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若是能掌舵眾人,那此人定有常人所不及。


    這舌菩提能掌管戒律堂,自然也有她為魔處世的獨到之法。


    她淺笑了兩聲,道:“兩位前輩明王,你們方才分明鬥得難解難分,生死筆還都握在閻羅王的掌心裏,未曾書畫。又豈知道,誰能在片刻之後獲勝呢?”


    說話,也是一門學問、也是讓人永遠參不透的藝術。


    她這話並未明確指出誰能獲勝,也不說自己究竟會偏袒誰。但話中之意,卻是壓低了‘象神明王’的氣焰,揭示了‘狂龍明王’內斂的高傲之心。


    當然,她也明白:誰都不會在這節骨眼上再反駁自己。因為她一來,就代表著‘無相滅宗’最至高無上的權勢與力量已經駕臨——那‘萬相王’的魔爪,已扼住了所有人的喉頭。


    象神明王雖自視甚高,但始終還是對萬相王心存敬畏。她別過了腦袋,輕啐聲道:“哼,走吧!咱們可別叫宗主大人久等咧!”狂龍本就無心戀戰,他淡淡一笑也點頭同意。


    這兩人達成了共識,那惟命是從的‘魔馬阿瑟’自然也應和稱是。其餘的所有象脈、馬脈、蛇脈和龍脈的弟子們,也都緊閉上了嘴巴,乖乖地跟著四位明王移步至黑雷穀外,向無相魔宗的總壇進發。


    ……


    廊橋,懸空於幽暗深邃的無底洞上,蜿蜒而曲折。


    一路上,橋體左右皆懸浮有銅腔鎏金的十二明王立像,栩栩若生。


    它們有的曲指於胸,捏著一道金光璀璨的佛門訣法;有的姿態剛猛,掌心挺著一根降妖除魔的金剛長杵;還有的雙掌微展,抬頭仰望上蒼,好似慈悲的得道高僧在向釋尊祈願寬恕。


    墨龍淵瞧著‘鎏金立像’褶皺上的黝黑包漿,心中愈發覺得自己的推斷並未有誤。


    他已靈識貫通小白龍,問道:“前輩,這十二尊明王之像,想必是許多年前鑄造的吧?”


    小白龍已經負背走在他跟前,頭也不迴。但他靈識卻答:“不錯,這些乃是‘無相魔宗’初代的十二明王。它們佇立在此……恐怕得有五千來年的曆史了。”


    “果真如此……”


    “果真?你發覺什麽了?”


    “晚輩發覺,這無相魔宗……也未必需要趕盡除絕。”


    “什麽?你這話說得很古怪,魔宗十惡不赦,我等豈能任其留存魔根?”


    “這……”墨龍淵一頓,咽了口唾沫道,“雖然魔宗眼下無惡不作,但你瞧瞧這些初代的明王,他們個個是心存善念、慈悲為懷的得道高士啊?想來這‘無相滅宗’當初,也是匡扶正道、救苦救難的正派巨擘呐!晚輩相信,隻要咱們將魔頭鏟除,再立一位德高望重的滅宗高僧為其宗主,想必日後……”


    “糊塗!”小白龍微微顰眉,厲聲打斷道,“你看到畫中的玄天山,就一定和現世的玄天山相同嗎?你在天帝廟裏敬拜的上天帝……就一定是個長髯過膝、老態龍鍾的白發翁長嗎?你所看到的,未必都是真的!隻有他們做的事、行的道,才能最真切地反映出他們是善是惡、是否能留存在這東玄世間!”


    路在行,行得靜悄無聲。


    可這兩位於靈識的唇槍舌戰,卻鬥得愈發激烈、愈加白熱化。


    墨龍淵沉默了片刻,方才問道:“行惡之人,當真罪不可赦嗎?”


    小白龍也長籲了口氣,靈識答:“沒錯,且非但罪不可赦,還必要嚴懲不貸!”


    墨龍淵苦笑一聲,道:“那,閣下有沒有犯過罪?譬如你……撒過謊嗎?殺過人嗎?”


    小白龍駐足稍愣,旋即哼道:“仗劍江湖,就算是正派弟子也不免得為了正義而說謊話、殺罪人。這與他們所犯的十惡不赦之罪……是有雲泥之間的區別!”


    墨龍淵不禁搖了搖頭,道:“不,你錯了。無論是我東土的佛家、道家,還是西漠的神王教、正統滅宗,它們都主張隻要是犯了罪,那無論大小都是罪孽。而罪的刑法,便是死。”


    小白龍不忍別過了腦袋,厲聲喝道:“哼哼,你這話什麽意思?照你這樣說……這東玄世界就沒有一個人能無罪、不必受死!我得死……你,一樣也得死!”


    墨龍淵壓低了語氣,恭敬地道:“晚輩的意思,並非如此。一個罪人要不要被處死,完全取決於他是否認罪、能否悔改。隻要一個人真心誠意願意改,接受教化……那他,也是有機會成為一個新造的良善人,不是嗎?”


