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城主與隋夫人……果然鶼鰈情深。”阿箬說出這句話後,又迴頭看了一眼不斷冒著妖氣的地穴,那裏老槐樹歪倒,槐樹根下還燃燒著一簇火焰,順著院子裏的花草,正一片片往周圍蔓延。


    這地穴在建造的時候為了方麵各處毒蛇進出,設置了許多個出口,隻是那些出口狹小,隻能供毒蛇鑽出,阿箬在裏麵的確找了很長時間。她還沒找到出路,隋城主便想著趕盡殺絕了。


    隋城主對英枬說他去收拾行囊,馬車備好後他便舉著火把孤身一人來到了英枬所住的小院。這個地方已經存在快二十年了,裏麵的槐樹還是在下人的幫助下,他親手種的,彼時槐樹已經很壯,襯著竹屋繁花,小小院落像是胤城中的世外桃源。


    隋城主不舍得,卻也不得不狠下心去毀了這裏。


    他舉著火把用木柴澆了濃酒,再以火把點燃,英枬雖未明說,可顯然她對付不了阿箬。方才英枬懼怕成那般模樣,可見阿箬真從蛇窟中爬出來也不會放過他們,與其如此,倒不如臨走前放一把火,燒毀洞口,要是能將阿箬悶死或是燒死,那就再好不過。


    阿箬在地穴中尚未找到出口,便被濃煙嗆得肺腑生疼,火勢沒能蔓延至地穴,滾滾的濃煙卻順著蛇窟中的每一個縫隙鑽入。


    阿箬捂著口鼻不住地咳嗽,身上蛇毒未清,還要去應對隨時會被大火吞燒的風險,她心中氣急、煩躁,不耐煩地起了些殺心。


    胤城的夜風越來越大,天空忽而落下一道雷霆,劈開了銀河的位置,將靛藍色的夜空刹那照亮,而後又歸於寂靜中。


    便是這一陣陣風,將火勢蔓延,卻也吹入了一絲清新的槐花味兒,絲絲縷縷地鑽進了阿箬的鼻息裏。她順著這槐花的味道,找到了洞口的大致方位,再抓一把腳下的泥土,確定此地土質鬆軟,於是手指在麵前畫了個陣,爆破開頭頂這一片土地。


    槐樹應聲而到,轟隆壓在了竹屋上,世外桃源於隋城主的麵前化作廢墟。他親眼看見塵煙裏,身著青衣的女子抱著白骨,撥開飛灰,一步步踏入了他的視線,而她則像是不死的惡鬼,渾身透著寒氣,直叫人心生恐懼,足心發麻,一時忘了逃脫。


    火勢還在蔓延,順著槐花燃燒,天空又墜了幾道雷下來。


    阿箬道:“你們夫妻倆還真是一丘之貉,心狠手辣起來直叫人生恨。”


    隋城主捏著火把的手緊了緊,濃煙嗆得他不斷咳嗽,咳得幾乎彎下腰來。英枬一次殺不成,他便再來杜絕後患,隻是他們都失敗了……


    英枬本扶著隋城主,此刻卻也管不了那麽多,她直直地跪了下去,此刻看上去當真像個大病初愈可憐的婦人,滿目悲戚,又一次落下淚來:“阿箬姑娘!我們錯了!阿箬姑娘大人大量,便放過我們一迴吧。”


    這求饒的話,若是再早上半日,阿箬也就罷了,可現在怎麽看上去,她都覺得英枬是條真正的毒蛇,便是落淚,淚水也是虛情假意的。


    “我這身仙氣若能被抽,我若能死,即便不死在你那群蛇圍攻之下,也要死在這男人放的一把火裏,你們夫妻二人接二連三地對我下殺手,可真想過放我一迴?”阿箬抱著懷裏的白骨,手臂緊了緊:“你們真奇怪,自己對旁人狠毒,又要旁人對你們慈悲,世間哪有這般道理。”


    “阿箬姑娘,我、我願承擔一切!但求你放過夫君和雲旨一碼,我夫君隻是個凡人,我所做的事他都不知情,他是被我所蒙蔽的!”英枬跪著用膝蓋往阿箬湊近,哭得越發可憐:“雲旨更是單純,你與他一路相處多日,知曉他的為人,他是個好人,不會做壞事的!我求求你,就饒過他們這一迴,我願意以死謝罪!”


