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而這一次,他巡幸的地方,是麥克阿瑟指定的。那一次,巡幸隊伍前唿後擁,有皇後、皇子、公主和近臣親信隨同;而今天,他孤孤單單,三名侍從官和兩名禦醫隨行,還是征得麥克阿瑟同意的。那一次,他驅車走到哪裏,哪裏的地方行政官和各界著名人士,以及千千萬萬的群眾夾道歡迎;而這一次沿途仿佛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似的,隻有過往車輛和過往行人擦身而過。那一次,他是至高無上的統帥,威風凜凜到處作指示;而這一次,他威信掃地,隻有作檢討和請罪的權力。

    他越想越傷感,也越想越悲痛。

    但是,他又有幾分慰藉。他手下的曆屆樞密院議長、首相、陸軍相、海軍相、外務相、大藏相,以及在他手下出任過旅團長以上的軍官,幾乎全部被逮捕入獄。而他,居然還能自由自在地巡幸,豈不是不幸之中的萬幸麽!

    他看出來了,麥克阿瑟在有意庇護他和利用他。利用?利用這個詞很難聽。利用,是麥克阿瑟用手段讓他為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服務呀!繼而又想到“廢物利用”這個詞,自己成了廢物了?他很傷心。不過,裕仁想得很甜的還是麥克阿瑟的庇護。三個軸心國中的意大利首相墨索裏尼被意大利遊擊隊處死後,將他和情婦貝塔西的屍體,倒掛在米蘭洛雷拉廣場的一所汽車庫的外邊,暴屍數日,讓人們唾罵和扔石頭。德國元首希特勒在走投無路時,與作了他十二年的情婦的愛娃·勃勞恩正式舉行婚禮之後,在德國總理府地下室飲彈自盡。而隻有他還活在人間,還很有希望繼續為天皇。於是,他又有幾分慶幸。隻要能保住一條命,繼續讓他當天皇,一切都可以不予計較。

    在裕仁思前想後中,巡幸的車隊進入橫濱市區。

    橫濱,是日本的重要城市,當時的人口約二百萬,對外貿易約占日本的四分之一。橫濱港是東京港的外港,也是日本最大的海港之一,在太平洋戰爭末期,橫濱多次遭受到同盟軍飛機的轟炸,有半數房屋被炸毀。

    這時,有數萬橫濱市民、建築工人和被解除武裝的日本士兵在勞動著,有的在清除瓦礫,有的在填平彈坑,有的在廢墟上重建高樓大廈。許多人見一群車隊駛過來,放下手中的活計觀看著。

    不一會兒,一輛車頭上插著美國國旗的軍用吉普車和載著近五十名美國士兵的卡車相向開過來。坐在吉普車駕駛室的一位年輕軍官,從車窗口探出半個腦袋,向巡幸的車隊揮手示意停車。待雙方的車輛都停下了,坐在車裏的人除了裕仁都下了車。

    這時,從吉普車裏走下一位中年美國軍官。菲勒士認識他,他名叫克洛德,是駐橫濱的美軍師長。菲勒士將克洛德介紹與王錫鈞、謝爾科夫、藤田文德等人見麵後,再由藤田文德介紹克洛德與裕仁見麵。

    藤田說:“克洛德師長率領一支軍隊迎接陛下來了,請陛下下車。”

    裕仁從轎車裏走下來,雙手握著克洛德伸過來的右手:“謝謝,謝謝克洛德師長閣下!”

    克洛德說:“這裏有好幾萬人在勞動,建議裕仁先生與大家見見麵。”

    “可以,可以。”裕仁連連點頭。

    克洛德高聲喊道:“請正在幹活的人都停止手中的活計,請過往行人也都止步,日本天皇裕仁先生與大家見麵。”

    頓時,人們唿地一聲,像潮水般地湧向裕仁。

    裕仁提高嗓子說:“大和民族的同胞們,橫濱市的市民們!朕看望你們來了,朕向你們請罪來了!”

