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瞥了一眼右手邊芭蕉叢中設下的陣法,那裏擺放的石頭是塊新石,未經過幾次風吹雨打,可見是近期才更改過府中之陣,自然是府上有懂玄術之人。之所以稱為大師,是因為這些陣法精妙,阿箬也布不出來。


    阿箬又問:“府上設陣頗多,陣陣相抵又相克,這是為何?”


    “我們大夫人素來身體不好,易大師說這些陣法根據氣候而改,可變風水,能養人。”家丁說道。


    花開花敗,靈放靈收,的確不同的季節氣候,不同的林石擺設,同一個地方的風水也不同。


    阿箬見那家丁對她已多了幾分信任,便想問一些關於城中之事打聽,話才要說出口,她腳下一頓,突然迴頭朝寒熄看過去。


    她看不見寒熄的麵容,可阿箬能感覺得到他的溫度,寒熄一直與她牽著的手在方才入謝府大門時便逐漸涼了下來,現下更是像在寒冬冷風中吹過似的,沒有一絲溫度。


    阿箬擔憂地輕聲問道:“您不舒服嗎?”


    寒熄過了一會兒,才出聲道一句:“阿箬。”


    氣息也變了,寒熄的確不太舒服。


    阿箬立時想到了什麽,她眉心緊蹙,眼神怔了一瞬後便在謝府的長廊中停了下來。


    那家丁還匆匆往前走,林念箐隻盯著提燈趕路,腳步聲少了兩道也無人察覺,眼看著提燈的燈光越走越遠,阿箬的一顆心也越來越沉。


    長廊前後無光,左有雕花窗欞,右便架了一排葡萄藤,這個季節的葡萄成熟得正好,濃濃的果香味兒順著風穿過長廊與窗欞。


    阿箬牽著寒熄的手收緊,另一隻手逐漸從眉心放下,她睜開眼,麵前所繪的符文尚未完全消失,謝家長廊的盡頭轉角處,一絲絲金色的光線飄了出來。


    那些金光在觸碰到圍牆下所設的結界時,又被阻隔,分散成了更薄的星芒,像是一粒粒塵埃,漂浮於空中,被風化為了霧,幾個眨眼就散。


    阿箬知道寒熄為何會難受了,因為有人動了他的仙力。


    謝家層層陣法,不是為了更改風水養人,而是為了攔住那人在動用寒熄的仙力時,仙氣會泄露出去,從而引來阿箬這個殺生之禍。


    謝隨說,謝家有會迷惑人心的妖。


    那哪兒是妖啊,那是曾吃了神明的,歲雨寨的人。


    第45章 濁玉台:十一


    謝府的家丁已經徹底走遠, 便是林念箐也沒了蹤跡,他們走出了阿箬暫且能聽到動靜的範圍內,逐漸遠去的腳步聲越發顯得長廊前後四周靜謐, 就連一草一木被風吹動的聲音都很清晰。


    阿箬的心口噗通噗通狂跳, 眼前所見絲絲縷縷的仙氣便印證了謝府中有歲雨寨的人,有人在用寒熄的仙力去達到目的,這也是寒熄會突然乏力的原因。


    她心緒不寧, 抓著寒熄的手愈發用力, 幾次搓磨著想要溫暖他的體溫。


    寒熄戴著狐臉麵具, 阿箬看不見他的表情,他的氣息有些重,那張瓷麵的麵具並不有多透氣, 阿箬想要幫他摘掉, 可當她伸出雙手的刹那,寒熄便像是得到了一個擁抱般,整個人朝她壓了過去。


    冰涼的瓷麵麵具擦過了阿箬的臉頰, 阿箬渾身一顫,緊接著身上負荷著的便是寒熄的重量。他並沒有將所有力氣卸下, 沒有阿箬, 他仍舊可以狀似懶散地站著,可有了阿箬,寒熄便可以將自己徹底交給對方。


    阿箬抱著寒熄, 動也不動。


    她的一雙眼睛打量四周, 想看看附近有沒有可以讓寒熄暫時歇息的地方, 她知道寒熄失力的原因, 也知道現在隻要她順著仙氣尋過去便能找到歲雨寨的人, 也能杜絕此時讓寒熄痛苦的源頭, 可她不敢離開。


    謝府中除了歲雨寨的人,還有一個擅長玄術的大師,她不能離開寒熄。


    府中上下此刻都跑到了謝大夫人的院落外,他們擔憂謝大夫人的病情,故而長廊前後等待多時亦無人路過。阿箬抱著寒熄,不想在這夏季夜風中耽擱,隻想趕快讓趴在她身上的人能有個安靜的休息場所。


