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那位太監帶到了宴席上。


    宴席已經接近了尾聲,朝臣與文武百官都已經醉得不成樣子了。一位身穿王服的中年男子醉醺醺地走到他麵前,端著酒樽,哈哈大笑道:“敬穎川侯。穎川侯一戰聞名天下,現在連洛陽城裏的稚齡小兒,都知道穎川侯你的威名了,哈哈……呃。”中年男子打了個酒嗝,再次大笑起來。


    他執起酒杯,不鹹不淡地道:“齊王謬讚。”便將那杯酒飲了一小半。


    齊王哈哈笑了兩聲,醉眼望見他身後的太監,又打了個酒嗝問道:“呃,那是誰?”


    他瞥了太監一眼,淡淡說道:“是趙王要見的人。”


    齊王又打了個響亮的酒嗝,哈哈笑著離去了,身體在燭光裏搖晃了幾下。他等齊王走遠之後,才側過頭望了那位太監一眼,眼裏隱含著警告之意。太監哆嗦了一下,諂笑著喚了一聲穎川侯。


    他沉默了一下,又吩咐道:“隨我過來。”而後便持著半空的酒杯,到趙王跟前去了。


    太監應了一聲,兩股戰戰地跟著他,一麵走,一麵胡亂將鞭子往袖口裏塞。


    鞭梢上有一抹淡淡的血痕,在燭火光芒裏顯得觸目驚心。


    但他是背對著那位太監的,因此沒有看到鞭梢上的血痕。


    太監跟著穎川侯左拐右拐,終於來到了趙王跟前。


    趙王也醉了,而且比齊王醉得更加厲害。他醉醺醺地敬了穎川侯一杯,笑道:“等你將匈奴人徹底逐出漠北之日,便是加封萬戶侯之期。等到那時,你我再大醉一場。”


    穎川侯淡淡地應了聲“趙王謬讚”,便又將那位太監引到趙王跟前,說是人已經帶到了。


    趙王眯眼看了太監片刻,又哈哈笑道:“對對,就留在這裏給我斟酒。要是斟得好,明天早晨我便向陛下請旨,將你帶迴府裏去繼續斟酒。今日高興,哈哈,高興。”


    太監又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朝上邊望過去。他自從進宮以來,便一直都是跟著皇後的。要是當真被趙王帶迴府裏去了,那先前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可就全都付諸東流水了。


    但還沒等他看到皇後,便又經受了穎川侯淩厲如刀鋒的眼神。


    太監又是一個哆嗦,繼而便想起了這位穎川侯的傳聞。


    三年之前,匈奴人南下侵襲,整個西晉束手無策。但是穎川侯還是一個籍籍無名的郎將,聞言之後主動請纓,帶著三千驍騎營北上,狠狠挫了匈奴人的銳氣。再然後,穎川侯屢戰屢捷,匈奴人在他的手底下完全逃不了好。他像是天生知曉匈奴之事一般,不管是匈奴人的脾氣秉性、慣用戰術、生活習慣甚至是艱澀的匈奴語,全部都了如指掌。尤其是兩個月前的那一戰,兩萬大軍直搗匈奴腹地,令匈奴人元氣大傷,起碼五年緩不過勁來。


    現在連洛陽裏的黃口小兒都知道,穎川侯一出征,必定就是匈奴人的死期。


    但穎川侯生性清淡,這麽些年一直都潔身自好,在朝臣裏也是數一數二的秉性高潔之人,除了與趙王、東海王、太尉等寥寥數人交好之外,便再沒有什麽傳聞了。


    但這樣一位清清淡淡的穎川侯,怎麽就無端端地盯上自己了呢?


    莫非,當真是因為那位宮婢?


    太監想到這裏,又哆嗦了一下,趙王不耐煩地踹了他一腳:“好好斟酒。”


    穎川侯迴到自己的席間,也就是趙王下首的下首,正襟危坐,淺淺地抿了一口酒。


    他的酒量不算太好,因此今天夜裏,他一直都是淺抿淺斟,借此維持神智的清醒。他知道西晉的曆史,也知道趙王司馬綸、還有日後東海王司馬越一黨的司馬睿,將是東西兩晉最後的贏家,因此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地斡旋在那兩人之間,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但今天夜裏,這種微妙的平衡,恐怕要稍稍傾斜了。


    他以指腹摩挲著金樽,低低溢出兩個字句來:


    “阿瑤……”


    ——————————————


    雲瑤裹著那件過分寬大的外袍,哆哆嗦嗦地在草叢裏揀了幾根草莖。


    草莖幹幹淨淨,整整齊齊,正適合用來卜卦。


    她定了定神,用凍得僵硬的指尖捏著那三根草莖,默默地想著,假如她要到自己的寢屋裏去,應該往哪個方向走?一麵想著,一麵反扣住那三根草莖,手掌在空氣裏翻飛出一個玄奧的軌跡。


    草莖緩緩地落地了,三根草莖全都指向了東北。


    雲瑤揀起那三根草莖,哆哆嗦嗦地朝東北麵走去。


    這座宮室雖然不大,但現在已經是深夜了,而且天穹上掛著的還是一彎新月,將地麵上照得一片朦朧。她沒有帶燈燭,因此便隻能摸索著往前走。剛才高肅為了避嫌,走得很是匆忙,沒有給她留下宮燈或是火折子。她理解高肅的舉動,因為當時司馬衷和賈皇後就在二十丈遠的地方,要是動靜太大,肯定會驚動那兩人,那樣她和高肅都討不了好處。


