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氏聞言沉默了片刻,不知怎麽滴就紅了眼睛。


    母子倆這麽沉默著,許久,餘氏深深地吐出一口鬱氣:“也是,躲著也不是事兒。你外祖已經年長,也不曉得能硬朗多少年,能趁著如今多孝敬也是上天憐憫我。是我想差了。”


    這段時日,等著餘家人來,餘氏就閑不住。本來都已經備好了年貨,此時卻覺得還是不夠。早晚都要去庫房盤點一番,總是怕少了些什麽,招待不周。心裏慌,她又沒法子跟旁人說,就晨昏帶著蕤姐兒去給景王長子次子們上柱香。


    說起來,自打周家在沈府定居下來,餘氏就單獨辟了一間屋子出來用作盛放牌位的祠堂。景王府無論嫡庶十幾口人,除了還活著的和不能供進祠堂的,全都擺在此處。


    連燒了幾炷香,餘氏忍不住跟景王的牌位念念有詞:“允安這倔強頭子也算開竅了,終於成家立業,給咱們家一個交代了。咱們小述白生得那叫一個好,孩子的爹娘都是聰慧出眾之人,將來這孩子定然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們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日子平緩地過去,因為等待而便的漫長。餘氏委實沒想到先來周家的不是餘家人,而是終於問到葉五妹行蹤的葉家人。


    葉蘇氏是一個上午忽然敲門的,她來的猝不及防。


    餘氏這冷不丁地跟她打個照麵都有些發愣。摸不著頭腦。這葉蘇氏在快年關的時候到周家來是幹什麽。外頭又是大雪天,葉蘇氏一個柔弱的婦道人家能吃這個苦跑這來?


    葉蘇氏其實是有些怕餘氏的,她當著餘氏的麵不好說什麽,隻懦懦地說要見幾個女兒。


    餘氏雖摸不清她的目的,但人家來找女兒,她總不能不讓。扭頭叫櫻桃將葉四妹葉五妹都給叫過來。結果那葉蘇氏一見女兒就紅了眼睛。眼淚說來就來,哭得她都有些懵。


    葉四妹葉五妹也傻了,大雪天的,親娘從輪台跑迴來?這是發生了什麽事?


    事情還真不經問,一問葉五妹的臉都白了。說到底,葉蘇氏跑這一趟,還是為了葉五妹跟嚴家幺子的婚事。這樁婚事從年前就鬧到年尾,還沒有消停。葉童生就有那麽眼皮子淺,為了嚴家的財富讓葉蘇氏親自來抓人。說是若葉五妹還孝順還在乎父母,這輩子就算是轢釜待炊也要不給父母親為難。


    “娣娘,你若是能眼睜睜看著你娘死你便走。”葉蘇氏對付女兒向來有一套。家中幾個女兒都心疼她,最見不得她落淚。葉蘇氏懦懦地往椅子上一坐,扭頭那副要死要活的樣子。


    葉五妹臉刷地一下白了。


    “娘,那嚴家幺子是什麽德行你不知道嗎?”葉四妹有些不可置信,“就他那個樣子,你讓五妹一輩子守活寡麽?”


    葉蘇氏聽到她這麽說也隻是哭。這些話往日葉五妹都說爛了,翻來覆去的,葉蘇氏早就麻木了。此時不僅沒有動容,反而覺得呱噪:“這是你妹妹的婚事,你沒事瞎摻和什麽!”


    葉四妹被她這麽不給臉的一頂,噎得半天說不出話。


    有些話往日說過了,此時再說也沒意思。葉蘇氏就那老一套拿捏人:“嚴家那三百兩彩禮錢咱們家已經收了。你爹為了給你兄長你侄子說親,早就把那些銀子花掉了。如今嚴家找咱們家要,咱們也拿不出來!娣娘,你難道真的能眼睜睜看著爹娘一把年紀了被人逼死嗎……”


    餘氏當初知曉葉五妹是因為親事逃了家,但其實內情如何她不是很清楚。此時聽得雲裏霧裏的,想著,還是幫著勸一嘴:“親家,你這是做什麽?親事不成,再商議便是。大過年的別將死掛在嘴邊……”


    “親家,這是我葉家的家事。”


    葉蘇氏這一句話頂的,餘氏也不好開口了。


    她看了看葉四妹,葉四妹欲言又止的。想說什麽,似乎還顧忌著給家裏留臉麵,到底沒有捅穿。葉五妹過去哭也哭過鬧也鬧過,逃都逃了,知道親爹就沒把女兒當人看。她已經不指望親娘能幫她,木著一張臉,站在一邊不說話。


    葉蘇氏一看她這模樣就生氣:“娣娘,娘這一輩子為了葉家沒吃過好的用過好的,一輩子苦到頭。如今好不容易有點安生日子過,你就當可憐可憐你娘成不成?”