    “你死,難道不是應該的嗎?”阿箬歪著頭,理所當然道:“你放毒蛇咬我,所以我殺你,你夫君燃火燒我,所以我殺他,這並不衝突。”


    “阿箬姑娘!求求您行行好,千萬不要把我的過錯算在他們的頭上!”英枬哭得歇斯底裏,她就跪在阿箬麵前,屈膝一步步爬到她的腳下,不住地磕頭,拉著阿箬的裙擺,雙手顫抖。


    隋城主見英枬如此,心中不忍,突生幾分悲哀:“夫人,你若真去了,我又怎會獨活……”


    阿箬見隋夫人拽著她的裙擺,心生厭惡,她抬腳將對方踢開,再往後退了兩步,瞧這二位情意綿綿你儂我儂,臨死之際還在互訴衷腸,她隻覺得胃裏泛酸,直想作嘔。


    阿箬不是什麽善人,做不到以德報怨,也不想再拖泥帶水,她空出一隻手,食指對著隋夫人的方向淩空畫出一張降妖的咒文來。


    恰是此時,雷霆陣陣,隻聽見嘩啦啦,天空忽而落下驟雨來,大雨當頭澆下後雷霆的聲音才從遠方傳來,接著又是幾道電光閃爍,似樹枝紋路般裂開,照亮胤城上空。


    阿箬畫出的咒文在暴雨中分裂成了一絲絲赤線,束縛住了英枬的手腳,還有一圈鎖在了她的脖子上。


    阿箬垂眸,看向懷中衣裳包裹的白骨,淡青色的中衣裏露出半麵頭骨,她闔上雙眼,白骨散發著冷冽的幽香,赤線於大雨中燃燒。


    尖利刺耳的妖鳴響起,雨水熄滅了隋城主放的火,化成滾滾濃煙,卻無法撲滅那一道道赤線上的火焰。英枬痛苦地蜷縮在地,滾了滿身泥濘,隋城主撲在她的身旁不住地喚她的名字。


    婦人的臉上與手臂上逐漸浮出妖斑蛇鱗,痛張的口中尖利獠牙泛著寒光,信子伸長,猙獰且可怕。


    阿箬恍若未見,隻是收迴了右手,輕柔地懸在心口上方,為那半張露出的頭骨遮雨。


    危險悄無聲息靠近,噗呲一聲刺穿了她的心口,從背後穿過了她的胸骨,幾乎刺入她懷中那堆白骨之中。


    阿箬睜眼,滿身濕漉,發絲順著雨水蜿蜒地貼在臉上。


    她迴身,便見隋雲旨蒼白著一張臉,手中握著那把鑲珠雕玉、奢華金貴的寶劍,隨阿箬轉身的動作,慢慢從她的身體中抽出。


    作者有話說:


    抱歉,臨時有事,更晚了!


    第15章 落金城:十四


    大雨衝刷著劍身上的血跡,鮮紅的顏色很快便與雨水融在一起,落在泥濘的地麵上無色無味地化去了。


    阿箬垂眸看了一眼心口傷痕,破開的衣裳裏,血肉迅速愈合。


    哐當一聲,隋雲旨僵硬地扔掉了手裏的劍,他在看見阿箬臉的那一瞬,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麽,恐懼與愧疚霎時間吞噬了他的理智,就連唿吸都停止了。


    小院中,淡紫色的妖氣不斷從英枬的身體裏湧出,隨著她一聲高過一聲的妖鳴,那些紫氣越發濃烈,卷過地麵上殘敗的花朵,群花立時枯萎。


    隋雲旨理智迴籠,他想朝英枬過去,可在看見英枬的裙擺底下逐漸翻出了一條巨大粗壯的尾巴時,又怯怯地止步了。


    那些赤色的火線順著她的身軀燃燒,連帶著不斷在泥濘土地與雨水中拍打扭曲的蛇尾,光潔的墨色蛇尾上,一道道傷痕從皮下撕裂,鑽開了蛇鱗,血流不止。


    隋城主與隋雲旨的恐懼震驚不同,他不懼怕英枬的妖形,甚至在她痛苦地幻出妖形後落了一臉的淚水。他將英枬緊緊地抱在懷裏,嘴裏不住地哄著她,又對阿箬求饒。那原先被他帶來想要燒死阿箬的火把,已經被雨水熄滅,冰冷地倒在了一旁。


