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將軍帶著他的手下,與少年人一同入城。


    汴梁城依舊繁華,與七年前一般無二。來來往往的行人看見他們,都投來了訝異的目光。這一列軍士大約有百來人,身後跟著十餘輛隆隆的馬車,看起來頗為壯觀。馬車被遮得嚴嚴實實的,沒有人知道裏麵坐著的是什麽人,即便是押送他們的軍士,也大都一知半解。


    假如他們要知道裏麵是誰,肯定會大吃一驚的。


    曾經讓官家頭痛了很多年的西夏國主元昊,連同他的親信們一起,被這位年輕的將軍帶到了汴梁城,不得不讓人大感驚訝。


    小小的少年縮著脖子,努力縮減自己的存在感。


    她現在的麵容已經長開,稍稍可以看出昔日韓夫人的模樣。要是有熟識的人在這裏,多半便會被人出來。但幸好韓夫人不經常出門閑逛,認識韓夫人的路人也不多,她有驚無險地走過了城門口的那一小段路,高肅含笑著放她離去了。


    畢竟她不是真正的軍士,高肅不好帶著她去麵見皇帝。


    她縮縮脖子,從懷裏取出三根草莖,卜算出了韓府所在的方向,毫不猶豫地朝那邊去了。汴梁城的街道寬敞,因此也沒有什麽驚馬的事件發生,她迴頭望了一眼,禁不住笑了。


    依稀記得在西漢年間,高肅第一次迴長安的時候,萬人空巷,夾道相迎。


    現在同樣是在都城,同樣是打了勝仗還朝,人們卻像司空見慣一般,對歸來的將軍不理不睬。頂多隻有將軍車馬路過的時候,稍稍望側邊避讓一些,好讓將軍的車馬過去。


    真真是物是人非,人同景不同。


    她捏著三根草莖,沿著已然陌生的方向,慢慢地走到了韓府前。整整七年未歸,她不知道府中人已如何了。依稀記得自己離去之前,府裏蔥蔥鬱鬱,時不時能聽到清脆的笑聲。但現在……整座府邸安安靜靜的,仿佛壓抑得緊。


    她小心翼翼地叩了叩門,門裏探出個不耐煩的小廝。


    “你是誰?”小廝一麵打著哈欠,一麵不耐煩地問道。


    整整七年的時間未歸,府裏的仆役們早已經換了一撥——起碼門房已經換了。她暗暗地計算片刻,從懷裏取出一枚玉環來,遞到小廝跟前,輕聲道:“可認得這個麽?”


    小廝一個哈欠打到一半,睜圓了雙眼。


    他用力地揉揉眼睛,確認自己看到了什麽,又瞪圓眼睛打量著眼前的少年。少年的麵目比一般男子要柔美,一雙眼睛溫溫潤潤,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他睜大了眼睛仔細看,怎麽看那位少年,都感覺他與自己的主母極為相似。


    少年留意到他的目光,笑了笑,稍稍鬆開了高高的衣領。


    脖頸光滑潔白,在陽光下——沒有喉結。


    “啊啊啊夫夫夫夫夫人!”小廝激動地往迴跑,一路跑一路叫喚道,“姑娘迴來啦!”


    她腳步一頓,搖頭苦笑了片刻,緩緩地拾階而上。堅硬的石階反射著陽光,府裏已不如昔日的人聲鼎沸,顯出一片空曠與靜謐。她略微停頓了片刻,吱呀一聲推開大門,緩緩地走了進去。


    時隔七年,再一次迴到了這裏。


    姑娘歸來的消息霎時間傳遍了整座府邸,丫鬟們都偷偷地丟下手頭的活兒,一個個偷偷摸摸地盯著她瞧。宋朝不是唐朝,這裏極少有女子會穿男裝,更別說扮成一位男子歸來了。她慢慢地走進府裏,一個個地認人,這一世的母親、兄長、祖母、姨母……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這次迴府,她總感到府裏的人少了許多。


    很快韓夫人便解開了她的疑問。府裏的人確實是少了許多,因為前些年韓琦支持新政的緣故,朝中反對他的聲音極大。他從一開始,便做好了被罷官的準備。


    前些天官家那裏甚至頂不住了,將要鬆口罷官,但被一場史無前例的勝仗打消了念頭。


    西夏國已經做了宋朝數十年的心腹大患,如今心腹大患已除,宋朝上上下下都鬆了一口氣,原本壓在皇帝身上的無形壓力——西夏國主、河西走廊、軍費,就此消解了一大半。反對的聲音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裏,鬆鬆軟軟的,不成氣候。


    本來已經被打壓到極致的新政,因為西北的勝仗,又慢慢地恢複了生機。


    這些都是韓夫人說給她聽的。韓夫人身在汴梁,距離漩渦的中心最近,朝中有什麽風吹草動,她作為韓府的主母,需得在第一時間知曉。


    當天傍晚,韓夫人替女兒洗塵的時候,外間傳來了消息,說是郎君今晚不迴來了。


    因為那位科舉出身的將軍,生生把西夏國一口吞並的將軍,他在朝中明確地表了態,要支持這幾年的新政。而且——他還與皇帝私下談了整整兩個時辰,皇帝出來時,整個人都是精神飽滿的。


    要知道,皇帝這幾年忙得焦頭爛額,精神早已經大不如從前。


    韓琦沒有離開,那位年輕的將軍沒有離開,甚至連幾位被邊緣化的朝臣,也被連夜召進了宮裏。誰都不知道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唯有在韓府裏,一片碧綠的龜甲被烈火炙烤,彌漫著嫋嫋煙霧。