    “娘,我可憐你,誰又來管我呢?”葉五妹心如死灰,她隻問她,“我才十六歲,我這一輩子,就不配過的好一點麽?”


    葉蘇氏一噎,頓了頓,斥道:“你這說的什麽話,他嚴家哪裏不好了?”


    這段時日,葉蘇氏已經被嚴家的富貴迷了眼。撐著官家老太太的款兒,嚴家三天兩頭的請葉家老夫妻倆去嚴府坐坐。連吃帶拿,嚴家還承諾隻要葉五妹嫁過來,他們甚至願意給葉家送兩間鋪子做彩禮。這一來二去的,全輪台的人都曉得嚴家跟葉家要成親家了。


    換句話說,葉五妹不嫁給嚴家,別家也不樂意娶了。葉蘇氏覺得自己這般也不是不拿女兒當人,雖說將來可能沒有夫妻生活,但嚴家富裕啊!


    “人這一輩子,隻要吃得好穿得好,日子就沒有難過的時候!”


    葉蘇氏沒什麽大的想頭,她這一輩子就是兒子爬上校尉也沒能日日吃肉。有嚴家的接濟,他們才能過上吃香的喝辣的日子。不僅給長子的續弦有著落,長孫,次孫,甚至下麵幾個孫子的婚事都能定,且各個都是大戶人家的姑娘。靠著嚴家的引薦,他們葉家是要徹底飛升了。


    “你別年紀小不著調,成日裏想些有的沒的。”葉蘇氏一副過來人的口吻教育道,“跟你說,成了婚都一樣。男人是美是醜都不要緊,隻要家裏有家底在,你這輩子就不可能苦。”


    她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葉五妹還不聽話。


    “你這丫頭好狠的心啊!不管家裏人死活,隻管自己快活!”


    葉蘇氏一改柔弱落淚的模樣,瞪著渾濁的大眼睛仿佛眼前這個不是她生的而是來壞她好日子的仇人一般:“跟你好話歹話都說遍了,親娘都求你你都不答應。我這輩子是造了什麽孽才生了你這麽一個心腸狠毒的女兒!我把話撂在這,娣娘,今兒不嫁過去,改日就等著給你娘收屍!”


    還沒等餘氏張口說句公道話,那葉蘇氏狠了心往柱子上撞。


    這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架勢,把一屋子人都給驚呆了。葉四妹眼疾手快地拉住了親娘,沒叫她撞成功。但葉五妹這會兒是不去也不成了。


    葉四妹哭得眼睛都腫了,可她沒辦法這是三姐妹的親娘,沒人比她更清楚葉蘇氏的性子。柔弱是真柔弱,執拗也是真執拗。根本勸不動。葉五妹癱坐在地上,哭都哭不出來。葉蘇氏沒在周家久待,仿佛著急成婚似的,當日就把人給拉上車帶走了。


    這樁事發生的突然,葉嘉知道的時候已經是晚上。


    餘氏有心讓葉嘉少操點心,猶豫了片刻,將葉蘇氏來將葉五妹帶走的事情給說了。


    葉嘉的臉一瞬間沉下來:“她何時來的?”


    “今日上午到的,來了就找人,接了人就走。”餘氏歎了口氣,她還是頭一迴見過這麽糊弄的娘。


    事實上,今早那情況她瞧著有些怪,本想出手攔一攔的。葉蘇氏雖說帶了些護衛,但周家這邊有心要攔,葉蘇氏也沒那麽容易鬧。但餘氏一個外人也不清楚內情,不大好意思摻和人家家事。說到底,親生爹娘給定的親,她一個外人根本沒有插手的權利。


    “嘉娘啊……”


    此時見葉嘉臉色不愉,餘氏心裏也有些不安:“到底是什麽親事,鬧成這樣?我見著親家母一來就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那架勢是不達目的不罷休。昨兒娣娘才說兩句話,親家母就直接往柱子上撞。那架勢,我在一旁看著都不敢攔啊……”


    “說來話長,這裏頭的事情很難掰扯清楚。”那葉家那老夫妻倆就不是好相與的性子。當初葉嘉使計把人送走,也沒想到會鬧出這些事。說到底,葉五妹會遭這份罪,多少跟她有點關係。也不曉得輪台那邊出了什麽幺蛾子叫這葉蘇氏大雪天往外跑,葉嘉一思索便臉色有些難看。


    餘氏見她這般臉色,把孩子放迴了搖籃:“這事兒要管一管麽?”


