然有所推演。


    眼看錢太太目露兇光,江慧嘉忽然伸手,輕觸到錢太太額角左側的一根銀針,道:“小心!”


    錢太太一驚,迴想起自己腦袋上還紮著針呢,下意識就有些駭怕,忙又坐直了,急道:“怎麽?”


    她的注意力已經被轉移,江慧嘉就道:“針要動呢,錢太太務必坐好,本次針灸止痛雖不能治本,但也至少要持續半刻鍾才好拔針。”


    錢太太不敢再輕動,隻覺得自己腦袋上紮著針,就隻就跟懸著幾把劍一樣可怕。


    這種不安全感甚至衝淡了她方才滿心羞憤,使她短暫地冷靜了下來。


    江慧嘉又似不經意道:“因思房事,腎氣所主,此為腎氣之虛而上衝。”


    她麵上的表情仿佛渾不在意,司空見慣,又道:“原來錢太太頭痛難止,並不因為旁的,卻主要是因為腎氣上衝。”


    “腎氣上衝?”錢太太反問。


    江慧嘉道:“人體五髒六腑,各有所職,且又相輔相成,生生相息。正所謂心養脾,脾養肺,肺養腎,腎養肝,肝養心,牽一發而動全身。”


    她語速慢而有當,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節奏。


    使得錢太太的心情漸漸平靜,先前的抗拒心理褪去。


    江慧嘉又道:“前頭診斷,錢太太肝經實寒,這並沒有錯,隻是錢太太並不僅僅是有肝經實寒,且還由肝動心,由心動脾,由脾動肺,由肺動腎。”


    錢太太並不能太聽懂,又覺得隱約有些明白她的意思。


    江慧嘉總結道:“錢太太肝經實寒,腎氣虛衝,或是因小時體弱而至。所有思房事,又因房事而頭痛,皆由此而起,因此要治療此症,溫腎降逆便可。”


    說得玄乎,總結起來其實就是說,錢太太你人品並沒有問題,欲|望強烈這也並不是你的錯,因為房事而頭痛更不是因你人品不好而得來的懲罰,說到底,你這就是個很普通的病,病好了就什麽都好了。


    錢太太此前受了二十幾年的心理煎熬,還從來沒有人從這樣的角度對她說過話。


    她這個時候的頭痛已經因為針灸而暫時止住了,但江慧嘉的說法使她腦中暈乎,心中飄忽,整個狀態卻反而顯得更加奇怪。


    “是腎氣虛衝?”錢太太口中喃喃,“溫腎降逆便好?”


    江慧嘉道:“正是如此,並不是疑難雜症,髒腑氣機而起,我且為錢太太開個方子。”


    說起來中醫就是這樣有意思。


    什麽頭痛治頭,手痛治手,肚子痛治肚子等等,人家根本不這樣!


    人身是自然整體,錢太太的病就是例子。


    江慧嘉先前按照西醫的想法,還險些給她診斷為血管神經性頭痛。


    實際上呢,她這個頭痛竟是因為腎氣虛衝而起!


    中醫這個領域的神奇可想而知。


    江慧嘉當即給錢太太開了單方,以沉香、補骨脂、骨碎補等十來味藥相結合,開出來一張單方。


    囑咐錢太太道:“且吃十來日再看,溫腎降逆須得長期以療,並不是三五日能好。十來日後我再來瞧你,看是否要再換單方。”


    錢太太麵上還留著殘紅,臉上表情既顯得不自在,又似乎是鬆了口氣。


    總歸是恍恍惚惚,即便是喜悅都顯得這喜悅似乎隔著層什麽。


    她接了單方,麵上露出一個有些扭曲的笑:“多謝江大夫……”


    江大夫看她這樣表情古怪,知道她現在心裏大受衝擊,種種情緒難以調整。


    當下隻道:“錢太太不必著急,此病並不難治的。對了,我給人診病,常常是要寫病曆的。但錢太太若是不同意,今次錢太太的病曆我便不寫了。”


    “病曆?”錢太太奇道,“病曆是何物?”