    小白龍的臉已經不白了,甚至有些病懨的紫紅之色聚於兩頰,透出了白玉麵具:“不是!你怎曉得那些人是否為了苟且偷生而假意認罪?你又怎麽能確定,他們當下受了教化之後,他日還會不會重蹈覆轍、再行惡事?”


    墨龍淵剛想開口說:他有辦法,並且用‘無相滅宗’的禪功就成。


    可他話還未說出口,那周遭混沌中的奇光怪影便如蠶絲般順序交織,化作了一枚金光燦爛的巨大龍首,杵在通路不遠處的盡頭。


    狂龍、象神、魔馬和舌菩提走在最先。他們似乎毫不在意這突如其來的異變,步履迅捷地走向那龍首。那龍首也好像是長眼睛的活物,見到他們一靠近,便喀喀地張開了巨顎、露出一條狹長的甬道。


    一幹魔徒隨著自己的師尊,接二連三地步入了此條甬道。片刻的黑暗之後,一片廣袤無垠的白色沙域展現在了眾人的眼前——這裏,沒有石、沒有樹,更沒有飛鳥、走獸等一切活物。有的,隻是如白骨碾成的碎沙,與無窮盡的漆黑無相暗夜。


    沒有足印,所有的人都沒有走路,但他們卻在徐徐地向前挪移——那是他們足底下的白骨沙流將他們帶往了這片‘白骨沙域’的空曠中央。這裏同樣寸草不生、生靈滅寂,唯獨有座圓頂大寶殿,寂寥地生在了沙麵之上。


    這慘白的圓頂大寶殿,正是無相滅宗議事之所、也是唯一以‘萬相王’之尊命名的殿宇:萬相寶殿。


    萬相寶殿並沒有門。


    沒有門,自然有獨特的出入之法——傳靈。


    傳靈,顧名思義,便是將修靈者的靈識傳入他方。這與將人體整個轉送有本質區別,換句話說:修靈者被傳靈,他的肉身將被留在原處,隻是靈識會隨著引導前往目的之地。


    這狂龍、象神、魔馬和舌菩提已當先靈識出竅,如幽靈飛蛇般透入了這萬相寶殿的白色大穹頂內。隨後的‘四脈弟子’與其騎乘的魔獸、巨象也分別化為虛影,跟入此間。


    如夜蝠展翅,翱翔於漆黑不見底的溶洞之中。眾人漫無目的地穿梭了半晌過後,那四位明王便簌簌分散,飛向了四個不同的方向,並如恆星一般領走了跟隨其後的眾魔徒群星。


    嗒嗒嗒嗒,四位明王站定落位。他們的足下,分別壓著一座盤坐呲牙的怒目巨龍、一條蜷曲吐信的青石毒蛇、一匹撩足嘶鳴的紅眸魔馬和一尊牙尖破天的圖騰怪象。此情此景,仿佛就像是這四明王的內心寫照:一狂、一毒、一驚、一怪。


    颯颯颯颯!


    四脈的弟子,分別落在了龍身蛇腹、馬背象脊之上。


    他們之中雖有資曆老道者,如小白龍、轟天龍、青眼白蛇等;亦有年少狷狂者,如墨龍淵、周一劍、黑天郎君等——但他們無一敢發出半點聲音、催動半絲靈識交談,因為……


    因為周圍的層層黑霧之底,是透著不計其數的無相眼珠!它們暴著岔岔鮮紅的血絲,上下左右地打量著每個人的一舉一動,看是有誰膽敢亂說亂動、神智無知。


    “唧唧唧,好熟悉的臉麵呐?!”


    有人的骨子裏,偏就流著叛逆的血液。


    隻聽一道尖細如猿的嘰喳聲自耳畔傳來:“迦尼薩、白無命、阿瑟……咦?這位是——”


    象神迦尼薩負著背,同樣陰陽怪氣地笑道:“臭猢猻,你不是自詡頭腦天下第一嗎?何不來猜上一猜,這位新晉的‘蛇尊明王’究竟是誰啊?”


    那古怪的聲音嘖嘖打舌,道:“是誰?會是誰呢?讓我‘猴精明王’來瞧上一瞧罷!”話畢,那圖騰怪象另側的暗霧霎時旋開,露出了一座單腳獨立、手舞足蹈的笑麵通臂猿猴。


    那猿猴的石毛之間,如針如麻地藏著無數覆著猴臉麵具的猴脈弟子。而這些“小猴子”的猴王,正坐在那通臂猿猴高高托起的手掌大魚際上,前後勾踢著他細得如柴的雙腿。他撓了撓金猴麵罩,唧唧咯咯地怪叫了兩聲道:“嗯……看這誘人的身段很像,可若是她……那皮膚也未免太黑太粗糙了些,感覺年紀相差太大。”


    舌菩提不像是個女人。


    因為她聽著這話,壓根就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就連眼皮都沒多眨一下。


    要知道但凡是個女人,隻要聽到有人議論她的年紀與皮膚,心裏總不會好受。就算她們沒有對你立刻翻臉,那也會把你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烙印在記憶的最深處,改日莫名地迴敬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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