    “肯定要管,關係五妹一輩子的幸福。”


    葉五妹顧慮給葉家爹娘留臉麵,不想在外麵把話說的太透。但葉嘉可不會管那家人的死活,思索了片刻。她幹脆把遮羞布給揭了:“那夫妻倆給五妹定的夫婿,是個好男色的斷袖。聽說性子古怪,還有些厭女。嚴家為了這個兒子,給葉家砸了許多銀子。這次我娘過來,要麽是嚴家拿出更多的好處叫我爹心動,要麽就是葉家有什麽把柄被人捏手上了。”


    當然這些是葉嘉的猜測,不然葉蘇氏能這麽堅決?那葉蘇氏骨子裏就沒有那麽強硬的時候。


    餘氏愣了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等抬起頭看向葉嘉,見她臉上的神色頓時有種荒謬感:“既然是個斷袖,那怎麽能把女兒嫁給他?親家這不是把人往火坑裏推嗎!這要是娣娘真進了嚴家,一輩子都毀了,這還是親生的爹娘嗎!”


    是親生爹娘沒錯,但也是將三個女兒全賣出去換彩禮錢的親生爹娘。原主當初還不是頗得葉家老夫妻的看重,還不是三十兩嫁進了周家。不過這些舊事倒也沒有拿出來再說的必要。古時候還是重孝道。哪怕葉嘉心中再是看不起那對夫妻,該住的嘴還是的住嘴。


    餘氏翕了翕嘴角,喃喃地念叨了兩句‘天呐、天呐……’


    轉頭才想起來自己一時自私,倒是有些著急了:“那,那人都被帶走了,可怎麽辦啊?”


    “人才走,應該還沒出喀什縣。”


    葉嘉其實也是後來從葉五妹的隻言片語中猜測得知的。雖說這個朝代還沒有艾滋、各種性病傳染病,但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同妻也是最悲慘的一個群體。尤其是這個時代男尊女卑,哪怕所有人都知道男子是個斷袖,也會將生不出孩子的罵名堆到女子身上。


    嫁給一個斷袖,基本等於毀了一輩子。


    “相公人呢?”葉嘉如今的身體實在不適合走動,她才生產沒幾日。身體還是虛弱的時候,等閑餘氏都不叫她出屋子,想幫葉五妹也沒辦法親力親為。


    “允安昨兒不是在呢麽?”餘氏提起來愣了一下,“咦?這小子又跑哪裏去了?”


    兩人才說著話,周憬琛就抱著一堆書從廊下走迴來。家中發生的事情他自然是知曉,關於嚴家是個什麽情況他也很清楚。周憬琛素來不允許自己身邊出現紕漏,跟自己有關的所有事他都習慣性地掌控得清清楚楚。


    說起來,這事兒對葉五妹來說是天塌下來,但在周憬琛看來就不是事兒。一個小小的商賈嚴家,也就糊弄糊弄葉家沒見過世麵。那點產業隨便找個由頭查一查都能掀了那家的家底。何況那嚴家這些年也沒做什麽好事,否則怎麽死乞白賴地哄著葉家老夫妻?


    他緩步走過來將書堆到書桌上,一邊仔細擺好一邊便道:“這事兒你們莫操心,交給柳沅了。”


    “柳沅?”


    “嗯。”周憬琛捋了捋垂落到身前的頭發,轉過身,“正巧給他找些事做。”


    若是交給柳沅去處理,葉嘉倒也沒有什麽可擔心的。柳沅看似懶散,做事其實挺幹脆利落的。不過葉嘉好久沒聽過這名字,想到柳沅好似也許久沒有出現在周家。頓了頓,她開口問道,“相公,柳沅不是人在安西都護府麽?怎麽跑去輪台了?”


    “輪台那邊有些事情要處理。”周憬琛沒細說,“他過來一趟,自然是事先做好準備。”


    葉嘉眨了眨眼睛,猜測這事兒估計跟明年開春,跟朝廷開戰有關。周憬琛做事喜歡事先部署,葉嘉雖然問,卻不會問的太仔細。點了點頭,葉嘉終於放下心來。餘氏左看看葉嘉右看看周憬琛,忽然問了一個古怪的問題:“允安,我記得柳沅今年也有二十四五了是麽?”


    “嗯?”她突然問這個問題,周憬琛有些反應不過來。


    “成親了麽?”