    江慧嘉道:“將病人病症起承轉合皆記錄在案,既是憑證,亦是資料,如此十分方便,因此我有做病曆的習慣。”


    錢太太立即道:“啊!那我這個病曆……”


    江慧嘉微笑道:“錢太太若是不願我記,我便不記了。既然從醫,總要尊重病人隱私。”


    錢太太鬆一口氣,臉上笑容又自然了許多,連忙道:“江大夫好心胸,好醫德……”大概是太鬆一口氣了,以至於說出來的話都顯得有些古怪好笑。


    江慧嘉道:“錢太太放心,今日之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我並不會再對其他任何第三人提起。”


    說著起身要走。


    其實前頭說那麽多,說來說去也不過就是要安撫錢太太惶恐的內心而已。


    錢太太隻笑:“是,是,多謝江大夫。”


    此後又叫迴下人,給付診金不提。


    江慧嘉照例收了十兩銀子,跟著白果坐上盛通鏢局的車,又迴了盛通鏢局。


    她還記掛著盛通鏢局的霍崇,當然要再查看過了才能放心。


    盛通鏢局的人如何熱情且不提,霍崇的狀況倒還算好。方才江慧嘉去一趟錢府,連帶著在錢府診病,再加上坐車迴來,通共大概是花費了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內,霍崇的情況基本穩定。


    這其實也是因為她對霍崇的傷口處理得還算好,各種消毒、止血、縫合等措施都比較到位,所以術後護理相對也就要容易些。


    霍崇的情況還算好,可在盛通鏢局,江慧嘉卻遇到了另一個難題。


    這個難題很算是出乎她的意料,可等事情真的發生了,仔細想來,江慧嘉又覺得是在情理之中。


    這個難題是林大夫給她的。


    當時目睹了江慧嘉手術全過程,更擔當了助手的林大夫,他在江慧嘉再迴盛通鏢局時,竟當眾對她下跪,要拜她為師!


    因為一來一迴的折騰,江慧嘉再迴盛通鏢局時,天色就有些不早了。


    她是打算在看過霍崇之後就迴家的,畢竟霍崇的情況要是穩定,她也不必要時刻在旁邊守著。


    豈料林大夫就來這一招。


    江慧嘉自來到古代,就是當初到牙行采買下人,都沒讓家裏的下人跪過,林大夫這一跪,還真是讓她驚了一跳。


    “林大夫……”她當時都不知該怎樣反應才好了,隻得忍著麵上不變顏色,並盡力勸他,“我的年紀比你還要小許多。”


    林大夫的年紀從外表來看是二十七八歲,這個年紀在江慧嘉這個現代人看來自然是顯得很年輕的。


    但實際上古人早熟,二十七八歲的男子往往有可能連孩子都有七八歲,甚至八九歲了。收這樣一個人做徒弟?江慧嘉會覺得很怪異好不好!


    她也不是沒有想過收徒弟的事,但她更多的是傾向於收那些十來歲的小孩子做徒弟。


    又或者是培養白果這樣的貼身丫頭。


    貼身丫頭多方便,時刻跟在身邊,既可以做生活上的助理,也可以做醫學上的助手。又能隨時傳授知識,還可以潛移默化做教導。


    當然,還有就是。江慧嘉自己是個年輕女子,如今來到大靖朝,國情不同現代。她年紀輕輕,又有丈夫。她還跟丈夫感情很好,這樣的情況下,她要是收個二十七八歲的男人做徒弟,那不是自找麻煩嗎?


    就算她很肯定宋熠會很相信她,從她的角度來考慮,她也不願意因為自己行為上的“不妥”,而給他帶來一丁點的汙點。


    感情是相互的,宋熠對她好,她當然也要對宋熠好。


    事實上以古人的觀念而言,她這樣“拋頭露麵”出門行醫,已經很出格了。


    要收徒弟的話,她既可以收女徒弟,也可以收年紀幼小的小童做徒弟,又何必非要收一個年輕男人做徒弟?(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榮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沉舟釣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沉舟釣雪並收藏榮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