    她知道高肅仍舊是穎川侯,知道高肅就在自己身邊,便已足夠了。


    至於將來的事情,她會一點點地整理清楚,然後再同高肅細說的。


    她一麵慢慢地往東北麵走,一麵裹緊了身上過於寬大的外袍,凍得有些直打哆嗦。


    唔,看到了。


    眼前就是一排宮女居住的屋子。


    她捏著那三根草莖,口裏念念有詞,再一次卜算出了自己寢屋的所在,便徑自推門進去。屋裏黑漆漆的,擺著兩張榻,其中一張是空著的,另一張榻上睡著一個姑娘。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將身上那件外袍脫下來卷了兩卷,卷成一個包裹抱在懷裏,然後小心翼翼地帶上了屋門,摸索著朝那張空榻走去。


    雖然她動靜很輕,但依然驚醒了同屋的另一位姑娘。


    那姑娘瞥了她一眼,又翻了個身,睡眼朦朧地說道:“既然迴來了便早點兒歇著罷。明日還要早起服侍皇後呢。”


    她輕輕噯了一聲,從那張空著的榻上,翻出了一條雪白的巾子,哆哆嗦嗦地擦著自己的身子和頭發。她沒有去問同屋的那位姑娘,到底應該去哪裏打水、哪裏燒熱水。她用那三枚草莖連同屋外的一把野花瓣,占卜出“現在去沐浴”的卦象為上吉之後,便偷偷地溜出去了。


    她找到了一間廚房,又順利地找到了宮女們沐浴的地方,順利地燒了些熱水,將自己身上仔仔細細地清洗幹淨了。她身上仍舊帶著淡淡的鞭痕,連胳膊上也有一些,但現在卻沒法兒上藥。


    隨後她又將那些燒水沐浴的痕跡都清理幹淨了,才迴到自己的寢屋裏睡了一會兒。


    但是她睡不著。


    任誰剛剛被狠抽了一頓鞭子,又剛剛被皇後摁到湖水裏差點兒淹死,都不會睡得安穩的。


    她裹了裹棉被,閉上眼睛,緊接著便有一道淡淡的影子從身上飄出來,朝外麵那間宮室飄去。


    ——————————


    宮室裏的燈燭影影綽綽,裏麵的賓客們大多已經醉倒了。


    今晚這場宴席,是為了慶賀穎川侯上次的那場大捷而設,因此有了些狂歡之夜的意味。再加上明天是休沐日,不用上朝不用辦公,因此皇後特地開了宵禁和宮禁(皇帝幾乎沒有任何話語權),留齊王楚王等人在宮裏宿了一晚。至於其他的文武百官們,大多都被小廝們扶著迴府裏去了。


    雲瑤飄到那裏時,恰好看見趙王被小廝扶著上馬,接著又因為宿醉,在馬上接連嘔吐。旁邊一位太監捏著鼻子,忍住自己被吐了一身的穢物,急急忙忙地拿著巾子給趙王淨麵。皇後原本想要上前,同那位太監說兩句話的,此時也捏著鼻子遠遠地避開了。


    穎川侯苦笑道,恐怕要向皇後借一借這位太監,讓他送趙王迴府,明日洗幹淨了再送迴宮裏來。


    皇後捏著鼻子,嫌惡地皺皺眉,像打發蒼蠅似的將那位太監打發走了。


    因此那位太監便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後越走越遠,忍著自己的一身穢物,陪著趙王上了馬,又哭喪著臉一路小跑,直往趙王府而去。


    她看到這裏,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後又變成了一個小小軟軟的團子,飄到穎川侯的肩膀上,輕輕地喚了一聲長恭。


    穎川侯忽然僵住了。


    他側頭望望自己的肩膀,眼裏隱然帶了一點笑意。


    深夜裏街道上清清冷冷的,沒有什麽人,唯有趙王還在時不時地嘔吐,嘔了那位太監滿身滿手的穢物。那位太監已經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盼望去趙王府的路更短一些。但穎川侯好心跟在他們身後,送了趙王迴府,徹徹底底地斷絕了那位太監想要半路迴宮的念頭。


    她趴在他的肩膀上,好奇地看著這一切。


    等到了趙王府,那位太監又累又困,還要捏著鼻子服侍趙王,簡直是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高肅站在趙王府裏,望了那位太監片刻,才側過頭來,低聲同她道:“剛才我從他口裏問出來了,皇後為何要遷怒於你。”


    她眨眨眼睛:“誒?”


    “因為我同你說了一句話。”高肅的聲音低低沉沉,隱然帶了一絲怒意,“阿瑤,我……”


    他說不下去了。


    她輕輕噯了一聲,想起前世的前世的前世的那些宮鬥劇裏,皇後宮妃們的扭曲心態和狠辣手段,心裏便釋然了。她輕輕飄到高肅手心裏,望著他,認認真真地說道:“我會設法出宮。那座宮室裏,我是一日都不想呆下去了。長恭,你會幫我麽?”


    高肅微微頷首:“那是自然。”


    她望著他笑了,笑容淺淺淡淡,仿佛帶著一絲滿足之意。


    她又蹭了蹭他的食指,續道:“還有方才的那件事情,大約你已知道了。那位宮女掉到了水裏,醒來之後,我便迴來了。長恭,此事我不欲瞞你,也無從去瞞你。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孤魂……”


    “阿瑤。”他生生阻斷了她的話,目光沉沉的,有些暗色。


    她偏頭望著高肅,有些不明所以。


    高肅一動不動地站在夜色裏,凝望著她,許久之後,才緩緩地搖了搖頭。


    “阿瑤,此事莫要再提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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