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


    那‘靈氣之線’上,兀自滴落墨汁。


    墨汁墜落在阿生的臉頰上,染黑了他半張通紅的麵孔。


    他難以唿吸,更難以相信自己的爹,竟舍得親手扼死自己。即便他知道這是西門世家的‘馭屍術’在作祟,心裏仍不願相信。


    ‘爹,您老要收迴孩兒的命,就拿迴去吧……’阿生覺得自己這迴是十死無生,不肯反抗,便即閉上雙目,靜靜等死。


    “啊哈?有意思!”


    一陣朗聲大笑之後,狐狸臉言道——


    “人都求活,你卻求死。本都督念你一片孝心,偏就叫你不死!”


    狐狸臉微笑著臉,執起一支玉杆狼毫對準阿生一圈,那‘張老靈屍’就應聲鬆開了手。


    他又道:“不過你得老實向本都督交代,樓下這三個‘修靈者’混上‘聚屍靈舟’,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麽?總不見得是為了幫你……找迴你爹的屍體吧?”


    阿生幹咳了十幾聲後,總算捋順唿吸。等氣息稍暢,他便一口否認道:“什麽、什麽‘修靈者’啊?我,完全不認識他們!”


    狐狸臉搖頭道:“嘖嘖,不要和本都督耍花腔哦?你們從頭到尾的裝束一模一樣,還都以‘屍泥’掩蓋活人之氣……不是同黨,還能是什麽呢?”


    阿生心頭一凜。他完全沒想到,這自稱‘都督’的狐狸臉……竟會知道這麽多?於是連忙否認道:“可能……可能隻是巧合,我不認識他們!”


    他嘴上還做著最後辯駁,盡管言辭已然泄了底氣。


    狐狸臉毫杆一撓銀絲長發,無奈地道:“本都督雖剛上任不久,但也不是三歲小娃娃啊?你最好老實一點,免得惹我生氣……就把你們全都宰咯?”


    說出‘把你們全都宰咯’這句話時……狐狸臉的表情還是微笑著的。可阿生完全不覺得這狐狸臉是在開玩笑。相反,他反倒覺得後者說得十分真誠,是把心中所想全都和盤托出。


    待得片刻,狐狸臉麵色稍斂,逼問:“考慮得怎樣?”


    阿生眉頭緊皺,念起這些年來‘南宮商會’對他們一家不薄……


    比如每逢佳節總會差遣使者前來送禮送衣;如果當年商會收成好,還會額外封一個大紅包給他們;就連他父親重病,也是靠商會接濟的藥水,方能拖到昨日才魂歸西天。


    “你就殺了我吧,反正我是一個字都不會講的!”他越想越激動,憤慨填膺道。


    “喂,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啊……”狐狸臉眼角的肌肉微微一蹙,雙眼陡然間冒起幽然藍光!又聽嗡的一聲,他周身便卷起了肉眼可見的靈氣,袖擺和銀發皆隨之獵獵飄揚!


    “你,不要命嗎?”


    他一步一邁逼近阿生,就如大老虎將小羚羊逼到了死角一般,張牙舞爪地逼迫著他。


    人很奇怪,有時候看似身強體壯的人,卻第一個投降、給敵人跪地磕頭。有時候弱不禁風、形同枯草的人,倒很有骨氣。


    比如說阿生,他就覺得骨氣比命重要,所以……他決意不做背信棄義之事!他隻一仰頭,斬釘截鐵道:“不要了,隨你拿去罷!”


    ……


    “沒意思!”


    狐狸臉歎了口長氣,連聲喊道:“沒意思,沒意思啊!”


    他撤迴了靈氣,一雙狹長的媚眼凝望著阿生,陷入沉思。


    片刻後,他眼珠流轉,又提起興致問:“這樣,如果你供出你的同黨及其目的,本都督就……就網開一麵,讓你帶著你爹的屍體迴家,你看如何?”


    狐狸臉從頭至尾,也就這一句話……是讓阿生有所動搖了。且隻需再輕輕推一把,就能將其最後的心理防線給徹底擊潰。


    阿生猶豫著,滿臉愁容地想到:‘身為人子,倘若連父親的屍首都保不全,還算什麽兒子?可若是我背叛了少東家和南宮商會,那豈不是又成了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的東西?’


    “阿生,莫要中了他的奸計!”


    就在阿生為難之際,黃泉的聲音自樓梯下傳來——聲音澎湃響亮。


    轉眼間,黃泉、南宮燕和龍木三人及時趕到。


    “黃,黃島主?!”


    阿生謔地起身,站迴黃泉身後。


    黃泉朗聲道:“阿生,方才的話,我們盡數聽見了。你當真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重情重義!對得起父母高祖,對得起天地良心!”


    方才,阿生還心存不決,但如今……他算是完全折服於這如雷貫耳的激昂言辭之下。他神情堅定地道:“黃島主,小的與你共進退!”


    “好!”


    二人雖相識不久,但都是重情重孝之人。所以言罷是交拳緊握,胸中激蕩!


    “啊哈,有趣,有趣得緊!”


    看黃泉他們氣宇軒昂、視死如歸的模樣,狐狸臉又咧開嘴笑了。


    黃泉問:“有何可笑?”


    狐狸臉道:“有趣啊,本都督覺得有趣了才笑,絕不是‘恥笑’或者‘嘲笑’啊!”


