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湘露出了阿箬和林念箐見到她以來的第一個笑容,也是她這十年來第一次會心的笑。


    她道:“我來帶你走了,姐姐。”


    阿箬瞥了一眼玉像上的麵孔,洛芯當年的確長得溫婉動人,可惜了。


    她推了林念箐一把:“去,把那玉像砸了。”


    “啊?!”林念箐還有些愣神,阿箬蹙眉,瞪了他一眼,林念箐眼睛看不見,卻能清楚地感知到阿箬的不悅,於是咬著牙,心底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朝清玉台上衝去。


    慈恩聖女像應聲倒地,晶瑩的白玉化作尖銳的碎屑,七零八落地滾下了台階,那下麵埋著的是洛芯的屍骨。


    洛湘扒開泥土,望著洛芯的白骨落下淚來,她抬頭看向阿箬,問道:“現在該怎麽辦?”


    “魂附於骨,背著吧。”阿箬道:“背出城去,她就自由了。”


    “我來吧。”林念箐體量洛湘是個姑娘家,而他又是大夫,見過不少死人,也跟著仵作幹過幾次驗屍的活兒,不怕這些。


    洛湘搖頭,堅定道:“我自己背。”


    阿箬心道,白骨有何好怕的呢?這世上最不嚇人的,就是至親之人的屍身白骨,最令人可怕的,則是隔著皮、肉的人心。


    洛湘沒立刻把洛芯帶出雲城,她還去了一趟洛家。


    滿城人都要打殺洛芯之事已經過去了許久,那些站遠了看熱鬧的雲城人必然也將此事告知了洛家夫妻,可這麽長時間也沒洛家人來救洛湘。他們與十年前洛芯有難一樣,寧願龜縮,寧願相信易大師的胡言亂語,也不肯承認自己當年是親手殺死女兒的劊子手。


    洛湘背著洛芯的白骨走到洛家門前,她沒進去,當年洛芯便是在這裏被人帶走了,每一層台階上,都有洛湘拚命磕頭的記憶。


    她對著府門喊了一聲爹娘,洛家夫妻很快就出來了,他們一直守在門旁等待消息,既怕洛芯真的死了,又怕洛芯逃迴來,讓他們再送一次女兒。


    阿箬遠遠地看見了洛家夫妻,一對年不過半百的夫妻,蒼老得仿佛七老八十一般,狗摟著背,還在罵洛湘:“你這是幹什麽?你背、背了什麽?!”


    洛湘道:“我把姐姐救出來了。”


    洛家夫妻手指指向她的臉,怨恨地點了點:“你瘋了嗎?你把她帶迴來,是想氣死我們?你這些年陰森可怕,說話顛三倒四的,你到底想做什麽?!”


    洛湘麵對自己的爹娘,早就沒了眼淚,也過了會委屈的年齡了。


    她釋然一笑,道:“我隻是來帶姐姐同你們告別的,我姐妹二人投胎洛家,也嚐過爹娘慈愛,如今算是一命還了當年生育之恩,還請爹娘往後好好保重。”


    洛家夫妻啞口無言,皺紋密布的臉上忽然落下兩行淚來。


    不知悔改的人,流下的眼淚也不可輕信,索性洛湘早已清醒,她對著洛家夫妻跪下,深深地磕了一個頭。


    洛湘背著洛芯的白骨,也似解脫了自己般對林念箐道:“表哥,你不是說……舅舅舅媽都歡迎著我嗎?”


    “歡迎!一百個歡迎!”林念箐應聲道。


    洛湘昂首,朝他一笑:“那便走吧,我還……沒見識過城外的模樣呢。”


    阿箬也不欲在雲城待著,反正現在時辰尚早,他們趕一趕路,還能在天黑前落宿下一座城鎮。


    幾人離開雲城時沒有阻攔,大街上的行人很少,洛湘自己背著白骨,也就不好奇為何阿箬的背上也背著一個熟睡的人了。隻是洛湘的眼神始終沒忍住朝阿箬那邊看去,想去看看那個男人長什麽模樣。


    可惜,陽光太烈,男人的身量很高,坐在太師椅上臉又朝另一邊側去,洛湘每每抬頭,都會被陽光刺目,看不清男子的麵容。


    她沒看清阿箬所背的男人長什麽模樣,卻瞧見遠處雲城的主街上著了火。


    洛湘一怔,腳步停下,目光定定地落在了那黑煙直冒的琉璃頂上,若有一股強風吹來,他們必能聞到風中燒焦的煙火氣味。那場大火,火勢蔓延地極廣,幾乎燒光了半條街道。


    “著火了。”洛湘道。


    林念箐也眯著眼睛瞧過去,他瞧見了屋頂之上跳躍的火光,疑惑道:“那可是我們方才過來的位置?”


