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古德自也上前聲援黃泉,道:“黃宗主說得不錯,你若是選擇雙眼一閉、一死了之……那和推諉自己的罪責有何不同呢?你……倘若是真知道自己曾經犯下彌天大錯,就應該在西漠所有的正派同道麵前認下罪責,這樣一來……你方算是真心實意地悔改了。屆時,即便是死……相信神王也會寬恕你的靈魂。”


    被這兩位心懷正念者連番勸阻,炎鳳方才緩過了誓死的決心。他不禁長歎一聲,閉上了自己堅持數百年的一意孤行和好勝之心。可一閉上眼,他的眼前卻又不斷地浮現下毒入湯、追殺炎凰、殘殺同門、拜入魔宗作惡西漠的重重罪行……他,著實又覺得自己罪不可赦,實在是應該當庭斃命。


    唿溜,唿溜溜……


    誰知就在此時,他忽覺得額頭上是有一綹暖意輕輕滑過,撫摸起他那剛硬的麵目與殘軀。


    這種感覺,不像是烈火般炙熱、也不至於如同溫水般沒有熱氣……她,就像是母親、姊妹、或是愛人的手,在撫慰著他滿是內疚自責的瘡痍心靈。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隻見,那是自黃泉體內自發湧出的青色火焰——幽冥夜火正裹挾著他,在他周身湧動。這,難道就是百年前被他害死的‘炎凰’,寄靈來安慰他了嗎?


    誰也不知道,黃泉也不甚清楚。所有人的眼目,都隻單單望著那‘幽冥夜火’化作了好似是窈窕淑女、又好似是輕舞飛燕般的一束青炎向天環繞而去,最終消散在雲端之中、染青了百丈天色。至此,眾人才確定:是她走了。


    隻聽“阿彌陀佛”齊聲響起,在場的‘白玉庵’上下門人皆雙掌合十,閉目超度;唐古德也在胸前比劃出了個十字,徐徐感念‘炎凰’寬懷之大度;緊接著,其他的佛門中人與神王教弟子皆有樣學樣地為之祈願,希望她早登極樂、來世能別再遭逢此難。


    “唉,造孽啊!造孽……”


    公孫不二悵然一聲,感歎道:“炎鳳呐,如今你總該明白……為師為何要將副穀主重任交給你師姐,而不是你了吧?”


    炎鳳那對已然年輕的雙眸,閃動著苦淚之光道:“弟子,全都明白了。師姐非但靈能高強、機智聰明,她……更是一位胸襟比十個男子都要寬廣百倍的好女人呐……這副穀主之位,我本就是沒臉和她爭的。”


    公孫不二又搖起了腦袋,好似是還不滿意。他轉過輪椅,麵向了自己曾經器重的愛徒道:“你若是這般想,的確不錯……可是,你就沒有想過,為師同樣也想要重用你,甚至……要用得比凰兒更大、更高、更多嗎?”


    比終南副穀主權勢更大、地位更高、職責更多的……整個‘終南穀’上下,也就那麽一個位置——終南穀主的位置!難不成,公孫不二原本是想要將穀主寶座……禪讓給炎鳳?不會錯的,因為隻有這一種可能!


    炎鳳霎時覺得更是羞愧、無地自容了。他瞪大了眼珠子,充滿真摯地望向自己最敬愛的公孫不二道:“師尊,你原本……是想要將穀主之位傳授給我?所以,你才要讓我多加磨練、讓我嚐盡百般不順?好日後不管遇到何等風波變故,都能夠不屈不撓、力挽狂瀾?!”


    終南穀主點了點頭,道:“是啊……為師,當時的確是這麽思量的。你的靈根才學、智勇雙謀皆遠在你師姐之上,唯獨……你有些自視甚高,不明白何為一山還有一山高。我,隻有磨練你的性子,方才能讓你終成大器。而且,為師知道‘凰兒’對你一往情深,遠超你愛她……所以才讓她接任副穀主,好日後盡心忠義地輔佐於你。”


    聽罷此言,炎鳳……已然再也沒有任何可以多問的了。他的心念,也像是天青色的蒼穹一般,淡然而又靜篤。他暗歎一聲,側首淡淡言道:“黃宗主,你不必再費神保我性命了,我……已經不想去死了。不過,在他們將我押去‘公判大會’之前……我能不能以‘無相滅宗’弟子的身份,再求你為我辦一件事呢?”


    黃泉頓了片刻,頷首道:“可以,你說罷。”


    炎鳳的嘴角微微上揚,眼目也慈愛非常:“請你,待我到‘凰兒’的墳前,上三炷清香。”


    黃泉應得一聲,歎得口氣道:“好,我可以辦到。那……你還有什麽話要帶嗎?”


