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細雨瀝瀝。

    孟公子朦朧中隻覺全身乏軟無力,口渴難耐,迷模中聽得嘀答之聲,猶似雨點著落。坐起身來,睜開雙眼一瞧,自己卻是在一張軟榻之人,微驚之下略一打量,屋內擺設簡陋,一床一桌,桌上放著一個長嘴茶壺和一個瓷器茶杯。心下納罕,便起身下床,在屋內小步行走,走至窗前,見窗口微敞,隨手推開窗門,一股清新空氣撲鼻而來,輕風拂在他的手背、麵孔上,隻覺清冰舒暢,滑而不寒,心中疑惑頓時拋至九天。向外瞧去,生中驚愕驀然而生,眼前竟是好大一塊池塘,塘沿四周石板、碎石鋪築,片片春竹立於塘沿。一座木橋鋪在水麵,將池塘橫為兩截,木橋正中又鋪接一道六七尺來寬木板,垂直通向水中亭榭。孟公子心中想道:“到今日為止,我到蘇州已近二年光陰,整日都是昏昏沉沉酒醉斫喪,哪裏會知江南之美。”想到此處,出了一會神,已是黯然神傷,一字一頓朗聲吟道:“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吟誦間,淒淒之色甚濃,眼眶中竟有淚花隱隱轉動。他長歎一氣,喃喃自道:“在別人眼裏,江南固然令人心馳神往,心醉神迷,但江南的江花綠水於我來說,隻會徒增孤寂,如我酒入愁腸一般,更令人惆悵無限啊。”春風拂麵而來,送放眼內,一陣冰意從眼中直逼心底。他收了收心神,不再往外觀望,惻惻間陡得想起昨晚自己毒發倒地時耳畔曾有男女說話聲,細細迴想,依是模糊不清。他忽然自語道:“月兒?”眉頭微蹙,隻覺頭腦昏脹。他隻顧想著昨晚之事,卻連口渴也都忘了,眼光轉到桌麵上時,這才更覺口幹舌燥,不再去想,連喝四杯水,已覺渴意盡去。

    “咯吱”一聲,門已半開,孟公子轉頭看去,一個丫鬟打扮的少女托著一個大碗正開門而入。那丫鬟剛進得屋入,著實吃了一驚,頓時叫道:“哎呀,你怎麽起來啦,快迴床上躺著去。”孟公子一時摸不著頭腦,征征地看著她把那大碗放在桌上,待她轉過身來,才莫名道:“迴到床上去?幹嘛迴到床上去?”那丫鬟看上起十六七歲模樣,生的雖說不上是絕色佳麗,卻也另有一番姿色。那丫鬟向他趨步而來,急道:“你傷的那麽重,現在怎麽可以下床隨便走動,快到床上去!”言語間微微帶有訓叱之意。孟公子自中毒以來,毒性發作已有多次,但每次毒發之後,他依就如正常人一般,絲毫不顯傷態,不覺痛楚,久之成習,自不把它當迴事。此時聽她這麽一說,這才恍然頓悟,笑道:“哦…沒事的,我的傷已經好了。”那丫鬟就是昨晚葉盛父女轎前引路兩侍女中的一人,昨晚見他吐出恁大片血來,如此狼狽之相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又聽葉如婷說他受傷不輕,此時聽他說已經好了,心中自然不信,將他略一打量,見他精神飽滿,與昨晚當時卻有天襄之別。呆立片刻,隨即上前將他一把扯住袖口,急道:“不行,不行,還是迴去躺著的好,萬一個有閃失,小姐可又要怪我了。”說話間,已將他扶坐在床沿上。孟公子見她如此,覺得好笑,問道:“你家小姐很兇麽,你怎麽這麽怕她怪你?”那丫鬟白了他一眼,似有氣意,俏嘴一揚,道:“哼,我家小姐才不兇呢,他可是天下最好的好人。”孟公子笑問:“他既不兇,那你怎麽那麽怕她怪你啊?”那丫鬟顰眉瞠目,道:“我怕她怪我,不是因為她兇,而是因為沒有把你這位大爺照顧好的話,出了點什麽差錯,我自己會都覺得過意不過的。”孟公子道:“那你家小姐叫什麽名字?”那丫鬟驚道:“啊,你竟然不知道我家小姐叫什麽!莫說整個蘇州,就是整個江南提起我家小姐的名字,那又有誰聽了不是眼睛一亮。男人聽了仰幕,女人聽了嫉妒。”孟公子奇道:“為什麽?莫非你家小姐是個大美人不成。”那丫鬟哼了一聲,問道:“那你叫什麽?”孟公子眨了眨眼睛,一副高深莫測的神色,道:“我啊,我的名字可不尋常。”那丫鬟不屑道:“哼,你的名字會什麽了不起,看你也不像江湖上哪位大俠,會有什麽不尋常啊。”孟公子笑道:“那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名字是怎麽個不尋常?”那丫鬟撇嘴道:“誰稀罕啊?”孟公子見她一副心不由衷的樣子,心中更覺好笑,卻不再多說,站起身來走到桌前,看了看她剛才端來的大碗,一股藥味直衝心脾。孟公子指著藥碗向她問道:“這是什麽藥方,怎麽氣味這麽重?”卻見她右手捏著左邊衣袂,低頭沉吟。聽他一問,那丫鬟氣道:“是啞吧吃黃連的黃連,給你吃的。”孟公子嗬嗬一笑,問道:“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叫什麽?”那丫鬟輕叱道:“不稀罕。”孟公子隨即淡淡一笑,道:“這麽看來,這藥還是你吃比較好些。”那丫鬟本就有氣,聽他這麽一說,不解其意,也不去問,卻道:“這藥是我煮給你吃的,又不是給我吃的。”孟公子端起藥碗,置於鼻前,卻不轉頭看她,說道:“這黃蓮啊,聽說好處大呢著,有病可治病,無病可去火,更可消心中積悶之氣啊。”此時那丫鬟已經開步向門,聽他這話,卻頭也不迴,咻咻氣道:“誰信你胡扯。”走出屋子,直奔西邊去了,此時斜雨已頓,輕風未停。

