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撫著太陽穴,想了一會兒,但又想得腦仁兒疼。旁邊的兩位宮侍翻翻找找,不知從哪裏翻出一個小食盒,裏麵裝著溫好的吃食。宮侍們道,在外一切簡陋,還請太後將就一些。


    她沒有胃口,略略用了一些,便推了。


    宮侍們沒有勸食,一個蓋了食盒,另一個走到雲瑤身後,給她墊了個軟枕。墊了軟枕後,馬車的顛簸減輕了一些,她也總算能騰出心神來,思考一些將來的事情了。


    長安城裏認識張嫣的人數不勝數,也是毋庸置疑的。


    一旦張嫣失蹤,漢宮裏必定會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同樣是毋庸質疑的。


    因此她需得找到一個辦法,讓自己安安靜靜、完完整整地離開。


    她已經放棄了說服高肅的念頭,唯一的補救措施,便是將事情做得安全一些,至少要掩人耳目。


    要不,到荊南去躲一陣子?


    現在劉恆和王侯將相們的注意力都在北麵,她借道去荊南,被認出來的概率是很低的。再加上荊南一帶民風彪.悍,她在那裏呆上幾年,指不定會脫胎換骨。


    但問題是,她要怎樣才能在劉恆的眼皮底下,翻出漢宮,離開長安城,走到荊南去?


    她不能嚐試假死,因為這世上沒有假死藥。


    上迴高肅謊稱她假死,帶她出宮,是因為剛好趙王政/變,宮廷混亂的緣故。假如途中有個人起疑,要盤問她到底是真死還是假死,那肯定會露餡的。以張嫣的身份,這種幾率大約會占到八成。


    因此假死的路子,完完全全被堵死了。


    難道果真隻能如高肅所言,在迴漢宮的路上,將她“劫走”麽?……


    雲瑤苦惱地揉揉眉心,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輕撫著那片碧綠的龜甲,皺著眉頭,表情有些苦悶。曾經她卜算過自己的未來,但未來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什麽都看不到;她與高肅的未來自不用說,那是一片茫然的灰敗;唯一可見的是高肅的未來,雖然平步青雲,但事事掣肘,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但願到了甘泉宮之後,她能想出一個辦法來。


    ————————————


    可事實證明,即便是到了甘泉宮,雲瑤也依舊束手無策。


    她每日都會將自己泡在溫泉裏,思考著可能的對策,直到宮侍們在旁邊尖叫為止。薄太後和竇皇後倒是不熱衷泡溫泉,但是她們喜歡踏青,這周圍漫山遍野都是樹,鬱鬱蔥蔥,看一眼便心曠神怡。於是這些天,薄太後比雲瑤還要興致高昂。


    迴漢宮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雲瑤也一日比一日擔憂。


    雖然在卦象裏顯示,高肅沒有成功地將她劫走,但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擔憂。


    這種擔憂一直持續到了迴宮。從甘泉宮到未央宮的路途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馬車顛顛簸簸地走上一段路,便能看到一片密林。每每看到一次,她便心驚膽戰一次。


    在臨近長安時,她見到了高肅。


    高肅不是來帶她走的,他是來迎接皇後和太後們迴宮的。


    宮裏剛剛出了一起亂子,劉恆便派了這位心腹將軍出來,護送她們迴宮。


    在這種情形下,如果高肅在半道上將她劫走,那就是玩忽職守了。再一追查下去,層層抽絲撥繭,搞不好連高肅的那些小心思,劉恆都能摸得一清二楚。


    因此……


    因此,高肅他什麽都不能做。


    雲瑤坐在車廂裏,聽見外麵的宦官正在一板一眼地念著聖旨。透過縫隙,她可以看到高肅扶著劍柄行禮,表情緊繃,目光也沉沉的有些晦暗。


    薄太後聽說高肅前來迎接,倒也無甚表示,簡單地客氣了一下。


    高肅側頭吩咐了兩句話,便暫時接管了這支虎賁軍。他本是虎賁營出身,周圍認識他的衛兵們不少,因此高肅的接管,也還算得上是順利。


    高肅的表情依然是緊繃的,帶著身後兩百騎如狼.似虎的騎兵,連同先前的虎賁軍們一起,護送皇後和太後的車駕前往長安城。他策馬走在最前麵,留給她一道沉默且挺直的背影。


    據說,劉恆讓高肅前來迎接,實屬臨時起意。


    即便是高肅自己,也是在出行的前一刻,才接到這道旨意的。


    雲瑤捏著那片冰涼的龜甲,暗想道,難怪她卜算不出高肅失敗的原因,原來如此。


    ——————————


    有了高肅的護送,她們一路上安全得多了。


    大約是為了避嫌的緣故,高肅一路上沉默不言,偶爾有隻言片語,也多半是在同薄太後請示,其餘時間俱是惜字如金。唯有在半夜裏,雲瑤才會悄無聲息地,溜出去看一看他。


    她當然不能光明正大地溜出去,溜出去的,是她的魂體。


    小小軟軟的一團蹭在高肅的頸窩裏打滾,終於讓他有了絲笑意。他側過頭,望著自己身旁那一團小小的魂體,指腹輕輕碰了碰她的頭頂。軟軟的,如一團真正的薄霧。


    她光明正大地坐在他的手指上,兩隻小小的腳丫一蹺一蹺的。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因為周圍全部都是人。睡著的薄太後、睡著的宮侍、睡著的戰馬、巡夜的漢軍守衛……她哧溜一下滑到他的手心裏,蹭蹭他的食指,安然享受著這一刻寧謐。