    洛湘唿吸一窒,正欲迴答,卻聽見阿箬道:“啊呀,著火啦?那咱們得走快點,省得火燒屁股。”說完,她便踮起腳,帶著點兒小跑朝前奔去。


    林念箐:“……”


    阿箬姑娘這話說得不大斯文,跑起來倒是利索。


    洛湘也略紅了臉,她也想盡快離開雲城,於是加快腳步跟上阿箬的步伐,隻是眼神忍不住朝那火光中看去,那裏……就是他們方才離開的祭台方向。


    出了雲城,洛湘也將雲城的所有事拋之腦後,她沒將洛芯的屍骨帶到下一個城鎮去,因為在離開雲城近百裏後,洛湘看見了一片山坡上長滿了野生月季。


    她記得洛芯自幼便喜歡月季,往年在洛家她就種了許多,洛湘還小時,總偷偷去洛芯的院子裏摘來兩朵戴在發上聞香臭美。


    她此番要去林家,不好背著洛芯的屍骨同往,即便林念箐表示不在意,洛湘也不想讓洛芯的悲慘過往傳得太遠。


    慈恩聖女的真相,留在雲城就好,至於洛芯……便讓她的魂魄散於風中搖曳的月季花叢裏,對林家隻道,她十年前生了一場病,已經病逝了吧。


    洛湘要埋洛芯的屍骨,阿箬便沒留在一旁幫忙,有林念箐守著,再瞧洛湘臉上輕快的笑意,阿箬想這個傻丫頭應當不會再想著尋死了。


    人生未必盡是悲哀,月季亦有希望之意。


    阿箬與二人作別,林念箐與洛湘又是幾番道謝,她無所謂地擺了擺手,再瞧那躺在花叢中的白骨。洛芯魂魄中的仇怨也隨她的過往一並留在了雲城,她沒將那些恨意帶出,說不定還有機會投胎轉世。


    阿箬臨走前,輕聲念了一句往生咒語,午後的熱風揚起了一片片白的、粉的花瓣,鼻息間微甜的香味兒飄至整片小山坡。洛湘忽而對著一方喊了一聲姐姐,待阿箬看去,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阿箬走了,洛湘與林念箐並肩蹲跪在地上給洛芯的白骨挖個坑,待到他們將洛芯埋下後,天已經大暗。山林間夜風唿嘯,還需兩個多時辰才能走到下一座鎮子,洛湘吹了幾次風,突然打了個噴嚏,捂嘴咳嗽了起來。


    林念箐連忙解下外衣要給她披上,洛湘連連搖頭,道:“這樣不好,不好的。”


    林念箐紅著臉,嘀咕一句:“也沒什麽不好的。”


    “就是不好。”洛湘垂著頭,沒敢看林念箐,她低聲道:“我、我知道表哥待我好,可我一直將你當哥哥對待,別無他想。”


    林念箐愣了愣,臉上閃過些許呆滯,又問:“可是我眼睛不好,你怕我照顧不到你?”


    “不是,你眼睛不好,這點很好。”洛湘失聲一笑:“念箐表哥,你真的很好,你是我在這世上遇見的,最好最好的人了,但我、我……”


    林念箐沒有為難她,即便洛湘欲言又止,他也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撓了撓頭,澀澀地笑一笑道:“沒事,反正我也暫且沒有成親的打算,兄妹也好,也好……”


    洛湘輕聲嗯了一下,攥緊右手的拳頭,又悄悄在袖子裏側擦了擦,遮掩那一絲緋紅。


    林念箐道:“走吧。”


    “好。”洛湘跟上他,步行數十步,再迴頭瞧那一片盛放的月季,已然心滿意足了。


    若阿箬在,擁有一雙好眼,必能瞧見洛湘方才說話時,口中帶著些許血色未完全吞下,而她雙肩上洛芯賦予的魂火逐漸暗淡。


    洛湘本就是十年前就要死了的人,她能帶姐姐離開雲城,便是完成了此生最大的心願,死亦無憾了。


    傍晚餘暉如天空失火,大片豔紅色吞並了雲彩,就連落在人身上的光都帶著一層橙紅,像是要將人也燒著起來。


    阿箬背著寒熄,久違地像是迴到了以前寒熄還在她背簍中的感受,隻是她此時手中碰到的不是藤簍,而是寒熄的衣袖。


    她步伐輕快,殺了藍,亦像是解決了心頭大患。


    阿箬一路朝南,側對著西方的霞光,見官道修高,架於山丘凹陷處,將大的村落一分為二,烈紅的霞光鋪在白牆黑瓦之上,遠方嫋嫋炊煙,一切都顯得歲月靜好。


    瞧著晚霞,阿箬難免想起今日早間雲城的那一把火,想必火勢蔓延之前,謝隨就已經大仇得報。


    當時阿箬疑惑他怎麽不去解救洛芯,怎不見洛芯最後一麵,謝隨說他認為洛芯不想見他,或許洛芯真的不想見他,可不代表他不想去見洛芯,至少是有一件比去見洛芯更重要的事絆住了他。