    黃泉追問:“哪有趣了?”


    狐狸臉道:“你們死到臨頭,還能在這兒高談闊論,難道不是很有趣嗎?”


    “哼。”黃泉反問,“你怎麽知道是我們死,不是你死?”


    狐狸臉笑得更歡了,嘖嘖道:“就算你們能殺了我,你們有本事殺光這‘聚屍冥舟’上的百餘名‘馭屍使’和幾千具‘屍奴’嗎?”


    此話說得謙虛而實在,愣是講得黃泉四人無言以對。


    狐狸臉見對方辯無可辯,於是又麵色稍沉、淡淡道:“何況,你們未必殺得了我……”


    話畢,樓下那百餘道“咚咚”的腳步聲也正巧逐漸向上逼近。怕是不過多久,就要追上這‘第七層’了。


    黃泉麵露難色,側眼望向龍木,好似是問:接下來該怎麽辦?


    龍木輕聲言道:“束手就擒,是萬萬不能的。可是要逃,也難上加難……”


    “不錯,這個狐狸臉絕非善茬,得多加小心!”


    “此人,我有所耳聞……”


    “啊?先生你認得他?”


    龍木點了點頭,道:“如果我沒記錯,他應該是‘西門世家’花重金從西漠聘請來的‘靈狐族’高手,在幽冥海域裏司‘大都督’之職,名號好像是叫——”


    “銀月!”


    ——兩道聲音幾乎同時講出。


    ——一道低沉的是龍木,還有一道……則是宛如銀鈴的清脆嗓音。


    嘎啦,不知何處的齒輪機關被激活運作,忽而從柱旁翻開一扇暗門。裏頭……正是‘毒娘子’操縱著‘屍奴黑蝰’負傷而來。


    “就是這小賊!”


    毒娘子一見黃泉,當即咬牙切齒地指道:“銀月大人!就、就是這賊黃狗,將小娘子打成重傷的!”道完,她氣得連咳數聲,潔白的絹帕上都蔭透了鮮血。


    銀月靈狐微微頷首,半嗔道:“唉!毒娘子,你也不妨多讓啊?這位小兄弟也不是中了你那‘腐屍之毒’,正苦不堪言呐?你……也別裝得如此淒慘嘛!”


    毒娘子眉梢一撇,委屈地道:“大人,小娘子我哪有裝淒慘?奴家……奴家這迴可真的差點死在這‘黃狗’的拳下了,您、您要替奴家做主呐!”


    道完,這毒娘子竟小鳥依人地撒起了嬌。你能想象心如毒蠍的婦人,裝十來歲的姑娘是什麽德行?就是,讓黃泉他們所有人想吐的德行!


    麵對這種令人反胃的矯情作嗲,銀月當然不會動搖。


    他掃視眼前黃泉四人,表情很是為難道:“說實話吧……我並不想殺他們。”


    黃泉一愣,南宮燕和龍木也都大吃了一驚。那‘毒娘子’更是彈落眼珠,問:為什麽?


    銀月咯咯一笑,朗聲道:“因為,因為他們很有趣啊?我一向不太喜歡殺‘有趣的人’……”


    這個迴答,著實非常任性。任性得就連黃泉都暗自佩服他,甚至想和他喝酒,交個朋友!


    “大人,這可不成!”


    毒娘子哼了一聲,嗔道:“銀月大人!不管如何,您得替人家做主的呀!您可是咱們‘西門世家’新晉的大都督,若是鬧出屬下被個黃毛小子欺負的醜事……您的麵子也掛不住啊!”


    銀月毫筆抵在下顎,睫毛顫動,道:“嗯……這話有些打動本都督了,再說一些。”


    毒娘子追道:“讓別人瞧笑話也就罷了,但要讓那兩隻‘老烏龜’瞧了咱們的笑話……大人您的威信何在啊?日後,如何在‘西門世家’乃至整片‘淵海’立足?”


    此刻,除了窗外的驚雷狂風大作,船內靜如聾啞。


    銀月在左右十具兇神惡煞的‘屍奴’前來迴踱步,若有所思道:“好吧,那本都督便殺了他們?”毒娘子連忙點頭同意。


    誰也沒料到:這位靈狐族的高手,竟會聽風是雨、毫無原則。


    難道是黃泉,看錯了他?


    “好!你們四個,可得小心咯?”


    話音剛落,銀月右手比起決法,白袍與銀絲唿唿飄然。他大喝道:“秘技——操屍之術!”


    黃泉四人應身都向後躍了一步,擺好架勢。


    隻見銀月那肉眼可見的藍、黃、赤三色靈氣如蒸騰般升湧,混於黑煙中,鑽進樓板之上。隔了片刻,那樓板上咻咻咻咻,竄下了十根‘靈氣之線’連接與左右十尊‘屍奴’心頭。


    “秘技——十靈屍陣!”


    那原本滿身死氣的兩排‘屍奴’,忽如烽火台傳令,一個接著一個地眼冒紅光。隨之,它們就像是活轉了一般、頸椎哢哢扭動,將魔神般兇煞的顏麵對向黃泉四人。


    整個青光幽蕩的第七層中,那銀月立於長案後施法,如是閻羅判官;左右‘靈屍’如同牛馬鬼差,正自擊杖升堂;毒娘子好似麻皮鬼婆,正自要狀告黃、南、龍、張四人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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