    周憬琛:“……”


    葉嘉:“……”


    餘氏也是隨口一句,見周憬琛葉嘉夫妻倆都十分疑惑的樣子,便笑道:“就是問問,就是問問。”


    “你們且放心,這樁事會圓滿解決,嚴家翻不出大浪。”


    周憬琛說的圓滿解決是怎樣解決,葉嘉不清楚。但這一個年過的非常倉促。


    先是趕上洗三,餘家人舉家來了周家。餘家上下態度明晰,對小述白都表現出足夠的重視。餘家人太清楚這孩子對餘氏的意義,自然是愛屋及烏。餘老太爺將小孩子抱在懷中不撒手,硬生生睜眼說瞎話說這紅不拉幾的小猴子生得俊俏無兩。


    左右葉嘉是沒從那紅撲撲的臉上看出俊俏來,但不否認,被人這麽誇,葉嘉心裏也高興。


    餘家人既然來了,這個年便沒有再迴去。他們無論是在安西都護府還是如今在北庭,都算是客居。那既然是客居,在哪裏都是一樣的。正巧周家的府邸夠大,餘氏也有心留他們,過年幹脆就沒有走。葉嘉其實有些不大自在。家裏長輩太多,做事都不搭理所。但難得過年,熱鬧一番也是好的。


    這一個年過的比去歲還要熱鬧,餘氏的臉上笑容就沒斷過。餘家幾個舅母又是那等心思通透的人,等閑不會招惹事情。巧的是,二舅母跟餘氏一樣懂胭脂水粉,兩人當真是湊到了一處去。


    餘家是能人輩出的,家裏人各個有自己的一套本事。有人擅詩書,也有人懂醫理。原本葉嘉的身體是餘氏在給調理,補藥啊,各種練身體的操,多管齊下的弄。如今加上一個懂醫理的小舅母。小舅母幹脆從根子上給葉嘉調。葉嘉這一個月子,整整坐了四十五日。


    等她能四處走動時,不僅身體比以往強不少,連姿容都好看了許多。就像一株含苞待放的花忽然綻開了似的,豔光四色。這長開的姿容被餘家幾個舅母誇讚,比起年輕時候的餘氏都不差多少。


    葉嘉有些無奈,她這廂身體恢複,已經是來年的二月份。


    二月春風似剪刀,春風一吹,雪就化開了。


    警戒了一整個冬日的李北鎮城寨終於可以開工。這些事是耽擱不得的,周憬琛等雪一化便立即去信了孫玉山。讓停工了兩個月的修繕公務提起來。葉嘉也沒有耽擱,抽空趕去了城寨。深冬缺糧少食容易遇匪患是沒有錯,其實初春才是一個搶掠的最高峰時段。


    這個時節雪已經化了,糧食還未種下去。一個冬日耗下來,家中的存糧也已經耗盡了。北邊的遊牧民族沒有餘糧活命,南下搶掠的可能性更高。換言之,修繕城寨刻不容緩。


    事有輕重緩急,既然能幫得上忙,那就盡可能地幫上忙。


    葉嘉也給孫玉山去了一封信,而後跟餘氏交代了一聲便匆匆坐車去城寨。


    第119章


    天寒地凍的季節過去了,李北鎮還是冷得厲害。不過好在大雪連天的季節過去了。


    馬車到城寨的時候正好是傍晚。夕陽漫天,金紅的光給城寨披了一層光輝。因為提前給孫玉山打過招唿,有人早就等在城寨門口。周憬琛有事緊急趕去了輪台,這邊如今還是孫玉山坐鎮。馬車進了城寨,就被人直接引著去周憬琛的營帳。


    葉嘉這次過來不一定會待多久,隻是想看是不是有她能幫上忙的地方。所以帶的行李不多,也不需要孫玉山特意接應,隻自己安頓好了便是。


    西北防線是否堅固關係到整個西北的安寧,也關乎到整個周家的生死存亡。葉嘉自然很在意。


    與此同時,城寨外麵孫玉山還在親自監督將士們施工。


    說起來,葉嘉來之前城外的監工和主事人就為修繕這事兒吵過好幾場。


    鑒於趙煒清曾經參與過別宮和橋壩的修建。周憬琛沒有別的能用的人,自然將修繕的監理權交給了趙煒清。他人不在城寨的這段時日,修繕上的事情由趙煒清全權負責。由於此地的重要性,趙煒清甚至不用對孫玉山交代,直接對周憬琛負責。


    顯然趙煒清的能力撐不住過高的姿態,修繕工程陷入了瓶頸。


    二月中旬有一座瞭望塔修建完工,雖說以泥漿和磚為主要材料修建,可最難的是通風問題。為了保證瞭望塔的堅固,此次修繕重點增強的牆體的厚度。但由於瞭望塔本身占地並不廣,牆體增厚會擠壓內部空間。在內部空間縮減以後,最大的問題是瞭望塔中難以長期有人駐守。


    通風和排水的內部問題解決不了,一旦打起來,有人往裏麵投煙火之類的。煙氣出不去,可能會將人悶死在裏頭。弊端太明顯,弊大於利的東西,效用自然就會大打折扣。


    趙煒清呈現的東西一搬出來就被周憬琛給否決,此時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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