    成百上千個雲城人堆積在一起,被封在陣法中掙脫不得,簡直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阿箬猜出了他想做什麽,她也勸過他的,她說或許洛芯已然放下,她希望謝隨也能看開。


    謝隨看不開,他永遠也無法從過往走出,他不會輕饒那些傷害洛芯的人,失了這次機會,他將永生悔恨。謝隨也不是被仇恨蒙蔽了雙眼,他的心比任何人都要清明,他深知雲城人早就沒救了,他知道這滿城的罪惡,總需要一個更惡的人去製止它們蔓延。


    於是阿箬幫他趕走了那些圍觀的小孩兒,也不再迴頭去看他。


    謝隨雙目失明,不可能殺人放火後還能全身而退,更何況他身上遍體鱗傷,若不及時醫治也會失血而亡。


    死亡,是他自己的選擇。


    阿箬的目光從漫山遍野的紅色中收迴,心中砰砰狂跳,後知後覺的可惜、還有些許悔意。


    若當時她拉開謝隨就好了。


    這世上該死的人千千萬,雲城便是有滿城的惡人,其中也不包括謝隨,用一個好人的命去換惡人的命,不值得的。


    “我好像做錯事了,神明大人……”阿箬輕聲歎出,又緊張地想要去尋寒熄的衣袂或手指,好讓自己安心一些,可她伸手往後摸了過去,卻什麽也碰不到。


    阿箬一怔,立刻從自責中迴神,她連忙轉身看去。


    空蕩蕩的太師椅被被褥布條綁在了青綠色纖瘦的少女身上,她迴眸的那一瞬,山野花開爛漫,晚霞放肆染盡目之所及的一切——山水、草木、房屋人家、還有站定於官道岔路正中央,一席月白雲衫的寒熄身上。


    阿箬見晚霞出神,竟不知背上的重量何時消失。


    她睜圓了鹿眼,興奮道:“神明大人!您好啦!”


    這個好字,還有待商榷。


    寒熄的眉眼中似是有些無奈,桃花眼裏盛著漫天霞光,還有背對著霞光渾身籠罩在赤紅之下的阿箬,他微微挑眉,慢慢抬起自己的手,掌心朝上,手指對著她輕輕一勾。


    “阿箬,牽。”


    阿箬在這一瞬,像是被寒熄勾了魂,她連忙朝寒熄奔去,三下五除二地解了身上的布條,雙眸含著激動欲落未落的淚,濕漉漉地迎麵對上了寒熄的目光。


    寒熄見之,微微一怔,突然不想牽手了。


    “神明大人!”阿箬衝過去,想緊緊地抓著寒熄的手,想將這一夜發生的事悉數告訴對方。


    她在離寒熄三步的地方停下,正欲抬手碰上對方的掌心,又見寒熄略一歪頭,手腕上傳來的力道讓她腳下失了分寸,跌跌撞撞,撲進了溫暖堅硬的胸膛,嗅到了清雅幽香。


    寒熄一隻手抓著阿箬的手腕,另一隻手摟住了她的腰,略弓著背,緩緩合上雙眼,將鼻尖與唇壓在了阿箬的肩膀上。


    他覺得,這個距離,正好。


    朱紅的太陽徹底落下山林,遠方的村落還飄來了幾縷炊煙飯香,入夜前的餘暉籠罩於官道的岔路口上。


    阿箬小小一隻,正好被寒熄抱住,遠看似是一個人般。


    作者有話說:


    為了讓大家看到本單元結局,兩章並一章趕出來了。


    謝隨無眼十年瘋癲愧疚,他大仇得報又死得其所,他自己是高興的。


    洛芯自由了。


    洛湘險些死在了十年前,煎熬了十年換她與過往作別,不要為她可惜。


    這單元寫得有些長,所以囉嗦了點兒。


    那麽接下來,神明大人新技能get!是什麽捏?


    第53章 梧桐語:一


    茶樓的大堂正中央, 一麵巨大的浮雕百鳥朝鳳斑竹麵屏風圍成四方,叫台下聽客不論從哪個角度去看,都不能瞧見裏麵擺設。


    那竹麵屏風倒是有些意思, 斑竹因有斑而顯特色, 能工巧匠將那些斑竹上自然而成的斑點雕刻成了一隻隻栩栩如生的鳥雀兒。屏風圍台,口戲開始前,眾人瞧見隻有一個人三十出頭的先生走進去了, 他喝了茶, 潤潤桑, 便開始了清脆鳥囀,仿佛一瞬將人拉進了雨後竹林,聽風聲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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