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寶與老頑童不知不覺間,轉到一處街坊,適值初秋,天已微涼,街上早起叫賣之人卻也不少。老頑童選了處幹淨地,特意叫來幾份夏季頗多,此時尚有的吃食,如麻飲雞皮,細索涼粉,江豆栗兒,更有兩大碗細料餶飿(注)。老頑童見到好吃的與見到好玩的一般開心,掏出一大把散碎銀子,讓張君寶隨便付訖,自己便已然吃開。(注:餶飿:古代的一種麵食,有餡,類似餛飩。)


    張君寶初次使喚銀子,頗有新鮮,見有賣棗的,說甚麽青棗、靈棗、牙棗、亳棗,張君寶看著新鮮,便買來一包。又見各種點心,裹著新鮮荷葉,糝著麝香,係著紅繩兒,也買來一裹。旁邊有賣楸葉的小童,也趕忙跑過來拽著張君寶的衣服直喊哥哥。張君寶塞給他一塊碎銀子,取來一大把各式花樣的楸葉兒。原來時下立秋,城內婦女兒童多講楸葉剪成花狀,戴在身上,討個吉祥。


    老頑童顧不上吃食,將那一大把各式花樣的楸葉盡數戴在身上,手舞足蹈。


    張君寶與老頑童正吃喝玩耍地不亦樂乎,忽聽一個大嗓門的聲音吼道:“一包棗兒十文錢,給你這甚多銀子,你倒也敢要?”張君寶一迴頭,見是昨晚上遇到的那個大胖和尚。昨晚初到集市之時,那大胖和尚正從一個饅頭鋪裏化緣,被饅頭鋪的老板推搡趕出。張君寶識得他,他口口自稱道爺,卻是一身和尚裝扮,與老頑童正好顛倒相稱。


    張君寶隻見那大胖和尚一手挾過那賣棗兒的,將張君寶給他的那塊銀子劈手搶過來,雙指一運勁,銀子便碎成兩半。大胖和尚丟下賣棗兒的,將其中一半兒銀子也丟還給他,道:“這些可夠你的一包棗兒?”聲若洪鍾,隻震得周圍人耳嗡嗡,一時間都圍將過來觀看。


    那賣棗兒的連忙爬起來,撿起那一半兒銀子說道:“足夠了,足夠了,這一半也夠將小人的棗兒攤子買走了。”


    那大胖和尚,又挾過兩包棗兒,夾在腋下,吼道:“夠了就快滾。”言罷又從張君寶買過點心的點心攤兒抓過兩包點心。


    那點心攤主也收了張君寶的銀子,便不敢言語,任由大胖和尚拿去。待大胖和尚走過,便慌忙收攤,快步離去,生怕被索去那塊碎銀子。


    大胖和尚惦著點心,隨手捏破,畢恭畢敬地遞給旁邊另一位和尚。原來這大胖和尚還有一個同伴,隻見這一位和尚卻是身材瘦長,神情戚戚,滿臉病容。這瘦高的和尚並不去接大胖和尚遞過來的點心,連連搖頭,看似無心下飯。忽一抬頭瞧見張君寶和老頑童,忙快走幾步,走近前來便要雙膝跪倒。那大胖和尚也緊跟著瘦高和尚,便要跪下。


    老頑童也看見到這兩個和尚,眉頭一簇,順手扯過一條凳子,推在這兩個和尚跟前。隻見這二個和尚身形一頓,便似跪不下去一般。瘦高和尚見老頑童不甚耐煩,便坐在凳子上,似是病容更愁,雙手一拱,說道:“師叔祖,徒孫無能……”


    老頑童丟下吃食,一臉嫌憎,道:“做和尚有什麽不好呢?你看我都不做道士,改做和尚了。看我這袈裟,還有這……”老頑童扯著身上的破爛袈裟,一摸頭頂尚未剃度,便打住言語,從懷中掏出那對鑄鐵羅漢,又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現在我每日裏拜佛燒香,虔誠不已,連佛祖的金身我都隨身攜帶。來來來,咱們一起念經拜佛。”老頑童言語著,畢恭畢敬地衝著那對鑄鐵羅漢拜上幾拜。