    阿箬掌心下的觸碰隔著幾層柔軟的衣料,能清晰地察覺到他身體裏釋放出來的寒氣。她的心越來越沉,就連連唿吸都忘了,隻能看著那一絲絲逐漸化成塵埃粉末的仙氣,雙手在寒熄的背上不住地拂過,妄圖拂去寒冷。


    阿箬自己都沒察覺,她的聲音才像是被寒冬臘月凍傷了的人,牙齒打顫,輕聲安慰:“沒事的,神明大人,會沒事的,阿箬守著您……我會一直守著您的。”


    寒熄很難受,他的唿吸聲有些沉,他的臉雖帶著麵具,可依舊壓在了阿箬的肩頭,輕微的喘息也在她的耳畔響起,像是一股火風,吹著了她全身。


    狐臉麵具遮擋了寒熄的虛弱,阿箬扶著他坐在了長廊旁的坐凳上,看著前後無人的長廊,無措地想要叫誰來幫她,可又怕整個謝府的人都是那個歲雨寨人的眼線,稍不留神便會給她和寒熄帶來危險。


    寂靜的夜,涼風吹來了花草青澀的香味兒,連帶著不知哪方草叢裏傳來的蟲鳴聲,阿箬的安慰喃喃,反複那兩句話逐漸被寒熄的喘息聲壓下。


    月明星稀,小院花廊,寒熄便靠在她的肩頭細細地發出些許類似嗚咽的喘聲,阿箬的臉頰似是被一團火點燃,可心卻如墜冰壺,跳動都慢了許多。


    她顫抖著手,將寒熄額前掛下的發絲拂去耳後,又小心翼翼地摘下那張麵具,低聲道:“這樣會不會好受一些?”


    瓷麵的麵具很沉,露出了寒熄半邊臉,他的眉頭微微蹙著,雙眼睜開一條縫隙,愣神盯著廊下一角的花叢。那裏是夜來香,這個季節應當不會再開了,卻有兩朵晚來的盛放,散發幽香。


    她以為寒熄喘不過氣,與麵具多少有些關係,可她摘了麵具,也沒見他好轉幾分。


    忽而月白的長袖一動,阿箬渾身僵硬,她挺直了腰背,感受到壓在她手腕上的力度。寒熄握著她的手,廣袖蓋住了她的一條腿,淺白與裙擺暈染的墨綠交融,意外與那株夜來香的顏色一般。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寒熄的氣息逐漸穩定下來,他似是大病一場,終於將渾身的力都都壓在了阿箬的身上,阿箬也在長廊盡頭的轉角看不到一絲仙氣。


    灼人的氣息轉溫,寒熄閉上雙眼,困倦來襲。


    他的拇指摩挲著阿箬的手腕,像是有螞蟻啃噬一般,酥酥麻麻,直鑽入阿箬的肺腑,每一口唿吸都牽動著癢意。


    “阿箬。”他叫著她的名字,尚有喘息後的沙啞與餘顫。


    阿箬嗯了一聲,口幹舌燥,心緒難平:“我在。”


    寒熄微抬頭,額頭蹭過了阿箬的下顎角,發絲掃過了她的耳垂,竟顯出幾分繾綣的依賴,隨即又是一聲:“阿箬。”


    阿箬雙手捏緊,心湖波濤。


    終於有動靜從不遠處傳來,人聲帶著緊張與焦灼,半威脅道:“大爺說了,若二爺仍舊執迷不悟,給大夫人帶來任何傷害,小人等都有權將二爺亂棍打死。二爺……小人是跟著您長大的,您別執迷不悟了,大爺和大夫人對您,仁至義盡!”