    炎鳳起先欲搖頭,可他又忽然頓住道:“有。就說‘生來情緣難相續,死後不悔鳳求凰’……”


    說罷,他就閉目低下了頭,再也不開口說一句話、睜眼看任何一個人。直到日後,他站在西漠至高的公判法堂之上,方才簡單而鄭重地說了六個字:“認罪,服法認誅。”隨之,他便被押入了還能看得見天光的死牢,再也沒人見過他……


    一台戲,終有落幕的時候。


    這時候,正是等罷押運‘炎鳳’的囚車被徐徐地推出甬道、再也不得見時。


    西漠盟主和波爾多王父子,那是最為“尊貴”的看客,理當懂得賞臉等待謝幕……可讓人唾棄的是,他們竟然連黃泉的客套寒暄之詞都未聽罷,就早早地另稱有事、撫胸告辭;一些緊緊依附他們求生的小國與大小商會……也隻得不置可否地躊躇再三,得到黃泉的默許後方才敢請辭。


    不過,除了他們以外,無論是終南穀與白玉庵兩大正宗,還是金沙幫、鐵洞門、西沙劍府、三十六峰連環塢等門派幫會,或是凍土的紅雪城、天霜派、昆侖無極宗等……他們的首腦,皆與黃泉這位新上任的滅宗萬相王詳談甚歡,說道興起之處更是全場哄堂大笑、杯囊相碰。


    喝到興起之時,人反而會想起心中的憂愁。黃泉舉起了酒花閃爍的金樽,望得良久,這酒花……霎時變成了鮮紅之色,如同血花一般星點綻放;而天雲於酒底的倒影,也恍然成了摩來彪騎與天魔惡兵肆意屠殺‘太周百姓’的殘忍畫象,令人不禁怒火重燃。


    這酒,已然成了苦酒……成了血酒!可黃泉身為帝王之子、太周族人,必須要喝下這杯血酒為誓,救本國的百姓萬民於水深火熱之中。半醉半醒間,他陡然起身縱上‘無相寶殿’的塔頂巔峰,舉杯向東方變化多端的流雲朗道:“欺我者,尚可諒……欺我父族者,弑殺無赦、雖遠必誅!”


    ……


    夜,深如漆黑的漩渦般,將漫天星辰之光皆吸入混沌之中。


    支離殘破的綹綹月光之下,西漠的群豪們都已然酩酊大醉、席地而臥,口鼻中皆是吐出了一種無色無味,但卻又格外詭異的神秘酒香。


    這種時候,若是有人敲著鑼打著鼓來拿刀子割破他們的喉嚨,想必……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的眼皮會跳一記、耳朵會動一下。他們,就好像是活死人一般。


    更何況,眼下自陰影出走出來的兩人……根本就沒有腳步聲。


    他們,簡直就像是淩空飄浮的幽靈兇鬼一般,仿佛能穿透一切障礙而不留一絲痕跡。


    兩人走了良久,直到周遭十裏之內再也沒有一對活人的眼珠子時……當先之者的臉麵,才微微抬起。這是個女人,但也可能不是一個有心的活人。因為,她雖一直生活在‘雪玉峰,白玉庵’的佛門之中,但眼目中卻看不見毫厘的慈悲。


    這雙眼睛,本不該屬於一位醫者……更不該屬於一位以‘救天下蒼生’為己任的神尼。她,正是西漠大陸、乃至整個東玄世界都赫赫有名的神醫尼俠——萬花。而跟在她身後的那個女尼,也便是平素白天向來不與前者說一句話、半個字的惡尼——妙清。


    這兩個人,都帶著一張慘白而又冷漠的麵孔,來到了一口沙崗之下的洞穴之前。萬花神尼清了清嗓子、咽了口唾沫,旋即如忍者一般單膝下跪;那在後的妙清,自也招式照樣做罷。旋即,兩者便異口同聲地輕聲喊道:“尊上!”


    黑洞裏,起先沒有聲音的。


    仿佛這口黑洞就是已死妖魔的喉嚨,已然沒了生氣。


    可待得片刻後,裏頭就飄出了兩條人影。這兩人,正是桑元上忍:‘黑鴉’與‘銀花’。


    黑鴉的嗓子,就像是喊了七天七夜一般,音色變得低沉而沙啞:“你們……終於來了啊?尊上,已經等了好久好久了……他老人家,似乎快要等不及嘞……”


    萬花神尼聽之,眼中霎時就冒出了一種由心而發的深切恐懼。這種恐懼,就和真摯的笑容一樣,是決然偽裝不出來的。她的雙唇已然泛白,牙齒也喀喀地顫抖著……良久,她方才斷續地憋出一句:“屬下……屬下知罪!但、但我等已經……已經順利地完成了任務!”


    黑鴉蒙麵巾下的嘴角,一定早已上揚,他……一定在笑!因為,他那雙眼珠子透出的奸邪笑意,已然能通過他渾身的血液到達他任何一個器官。他淡淡道:“既然如此,我倆就替你們去稟報尊上。若是尊上不樂意了,那……你倆的人頭,可就不保了啊?哼哼哼!”


    萬花和妙清皆不敢再多話,就算是鼻尖快要淌下的盜汗……她們也都不敢伸手去擦。直等著‘黑鴉’與‘影花’轉身,再無聲無息地飄入洞中,稟告他們四人口中的那個‘尊上’。


    許久,沒得聲響。正當兩者納悶,猶豫著要不要抬頭看一看洞窟內的漆黑之時……忽見一隻繞滿血咒的巨手如閃電般竄鑽出,一把就握住了他倆的腰腹,將她們拖入了深邃無底的黑暗之中……而洞口外,則聽得噌噌兩聲,她倆的佩劍正筆直地插入了混有濃鬱血腥氣味的砂礫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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