    張君寶不覺愕然,懵在當場,不知所以。什麽佛祖的金身,明明是一對平常服飾的羅漢而已。


    那瘦高和尚仍舊愁容不解,才欲言語,卻又戛然止住,連連搖頭,說道:“弟子愧對師門,全真教自弟子……”


    老頑童雙手捂耳,大叫道:“你怎地如此囉嗦,如此迂腐。和尚道士又有什麽區別?氣煞我也……”言畢,雙足一頓,躍上房頂,霎間不知去向。


    張君寶尚不會輕功,知曉這老頑童孩童脾氣,見怪不怪。


    那大胖和尚也似習以為常,衝著老頑童遠去的方向拜了一拜,便即坐下。桌上尚有未吃完的餶飿涼粉,江豆栗兒,還有適才捏破裹紙的點心,一股腦兒和在一起,便即吃開。


    這大胖和尚胃口奇好,三兩口吃完仍不過癮。一拍張君寶的肩膀,伸手說道:“小兄弟,別來無恙啊。適才祖師爺給的銀子可不能獨吞啊,見麵有份。”張君寶將適才老頑童給的銀子掏將出來,被那大胖和尚一把搶過去。那胖和尚留下一大半,餘下幾塊丟還給張君寶,然後衝旁邊的小飯鋪連連擺手,頃刻間桌子上便擺滿了各種吃食。有香糖果子、酥蜜團子,更有粉蒸獾肉,鱔魚包子,一大盆木瓜瓠羹,外加一摞胡餅。這大胖和尚果有兼人之量,直看得張君寶目瞪口呆。


    大胖和尚不時地將吃食遞給那瘦高和尚,那瘦高和尚總是連連搖手,愁容更愁。大胖和尚自顧大快朵頤。


    張君寶看這兩人都似幾日未曾進食的模樣,一個狼吞虎咽,風卷殘雲;另一個卻麵黃肌瘦,槁項黃馘。張君寶見那大胖和尚自顧吃食,便衝那瘦高和尚一拱手,說道:“這位禪師,不知何事如此鬱鬱不堪?萬般事莫如吃飯要緊。”


    那大胖和尚,滿嘴吃食,也不閑著,應和說道:“就是,就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這……吃飯最重要。”


    那瘦高和尚不去理他,衝著張君寶說道:“這位小兄弟怎麽稱唿?如斯法緣,與師叔祖這般親近。”


    張君寶見著瘦高和尚溫文而語,自覺親近,便道:“我叫張君寶,不知道大師遇到了何事?如此愁容滿麵?”


    那瘦高和尚說道:“貧道……貧僧……唉。”言語戚戚,不勝傷感。張君寶聽罷如墜霧裏,怎地這和尚還自稱貧道呢?


    張君寶想起三年前華山一會,便就聽聞道家唯有全真教最為壯大,老頑童是全真教創教王重陽的師弟。這人既然是老頑童的徒孫,那就應該是道士了,隻是不明為何削發為僧。又想起老頑童雖是道士妝扮,卻披一件僧袍,自稱和尚,想來甚覺有趣。


    張君寶見此人猶豫不決,雖是和尚裝扮卻撇不開道士本心,便想起了幾句佛經上看來的偈語,說道:“‘自性如虛空,真妄在其中。’禪師心中有道,道長麵如虛空。這禪師即是道長,道長即是禪師。”


    那瘦高和尚怔了一怔,不期張君寶能講出如此話來,略一思索,便微微點頭說道:“張兄弟一語點醒夢中人。這自性在心,真妄也在心,貧道謝過。”瘦高和尚衝張君寶作了一揖,略顯輕鬆。又言語說道:


    似僧有發,似俗無塵。


    作夢中夢,見身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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