    阿箬伸手摸了摸心口,傷口已經不疼了,可那一股被隋雲旨從背後戳穿的寒意還未消散。


    “對不起,對不起……”隋雲旨喃喃著歉意,不敢再看那柄劍,更不敢再看阿箬一眼。


    他朝隋城主走去,瞧見英枬的蛇尾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心跳驟然停頓。


    英枬已經徹底失去了人形,她身上因赤線增加的傷痕也越來越多,瓢潑大雨中血腥的味道愈發濃烈,方才英枬那一揚尾,似乎已經耗盡她最後的力氣,待到那條蛇尾微弱地顫了顫,絲絲赤線才於風中化去。


    “不、不——英枬,英枬!!!”隋城主的聲音破碎,他跪在地上抱著一截癱軟的蛇身,悲痛地彎下了腰,將臉重重埋在那身浸滿血水的華服之上。


    隋雲旨離他僅幾步之遙,在隋城主失聲痛哭的刹那,他渾身無力地跪在了蛇尾旁,臉色慘白,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他來時英枬分明還是活著的,她在掙紮,可她還留有半分人形,她痛苦地發出一道道淒厲的尖叫,嚇得隋雲旨不敢靠近。


    這一猶豫,便連最後一麵都見不到了。


    隋雲旨狼狽、自責、矛盾,多種情緒在他的胸腔發酵,最終也隻能抱頭痛哭。


    阿箬不是第一次殺妖,卻是第一次見到有人能抱著妖的屍體哭得那般撕心裂肺,她想隋城主和英枬這對夫妻雖心狠手辣,卻是世間少有的真愛。


    她沒去看英枬的屍體,小院內妖氣散盡,風中隻留下槐花的香味和些微嗆人的煙火味道。


    雷雨仍在繼續,阿箬一步步朝隋城主的方向走過去,隋雲旨頭腦發昏,視線模糊,在阿箬動的那一瞬突然想起自己之所以會刺她一劍的原因。


    英枬離開書房後,隋雲旨便忍著雙腳的酸麻跟了上來,他的本意是想看看阿箬是否還活著,若他能找到阿箬,必定放她離開,向她致歉。走到英枬所住的小院外,瞧見院子裏一片狼藉,英枬的哭聲不斷,又有幾道痛苦的哀嚎,隋雲旨立刻拔劍衝了進去。


    其實他沒怎麽看清阿箬的身影,他隻看見自己母親在地上打滾,而父親跪在一旁抱著她,不住地叫她的名字,便一股熱血衝上天靈,不管不顧地提劍刺向了唯一一個站著的人,那一劍刺下去,他才看清了對方一身青綠衣裙。


    他是想救阿箬的,卻刺了她一劍。


    而他將阿箬從天際嶺找迴來,本也是想救母親的,最終卻害得母親身亡。


    英枬召喚毒蛇想殺阿箬,隋城主放火堵住洞口想燒死阿箬,他不明白,為何平日裏積德行善的父母在這一夜間變得那樣陌生。可即便他們有害人之心,行害人之實,他們也是他的爹娘,他為人子,怎能袖手旁觀?


    “阿箬姑娘!”隋雲旨抱住了阿箬的腿,他渾身哆嗦:“阿箬姑娘,求求你饒過我爹一命吧,求求你了。”


    隋雲旨抱著阿箬的腿求饒的模樣,與英枬先前對她磕頭時如出一轍。


    阿箬抬了抬腿,看著隋雲旨的臉。


    她第一次見到隋雲旨是在天際嶺的雪地裏,他暈了過去,阿箬將他蒙臉的布巾摘開,露出一張年輕俊逸的麵龐來,那樣的臉,一看便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少爺公子。如今還是這張臉,眼下青黑,血色盡褪,早已不是血氣少年。


    人之信念很脆弱,三言兩語便可攻破。


    幾番心曆起起落落,隋雲旨也不再是當初的隋雲旨了。


    “你也想殺我。”阿箬抽迴了自己的腿,沒讓他再碰上,卻也沒再將他踹開:“你明知你爹娘做錯事,明知他們咎由自取,可還是因為他們殺我……我救過你的命,隋雲旨。”


    “是,是!”隋雲旨道:“我不該刺你一劍,也不該偏袒他們,可人心肉長,他們是我親生父母,我又怎能真的看他們去死?!阿箬姑娘……人因情而生,無心無情那就是個死人了,我固然知曉爹娘之過,也不能見死不救,更不能大義滅親啊!”