    ————————————


    雲瑤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了,但每迴一做,都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


    她在龜甲升騰而起的嫋嫋煙霧裏,看到了皇宮裏的情形。皇帝和朝臣們圍坐成一圈,正在低聲交談著些什麽。傳言中這位皇帝溫和無害,從來不會在朝臣麵前擺架子,如今看來,果真是溫和得有些過分了,簡直不像個皇帝。


    在那些朝臣們中間,她看到了那位年輕的將軍。


    年輕的將軍勾起一抹笑,眼神有點兒漫不經心。他的手裏緩緩鋪展開一幅泛黃的卷,那是一幅地圖,用極細的筆畫勾勒出了山川地貌。雲瑤記得,那不是西麵的地圖。


    她在西麵住了整整七年,見到過的地圖數不勝數,早已經在腦海裏形成了清晰的輪廓。


    那不是西麵的地圖,倒像是一片廣袤無垠的平原,加上一條險峻的山脈。


    “燕雲十六州。”


    年輕的將軍輕輕點著那幅圖,嘴角勾起淡淡的一抹笑。


    他身旁的韓琦驀然站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氣。


    坐在最前方的皇帝皺了一下眉,喃喃道:“這太瘋狂了。”


    “但現在是最合適的時機。”年輕的將軍將那副圖慢慢地卷起來,雙手遞交給皇帝,一字一頓地,緩緩地說道,“吞並西夏國,他們的士氣正盛。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照宋朝這種綿軟的文人之風,要是軍士們懈怠下來,將來不知要到多少年之後,才能找到第二次收迴燕雲十六州的機會。


    “以及。”他緩緩地說道,“還可以予他們一個獎賞:立軍功者,可洗去臉上的刺青。”


    韓琦愕然地看著他,唿吸聲越來越大,瞳孔微微地縮了起來。


    這太瘋狂了。


    即便是韓琦,即便是支持新政的官員,也從未考慮過這個瘋狂的計劃。


    年輕的將軍不急不緩地說道:“他們會擁護官家。”他略微停頓了片刻,才又續道,“官家想必也不願看著他們做大,對麽?”


    他的聲音沉穩且有力,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皇帝微微動容。


    從他年少登基起,就一直處在許多人的陰影下。他不得不承認,不管是劉太後,還是朝中的許多老臣,都比他強上許多。但這種感覺太憋悶了,他不能立自己喜愛的人為後,不能做很多事情,甚至是這一場新政……


    年輕的將軍維持著原先的姿勢,將那卷地圖持在手心裏,雙手遞給了皇帝。


    這是一個完整的計劃,一個瘋狂卻又誘.人的計劃。


    皇帝如同被蠱.惑了一般,緩緩地伸出手,抓住了那卷地圖。


    ——————————


    結束了。


    火盆裏發出清脆的劈啪聲響,冷而堅硬的龜甲在火焰裏慢慢冷去。她慢慢地伸出手,將那片龜甲拾了起來,攥在手心裏,心髒咚咚地跳動。


    外麵傳來了腳步聲,還有小廝們問好的聲音。


    韓琦迴來了。


    他今天的步子很是急促,一下下地踩在冰涼的泥土上,幾步便迴到了後院。她聽到韓夫人同他說了兩句什麽,他便喚過小廝,讓剛剛歸來的女兒到跟前問話。


    她定了定神,將龜甲揣在懷裏,忐忑不安地來到了韓琦跟前。


    韓琦眼裏隱隱有些興奮之色,還有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明亮。“我知道他非同尋常。”韓琦道,“但我沒有想到,他的膽子竟然會這樣大。西夏、燕雲……這兩件事情一旦做到,官家便是名垂千古的君王。所幸的是,他站在我們這一邊。”


    雲瑤直覺地認為,韓琦口中的“他”,便是高肅。


    “不過……”韓琦轉過頭,看著自己的女兒,眼裏有了一瞬的猶豫。但最終他還是將她召到跟前來,娓娓道來,“我們出宮的時候,他同我坦言了一件事情。”


    “他說他心悅於你,阿瑤。”


    ·


    氣氛有了一霎間的凝滯。


    韓琦望著她,一字一頓道:“他親口坦言心悅於你。阿瑤,你在西北與他朝夕相處,你們……”


    韓夫人緊緊地攥著帕子,轉頭望著她,目光裏有著複雜的情緒。


    雲瑤仍舊處在剛剛的震驚裏,沒有迴過神來。他說他心悅於她?在這種時候,同她這一世的父親坦言,他心悅於她?他……他這是何意?


    再聯係到剛剛見到的情景,她忽然感到迷糊了。


    “阿瑤,為父要你一句話。”韓琦注視著她,一字字地說道,“他剛剛帶人吞並了西夏,緊接著又要取迴燕雲失地。此人今年不過十九歲,他的才幹遠在你父之上。二十年後,他要麽是百年不世出的能臣良將,要麽是百年不世出的奸佞。阿瑤,你要嫁與他麽?”


    她聞言,啼笑皆非。


    要麽是百年不世出的能臣良將,要麽是百年不世出的奸佞?


    高肅他當然是……前者啊。


    她不知不覺地將這番辯解說出了口,忽然看到自己的父親眼神變了。


    “你這般信任他?”韓琦問。


    “是啊。”她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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