    他的話剛落,幾萬人都想接近天皇,一睹他的風采,爭先恐後地擁擠過來。糟糕!天皇頭上的禮帽被擠掉了,他左腳上的皮鞋也被踩掉了,要不是一個侍從官眼明手快,一把將裕仁抱住,他幾乎會被擠翻在地。

    克洛德見此情景,趕忙指揮士兵們驅散圍過來的群眾,然後由一百多名美國兵將裕仁包圍在一個直徑約一丈的圈子裏。

    藤田文德掏出自己的手帕,給裕仁擦去沾在左腳襪子上的髒東西,又將被踩掉的皮鞋擦幹淨,讓裕仁倚靠在轎車的車窗旁,給他把皮鞋穿上。那頂禮帽,不僅被踩髒,而且已踩得變了形,無法戴了。

    “禮帽被踩壞了沒什麽!”裕仁微笑著,“請藤田君著人在橫濱市買頂新的,還是要深灰色的。”

    克洛德著士兵搬來兩張各可以坐四個人的長條木靠背椅,等士兵們將木椅並列一起放好,他與裕仁站上去,又有六名端著衝鋒槍的士兵分別站在木椅的兩頭。

    克洛德喊道:“請大家肅靜,傾聽裕仁先生講話!”

    裕仁正了正近視眼鏡:“同胞們,市民們!朕對你們表示誠摯的慰問,表示沉痛的懺侮,並向你們請罪!”

    他手在空中劃了個半弧形:“這塊地方為什麽會成為廢墟?日本為什麽會出現糧食緊張局麵?你們為什麽食不飽腹還在清除廢墟和在廢墟上重建房子?都是因為朕和一批軍國主義分子發動侵略戰爭造成的!朕有罪,朕向你們請罪!”他向群眾深深一鞠躬。

    他想起麥克阿瑟說的請罪“態度要誠懇,要沉痛,要能感動人們”的話,居然流下幾滴眼淚。他掏出手帕抹抹眼淚說:“朕深深地對不起同胞們和市民們,就是一刀飛過來,或一彈射過來把朕殺死,也是罪有應得!”

    一直鴉雀無聲的人群裏,這時有些人七嘴八舌地喊著:

    “能夠當麵諦聽天皇陛下禦音,我們感到無比榮幸!”

    “戰爭的責任不全在陛下身上!”

    “我們理解陛下,我們原諒陛下,我們同情陛下,我們擁護陛下!”

    “能夠當麵聽到陛下的禦音,就是餓死累死也無怨言!”

    接著有人喊:“天皇陛下萬歲!”大家跟著唿喊起來。

    裕仁的聲音更加激昂了:“盡管大家能原諒朕,但朕仍然心裏很難過,很悲痛,我深深對不起同胞們和市民們!”

    他將去年八月頒布日本投降詔書前,在禦文庫地下室舉行的一次禦前會議上說過的一段話,又說了一遍:“朕一想到在各個戰場上和日本本上上犧牲的將士,及其遺下的妻室兒女,悲痛就無法形容。還有許許多多的人,或則受傷致殘,或則家產蕩然,或則生活無著;一想到他們,朕就五內如焚!朕重申,一定盡一切力量給予他們以關照。”

    這時,人群裏出現一陣騷動。

    一個名叫上村貞子的白發老太太,拉著一個年約三十的婦女,這婦女拉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一齊哭喊著:“請陛下給我們關照,請陛下給我們關照!”她們奮不顧身地衝破美國士兵的阻攔,來到裕仁跟前,撲通跪了下去。

    裕仁和克洛德都一驚。兩人一看,這老幼三人都衣服破爛不堪,一個個麵黃肌瘦,如同要飯的叫化子。

    貞子老太太痛哭著說:“我唯一的兒子田中赤誠戰死在中國衡陽,害得我失去了兒子,害得我兒媳婦山田玉子守活寡,害得我孫子田中赤英沒有父親!我們在橫濱的家,一套五間房子的家被炸毀,現在無家可歸,一家三口每天晚上在橫濱汽車站候車室過夜,在垃圾桶裏拾爛菜葉子維持生活,懇求天皇給我們關照啊!”