    “為何不能?”阿箬抿嘴:“做錯事便要承擔結果,感情不是對錯的借口。”


    “難道你身處我這個位置,也能做到明辨是非,秉公滅親嗎?”隋雲旨剛問出口,便聽見阿箬淡淡的一句:“我能。”


    他愣住了,抬頭迎著大雨,一滴滴豆大的雨滴落在了他的眼中,砸在了他的臉上,與眼淚混在了一起。


    阿箬就那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他明明隻要一伸手便可碰到對方,卻好似離了十萬八千裏的鴻溝。阿箬的眼神太過冷靜,冷靜到她方才那句“我能”好像已成事實。


    那邊隋城主的哭聲漸漸弱了下去,身子一歪,昏厥在了英枬的身側,饒是如此他的手也沒放開英枬的袖擺,與那條千瘡百孔的蛇躺在一處,口中溢出血色,看上去就像是死了。


    悲痛欲絕摧肝腸,隋城主的五髒受損,無需阿箬動手,也大減壽命,活不過幾年了。


    “父親!父親!”隋雲旨見隋城主倒下,連忙起身去扶他。


    他剛將人扶起來便見他口鼻處溢血,心慌之餘再看向那條傷痕累累的蛇,隋雲旨身子也軟了下去:“……母親!”


    要殺了他們父子二人嗎?


    阿箬離他們十幾步距離,臉色淡然,她心中的那些氣惱恨意,好像隨著雨水衝刷幹淨了,剩下的,便是厭棄唏噓,似是有股涼涼的風,直鑽心口。


    阿箬要想殺人,隋家父子倆毫無還手餘地,一個年少才知愁滋味,一個半生殘命將入土,細細瞧去,哪兒還有他們點火執劍時的力量。這二人宛若不堪一折的枯枝,隨時能應風而斷,又何須她去動手呢。


    阿箬輕輕眨了一下眼,鹿眸上卷翹的睫毛顫顫,幾滴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滑到了嘴角化成了無聲的歎息。


    “罷了,我可憐你。”阿箬輕聲道。


    隋雲旨已經聽不見她說了什麽話,他不知該如何處理那條蛇龐然的屍體,也沒法兒用力抱起癱軟的隋城主,他的雙膝在爛泥裏越陷越深。


    阿箬沒再看他,轉身走了。


    出了英枬的小院,院子裏那股難聞的氣味終於消散,阿箬借著雨水洗了一把臉,穿過幾條長廊,就在城主府的園子裏找一間庫房,挑挑選選,取了件成衣換上。


    再從庫房出來,屋外的雨勢小了許多,不到半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深黑的夜空逐漸轉藍,雨打蕉葉,廊亭蕭瑟,阿箬一身靛青的長裙,背著巨大的包裹,撐了一把畫梅的油紙傘就近找了個側門出了城主府。


    出側門便是一條長巷,薄雨從兩間屋子上的琉璃瓦飄下,無聲染上油紙傘,阿箬的眼神有些空,慢慢朝巷頭而去。


    隋雲旨問她,若她落到他這種處境,難道就真的能明辨是非,秉公滅親嗎?


    阿箬迴,她能。


    她是真的能,她也是這麽做的。


    三百多年前的某夜,歲雨寨的人圍著篝火唱歌時,她便衝出去了。他們算作一個村落裏的夥伴,一起隨流遷徙,一起生活過許多年,阿箬認識他們每一個人,除了極個別討厭的,其他人她其實都挺喜歡的。


    可他們都做錯了事,他們都是罪人,他們以命相抵也抵不過所犯下的罪過,若不拿命來賠,他們還能賠什麽呢?


    那一晚的阿箬其實看不清那些人的長相,她的眼睛被血水糊住了,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地鼓動著,隨著她殺的人越多,也越來越快。大火燃燒了半邊樟木林,歲雨寨集聚的村落裏血流成河,橫屍遍野,然後她便用那把沾滿上百人鮮血的屠刀,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死的感覺很痛,可死亡的感覺未能持續太久。


    一場大雨澆滅了樟木林裏的火,也將那些死去的人重新喚醒。他們身上的血化成了水,他們皮開肉綻的傷口漸漸愈合,他們一個接著一個站了起來,驚恐一場真實的噩夢,更驚異自己的不死之軀。


    阿箬也睜開了眼,屠刀就在身側,歲雨寨的人也都活著。


    “阿妹瘋了!她要殺了我們!”


    “快,快把她抓起來!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不能再讓她拿到刀了!”


    “把她趕走!留著這麽個禍害在咱們歲雨寨,晚上都不敢睡覺了!你這瘋子,簡直比那外頭生吃人血的蠻人還要可惡!”


    那樣一句句指責、辱罵,那樣一道道憤怒的、仇恨的、驚恐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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