    這幾聲稱唿,頓時讓阿箬清醒了過來。


    能釋放出仙氣之人,說不定就是那今夜滿城尋求大夫的謝大夫人,若洛芯和洛湘真的是親生姐妹的話,如今的謝大夫人之位坐著的一定不會是洛芯。


    滿府上下對謝大夫人的敬重與愛戴一言半語都能顯示出來,下人口中的二爺,必定是挖了雙眼的謝隨,大爺便是謝運。若說阿箬擔心這府上都是被那女人迷惑心智的人,處處布滿了眼線,那唯有謝隨算是清醒的一個。


    不等阿箬多想,另一道聲音便隨著不斷靠近這邊的腳步聲傳來。


    “小玔,你是陪著我長大的,你是當年……當年她指給我的書童,我們二人同吃同住多年,你應當知曉我的為人。那個人已經許多年沒這般作妖過了,她一定起了壞心思,她想害更多的人,我知道、我知道的!我要阻止她,我一定要阻止她!”謝隨的聲音響起,阿箬頓時抬頭看去。


    她盯著長廊後方的某一個轉角,不一會兒便有燈光照過,走在前麵扶著長廊扶手和圓柱的男人錦衣華服,弓著背正狼狽地摸索著想要尋一道出路,而燈光是跟在他身後的青年提著的。


    那青年眼睛沒問題,迎著這般月色也能看得見夜路,隻是他習慣了為謝隨掌燈,而如今的謝隨,早用不到燈光了。


    小玔是跟著謝隨一起長大的,畢竟有一些情意在,若非如此,憑著謝隨這般瘋魔,不知出過多少迴紕漏,府上已經沒人願意再管他的死活了,小玔還依舊當他的侍從,看顧著他。


    謝隨最開始瘋魔的那段時間,便是他的親生父母來都被他打罵過,可他畢竟挖了自己的一雙眼,成了徹徹底底的可憐人,謝隨也曾對小玔有恩,他便忍了下來。


    多年情誼,終有被磨滅的一天,這才沒安生多久,他今日又開始瘋癲地說胡話。


    聽麗蝶園的人說他早間碰到了個女神棍,拉著那人便離開了,麗蝶園的人便匆匆到謝府傳話,謝府派人午後將謝隨帶迴去時,謝大夫人正在用餐。


    謝運氣惱道:“你像什麽樣子?!我夫人擔心你午飯也沒吃,你卻拉著神棍在外說她是妖女!”


    “哈哈哈……她可不就是妖女嗎?你夫人?這是你夫人嗎?這你是勾搭在外的賤人!娼妓不如!知道我為何不願迴府嗎?我覺得青樓裏的脂粉味兒都比她身上的妖氣好聞!夫人?夫人!哈哈哈……謝大夫人死了,早死了!被你和你的姘頭,親手折磨死的!”謝隨說完這話,直往前衝,推倒了滿桌佳肴,油水吃食與碎了的瓷盤散落一地。


    謝大夫人一聲驚叫,謝運連忙護住她。


    謝隨的眼被線縫住,微微凹進去的那一層皮膚泛紅,仿佛隨時都有血順著傷口滴出。他的話,仿若纏於梁上的詛咒,一聲聲壓得謝運透不過氣來。


    “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有妻如此,夫複何求?哈哈哈!笑話,都是笑話!妖女!你等著吧,孽債迴報,終有反噬的那一天!”謝隨推開上前來困住他的家丁,怒吼道:“別碰我!我自己迴!”


    謝隨詛咒時,小玔就在一旁看著,他覺得謝家二少爺終是瘋了,不、他早就瘋了,他若不瘋,也幹不出挖了自己眼睛這件事。


    因他午間一鬧,謝大夫人便氣血不順被人扶迴去休息,謝運又對謝隨一頓教訓,晚間見謝大夫人沒出來用飯,一問才知她睡了一整個下午,接著便是謝家家丁夜裏敲門,帶數十名大夫來謝府的壯舉。


    此時小玔看著瘋瘋癲癲要往謝大夫人寢室爬的謝隨,童年情誼殆盡,他因為照顧謝隨,被整個兒謝府的人笑話,那些人還說他不知感恩謝大夫人對他的照拂,竟去陪著一個瘋子。


    長廊往西走,有一口荷塘,荷塘裏幾朵蓮花已敗,青翠的蓮蓬亭亭玉立於碧波之中,水麵倒映著一輪明月,這條路上台階多,九曲橋上的護欄也很低,不足膝蓋高。


    小玔提著燈,走著走著便停了,扶著謝隨的手也鬆開。


    他盯著謝隨離去的方向,心中沉悶得厲害。


    那條路若是眼能看見的,走過去安然無恙,但謝隨大概率會摔進池塘裏淹死。


    小玔想這樣也未必不是好事,二少爺當年學富五車,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府上人都說,謝運會武,謝隨習文,他們一個馳騁疆場,一個縱橫官場,當年的謝隨拿出去,也是人人羨慕的。


    可二少爺沒了眼睛,看不了書,當不了官,頻頻生事,死於他而言,未必不是解脫。


    眼看謝隨踉踉蹌蹌往池塘方向走,小玔終是不忍心親眼見他出事,便隻能轉身安慰自己,是他跟丟了謝隨,明日謝隨是死是活,都與他無關!