    克洛德微偏著腦袋,像欣賞怪物似的欣賞這老幼三代人。他幸災樂禍。

    裕仁很難堪,也很痛苦,他慌忙從長條木椅上走下來,把貞子祖孫三代從地上扶起來,然後對她們深深一鞠躬:“朕對不起你們,是朕對不起你們!”

    貞子惶恐不安:“陛下是至高無上的神

    靈,陛下向我們敬禮,我們凡人受不起的,會受到神的懲罰蒙受災難的!”她拉著兒媳和孫子又麵對裕仁跪了下去。

    “受得起,受得起!不要迷信,不要迷信!”裕仁又將老幼三代人扶起來,說:“朕不是神靈,是普通凡人,是一個食人間煙火,結婚生兒育女,犯有許多過錯的凡人。這一點,朕在今年一月一日的《人間宣言》裏說得很清楚了。千萬千萬不要迷信。”

    他又向這老幼三人一鞠躬:“的的確確是朕害了你們,是朕對不起你們!”

    他拉著老大太一隻手:“朕應該關照你們!隻是由於朕發動侵略戰爭,目前日本國的經濟十分困難,拿不出錢和物來關照你們。但是,朕堅信,有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和各駐日軍事代表團的指導和幫助,有全日本國國民的化悲痛為力量,經濟困難會得到克服的,我們的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的!”

    他從藤田文德手中接過一千日元,塞在老太太手裏:“這一千元錢,雖然是杯水車薪,解決不了你家的困難,也是朕的一份心意。”

    老太太很激動:“大恩大德,大恩大德!”拉著兒媳和孫子向裕仁連作三個揖才走。

    一千日元,雖然買不了多少東西,但總比沒有好。於是,又有幾百人嘴裏喊著:“給我們關照,給我們關照!”向裕仁擁擠過去。

    克洛德慌了,趕忙指揮士兵們把裕仁推進小轎車,然後一齊驅車走了。

    半個小時之後,裕仁一行來到克洛德的師部駐地休息。克洛德當著裕仁的隨同者們問裕仁來橫濱有何感想。

    裕仁說:“首先,是感謝師長閣下的迎接。剛才,若沒有閣下在場,很可能發生意外呢!第二點感想是很受教育,要永遠吸取血的教訓,萬萬不可再發動侵略戰爭。第三點,絕大多數日本人民是通情達理的,也是原諒朕的。”

    當克洛德說裕仁一路辛苦,要他下午在師部休息時,他說:“謝謝閣下的關心,但我不能休息,下午要去橫濱海港訪問,向海港工人作檢討和請罪。”

    下午三點左右,裕仁一行由克洛德等人陪同驅車來到橫濱海港。正在忙著裝卸貨物的近二萬名海港工人,就像對待超人的神一樣,對裕仁表示崇高的敬意。當站在醒目處的裕仁對這場侵略戰爭給日本人民帶來深重災難表示沉痛的懺悔和請罪時,工人們雜亂地喊著:

    “陛下無罪,陛下別難過!”

    “有罪的是一批日本好戰分子!”

    “是好戰分子害了陛下!”

    “是好戰分子害了日本人民!”

    裕仁顯得很沉痛:“工人們能原諒朕,但朕不能原諒自己。”他又開始流眼淚了。

    忽然,從裝在港口附近一座高樓上的兩隻揚聲器裏傳來了令人感到突然、感到意外的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請聽眾注意,請聽眾注意!我是日本勞動人民反對天皇巡幸遊行示威大會宣傳處的臨時播音員河田麗子,負責作遊行示威大會實況轉播,請注意收聽。”

    裕仁大驚失色:“這是怎麽迴事,這是怎麽迴事?”