    高肅目光一寸寸地掠過她的魂體,無聲地喚道:阿瑤。


    她衝他笑笑,在他的手心裏打了個滾,四肢攤平,軟軟地不動了。


    朦朧的月色下,那道影子淺淺淡淡,癱倒在他的手心裏,要是不細看,什麽都發現不了。


    高肅靜靜地凝望她片刻,忽然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抱著他的佩劍,靠在一棵白樺樹下睡了。臨睡前他將雲瑤捂在了懷裏,不顧她掙紮著撲騰,沉默且堅定。


    她伏在他的胸膛上,聽了一晚上的心跳聲。


    隨後第二夜、第三夜、第四夜……


    後邊的每一個夜晚,幾乎都是這樣度過的。等雲瑤迴到宮裏之後,整個人已經累得有些蔫蔫的,提不起勁兒來了。高肅雖然沒有帶她離開,但他卻始終沒有放棄那個念頭。


    雲瑤曾表達過自己的擔憂,但高肅卻一直在安撫她:莫要擔憂。


    她不是擔憂,而是在恐懼。


    恐懼他們終將注定的,那個灰暗的未來。


    ——————————————


    雲瑤病倒了。


    她的身體本來就不太好,再加上去甘泉宮一來一迴,舟車勞頓,晚上又休息不好,接二連三地一頓折騰下來,原本就很差的身體,變得更加差了。


    竇皇後特意從宮外請來名醫,替她看診。但名醫們的診斷無一例外都是:臥床靜養。


    於是雲瑤便被禁了足,整日留在北宮裏臥床靜養,連宮門都很難出得去。


    偶爾薄太後會過來同她說說話,但多半都是些旁敲側擊且又飽含深意的話。例如,依雲瑤之見,應該拿那位小皇帝怎麽辦。


    小皇帝是她的繼子,不巧死在了呂後前邊,現在劉恆不知該給他上什麽尊號、要不要遷陵。


    雲瑤苦笑了一下,道:“依照規矩來罷。他的生母……能否請陛下封個夫人?”


    薄太後聞言驚訝莫名:“你願意給他的生母封夫人?”


    雲瑤疲憊地抬起手,有氣無力道:“起初我因為年紀幼小,無法生育,太皇太後便從宮人那裏抱了個孩子過來,予我撫養。現在太皇太後、劉恭、還有那位不知名姓的宮侍,都已經去了。封一個夫人,也不打什麽緊。”


    她的神情鄭重,全然不像是在開玩笑。


    薄太後盯著她看了很久,才有些無語地說道:“你與魯元公主一點都不像。”


    雲瑤又笑。她並非真正的張嫣,自然不像魯元公主。至於那位無名氏……那孩子已經逝世了,還是讓母親去陪陪她的好。同一個死人較勁,實在是不應該。


    薄太後又盯著她看了很久,才又道:“我知道了,我會讓陛下去做的。阿嫣,我能喚你阿嫣麽?封夫人的事兒暫且放到一邊,前日高將軍同我引薦了一位醫者,說是能治好你的頑疾,你要讓他試一試麽?”


    雲瑤輕輕一挑眉,他引薦的,醫者?


    那自然是要見一見的。


    那位醫者很快便被帶到了宮裏。雲瑤病懨懨地躺在榻上,伸出手腕,看著那位醫者搭了脈、看了瞳孔、看了舌苔、問了病情,又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會兒,給出了結論:應該臥床靜養。


    但是,那位醫者又補充了一條,為了讓太後身心舒暢,應該在鄉下靜養。


    雲瑤瞪著他,幾乎沒忍住笑場。


    鄉下……靜養?!


    西漢的鄉下倒是有些田園風光,但是很少有莊子啊……


    莫非他要自己住在茅草屋裏靜養麽?唔,倒是個很有情.趣的地方。


    薄太後聽聞醫者之言,倒是不疑有他,畢竟這時代神神叨叨的醫者多了去了,一個“在鄉下靜養”的方子,比起太醫們開出來的“臥床靜養”的方子,確實是奇怪了那麽一點兒,但也不至於讓人難以接受。


    於是雲瑤便在兩位貼身宮侍的陪同下,從北宮搬到了長安城的田郊,美其名曰:靜養。


    在她離開之前,劉恆果然如她所言,給那位沒有名姓的宮女,封了一位美人。


    對,是美人,而非夫人。


    雲瑤得知此事,亦是相當無奈。


    ——————————


    西漢·長安·城郊·鄉下·茅草屋。


    雲瑤躺在榻上,盯著漏了個破洞的屋頂幹瞪眼。據那位醫者說,“最親近自然”的靜養方式,才最有利於她的身心,於是她就被送到這裏來了。


    在這件茅草屋的隔壁,還有一間不漏雨的茅草屋,是給她在大雨天居住的。


    那兩位陪她一起來的宮侍,她們住在對麵的磚瓦房。


    雲瑤揉揉眉心,暗想高肅推薦的那位老醫,到底是靠譜還是不靠譜……


    “唯親近自然、順其自然者,方可百病不生,無災無病。”那位醫者一本正經道。


    雲瑤不懂醫理,便隻能按照他所說的,每天住在這間漏頂的茅草屋裏,親近自然,親近陽光,親近月光,偶爾還能親近親近兩滴飄過的雨點。


    直到有一天,高肅來了。


    他幹脆利落地在磚瓦房裏點了熏香,等那兩位侍女睡死過去之後,便跑到這間漏頂的茅草屋裏,抱著雲瑤悶悶地笑。他唿出的氣息吹拂在她的耳畔,有些癢。


    她撫著他的背,有些無奈道:“帶我來這裏‘親近自然’,是你的意思麽?”


    高肅將頭埋在她的頸側,悶悶地笑。


    她輕輕擰了一把他的腰,感到他的身體僵了一下。他翻了個身,輕輕按住她的手背,正色道:“莫要胡鬧。唔,那位醫者,確實是我有意安排的。”


    他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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