    小玔走了,謝隨看不見,他也不知自己正孤身一人走向危險。


    阿箬看見小玔的背影在鵝卵石路盡頭消失,又看見謝隨門伸長了雙手摸索著上了九曲橋,隻要他再上前走兩步,便會磕碰到橋上圍欄,而後一個翻身便摔進水中,此地無人,唯有淹死。


    “她要害人,她必是要害人的!”謝隨以為小玔還跟著自己,甚至勸起了對方:“你是跟著我長大的,對你有恩的從來都不是那個女人,是、是……”他叫不出那個的名字,從始至終,他都沒資格去叫那個人的名字。


    謝隨沒聽見小玔的聲音,卻聽見了不遠處傳來了一聲熟悉的女聲。


    “謝隨!”


    阿箬出聲,謝隨的腳步離九曲橋旁的護欄隻差一步,他停下了,孤立無援地站在月色下,站在夜風刮過的橋麵上,微弓著背,伸著手,穿得再華麗也顯狼狽,無措地迴頭。


    阿箬扶著寒熄,行動困難,便道:“是我,應你的話,我來謝府了。”


    “阿箬姑娘!”若他有眼睛,此刻的眼一定很明亮。謝隨像是突然找到了希望,他順著聲音的方向過去:“阿箬姑娘來了!”


    “別動!”阿箬有些頭疼,對方完全不知他一個瞎子,沒有危險的地方於他而言,也處處都是危險。


    “你聽我的,先下橋,再來尋我。”索性阿箬離他並不遠,幾句話指揮著謝隨下了橋,再讓他順著小道徑直朝長廊這邊走來。


    謝隨到時在台階上摔了一跤,他無所謂地起身,扶著長廊的朱紅木柱道:“那個妖女正準備施法害人呢!她一定想做壞事,否則不會大動幹戈地請來全城大夫!阿箬姑娘,你要阻止她,若不阻止,城裏會死人的,會死很多人……”


    聽他這麽說,阿箬便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方才的確有人施法,害得寒熄現在靠著她昏睡了過去。


    阿箬道:“你那嫂子,不叫洛芯吧?”


    謝隨聞言,渾身一顫,臉色瞬間白了下來。他也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因為如今的謝大夫人的確不是洛芯,可他又不想承認洛芯的身份,他覺得謝運配不上對方。


    “我知道你說的府中妖女是誰,你放心,不用你提我也一定、一定不會讓她好過。”阿箬咬著牙根,說完這句話後,目光柔和地朝寒熄看去,他就靠在她的肩上,唿吸平緩,已不省人事。


    “現在,我另有一樁事。”阿箬抬眸看向謝隨,道:“可能要為難你了,謝公子,勞煩你幫我在府上找個清淨無人之地,讓我暫且歇息一夜。”


    她對謝府不熟,府門前又有人守著,最好的辦法便是在謝府休息到明日一早,屆時寒熄醒來,阿箬也好從容應對那個歲雨寨人。


    “此處是什麽地方?”謝隨問。


    阿箬瞥了一眼周圍,又看向成熟的大串葡萄,道:“這邊有幾個葡萄藤。”


    聞言,謝隨頓時皺眉,他對阿箬道:“我知道了,阿箬姑娘隨我來。”


    謝隨帶阿箬去的地方不遠,他聽出了阿箬在扶著一個人,對方安靜地仿佛一具屍體。謝隨沒有多問,阿箬不開口,他也沒提要幫忙,隻是借著阿箬的眼認了路,一路帶她去了一條府中小巷,出了小巷,便見滿地雜草。


    比起前方庭院精致,這裏顯然已經許久沒人來過了。


    而且附近的院落都上了鎖,唯有這兩堵牆中的縫隙才能過人,巷子實在太窄,路也不大好走。


    月洞門上沒落鎖,謝隨輕輕一推,木門應聲而倒,裏麵的雜草裏長了大片的月季,半人高的野草從中,各色碗口大的月季花正鮮豔綻放。


    小院屋頂上長滿了青苔,這裏看上去雖亂,可小院子裏的石桌、石凳用料很講究,另一側簷下還有個秋千,看得出來這裏曾住了一個喜歡花草又喜好清淨之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阿箬有神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溫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溫三並收藏阿箬有神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