    克洛德氣急敗壞地叫道:“這是誰裝的揚聲器?趕快把它拆下來!”

    一個年輕人的激昂聲音從高樓上傳下來:“揚聲器是我們裝的!我們,就是日本共產黨橫濱地區委員會,日本勞農大眾黨橫濱市委員會,日本自由黨橫濱市總支委員會,日本工會總同盟橫濱分會和日本產業工人工會橫濱分會。揚聲器不能拆掉!裝揚聲器是我們的自由,駐橫濱的美軍無權幹涉我們!”

    緊接著,從高樓上走下近五千名男男女女,他們中隻有少數中年人,其餘的都是二十至三十歲的年輕人,他們反複高唿著四句口號走下樓來:“堅決反對天皇巡幸!”“天皇是罪行累累的戰犯!”“天皇巡幸是蒙混過關!”“擦亮眼睛,識破天皇巡幸的陰謀!”

    裕仁臉色慘白,尷尬萬分,恨上天無梯,入地無門。他心慌意亂,顧不得征求克洛德的意見,就向他乘坐的小轎車走去,準備離開這裏。但是他卻被謝爾科夫一把拉住了。

    “裕仁先生不要走!”謝爾科夫說得很策略,“聽一聽群眾的唿聲,以便采取對策,促使這次巡幸取得成功。”

    克洛德也一把拉住裕仁,正準備讓他走,這時,揚聲器裏又傳來了麗子的聲音。克洛德無可奈何地兩手一攤:“那就聽一聽吧!”

    麗子說:“現在,遊行隊伍正陸續進入會場,已入場的不少於四萬人。下麵,由剛從中國延安迴到東京的日本共產黨主席野阪參三先生教唱《團結就是力量》歌。”

    揚聲器裏傳來野阪的聲音:“印發給諸位學唱的《團結就是力量》這首歌,是我在中國延安學會唱的,根據眼下的政治鬥爭需要,我改動了幾個字,就變成以下的歌詞:‘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比鐵還硬,比鋼還強。向著天皇製度開火,讓一切不民主的東西死亡!向著

    太陽,向著自由,向著新日本發出萬丈光芒!’好,我教一句,大家跟著學唱一句。”

    日本勞動人民文化層次比較高,野阪隻教唱三遍,就合唱得很整齊了。

    麗子說:“今天的遊行示威大會場設在東京追濱機場。現在,遊行者已到了六萬餘人。坐在主席台上的有野阪參三先生,日本共產黨總書記德田球一先生,日本勞農大眾黨主席水穀長三郎先生,日本自由黨總裁鳩山一郎先生,日本工人總同盟代理委員長工藤晃太郎先生,日本產業工人工會委員長菊地清五郎先生。下麵,請日本勞動人民反對天皇巡幸遊行示威大會執行主席鳩山一郎先生講話!”

    鳩山的話言簡意賅:“今天,我們六萬五千日本勞動人民,受一種強烈的革命精神驅使,在這裏舉行集會,是為了反對天皇外出巡幸!眾所周知,裕仁天皇是日本近十幾年來的一切侵略戰爭的罪魁禍首,是雙手沾滿包括日本人民在內的亞洲人民和美國人民鮮血的戰爭販子,是罪行累累的首要甲級戰犯和劊子手。可是,日本幣原喜重郎政府居然敢於冒天下大不韙,讓天皇外出巡幸!對此,我們無法容忍!”

    裕仁聽到這裏,膽戰心驚:“讓朕迴貴軍師部吧,克洛德師長閣下!”

    “聽一聽,看他們說些什麽!”克洛德見鳩山沒有把矛頭對準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感到欣慰。

    “應該聽一聽,應該聽一聽!”謝爾科夫和諾利克斯是另一種感情的欣慰。

    鳩山有意避開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我們對幣原內閣表示最強烈的抗議!強烈要求幣原內閣取消天皇的巡幸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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