    孟公子在屋內踱了一會,想前想後,似有所悟,也不去喝這碗湯碗,向屋外走去。定眼一瞧,孟公子大吃一驚,眼前修竹茂林,鬱鬱蔥蔥,竟是密麻竹林。放眼遠望,竹林由東至西,竟看不到邊,一條寬大石鋪甬道順著竹林東西而成,兩旁圃內各式瑤花異卉,五彩十色,陸離斑駁。再細瞧花時,葳蕤怒放花兒偏少,含苞待放花兒居多,諸類花種,紛紛擁擁。再瞧甬道斜邊幾條石磴小徑,道道相連相通,在綠翠紅黃草卉掩映下,迤邐蜿蜓,通向幾處石亭。向後瞧去,微微又是一驚,昨夜自己所寓的這間屋子竟是間竹屋,卻是立於池沿上。右側一臨水榭亭,雕楹碧檻,精巧雅觀。

    正瞧的心怡神馳,忽地一聲吆喝,立時醒轉過來。循聲望去,四人身著一色青布短衫衣褲,各自手握長劍,正大步踏來。那四人近前,當首那人喝道:“幹什麽的?”孟公子心中一驚,才知道自己身處之地並非一般去處,心中暗暗自怨:“剛才見那丫鬟有意思的很,隻顧得逗她取樂,卻忘了向她問明詳情,也不知這到底是什麽地方?”見這幾人,心想十之八九是這裏的人,人家說話雖然不太客氣,但自己身為賓客,卻不便無禮,笑道:“噢,我是在這裏養傷的。”那人嗬嗬的笑了兩聲,道:“養傷?”隨即轉過頭去看了看身後三人,向那三人笑道:“他說他在這裏養傷的。”三人一呆,頓時四人哈哈大笑。片刻,當前那人已收斂笑容,喝道:“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孟公子目顧四下,卻見池水碧波粼粼,漣波澹澹。揖手笑問:“不知此處如何稱唿,是什麽地主?”那人呀的一聲,道:“這裏是天下第一大莊龍騰山莊,難道你不知道?”孟公子略一挑眉,驚道:“這就是龍騰山莊啊?”那人將他上下一打量,好似看一個鄉下人一般,道:“不錯,這就是龍騰山莊。聽你口聲不像是當地人,是不是趁著這春光好景的來這裏玩賞來了,不過這裏可是不允許外生人隨意進入的,你還是快些下山去吧,別在這裏跟我胡扯,像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說罷,揮了揮手示意孟公子離去。原本孟公子毒發過後,便不再有疼痛,卻不想昨晚毒發倒地時被這裏的人誤認為受傷給帶了迴了,自那丫鬟走後他就想離去,心想救他那人,雖是施恩徒勞,但也不可不謝,但苦於那丫鬟走後就不見人影,不知該向誰道謝,向誰辭別。此時聽那人叫他下山去,正稱心意,但自覺還須表述一番,向那人道:“實不相瞞,我昨晚因身上疼痛倒地不醒,不知是貴處哪位好心人將我救起並帶了迴來一養傷,我實在是感謝的很啊。現在我身上的疼痛已好,還煩請這位大哥代勞向救我那人道個謝,我這便下山去了。”轉身之際,心中一團迷霧,卻不知下山之路是在哪個方向。便在此時,聽得一人說道:“閣下請留步。”不遠處走來一人,隻見那人約五十歲模樣,兩寸髭胡,肥肥胖胖,背手踱來。那四人見到他卻是垂手立一旁,麵帶恭敬之色。那老者微微笑道:“幾個小的不知事,得罪了貴客,還訖勿怪。”說罷抱拳行禮。孟公子見他如此客氣,隨即躬身為禮,輕聲說道:“不敢,不敢……”向他瞧時,見那老者肥麵小眼,滿臉燦爛笑容,笑起來更顯雙目小了許多,聽得那老者道:“在下乃龍騰山莊莊內總管,姓徐,單名一個青字,不知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如何稱唿。”龍騰山莊是天下第一大莊,常有江湖中各派各門中人造訪拜謁,徐青身在龍騰山莊十餘年自是見多識廣,場麵上的客套語氣甚重。孟公子雖沒有他那麽濃重的江湖腔派,卻也不失豪氣,笑道:“高姓大名不敢當,我姓孟,至於名字,別人卻以”公子“二字取代,都叫我孟公子,久之”孟公子“三字倒是我的名字了。”徐青哈哈一笑,道:“閣下名字的來由有意思的很啊,在下卻是頭次聽說有人以”公子“二字為名的,當真是讓在下增益聽聞。”孟公子笑了笑,覺得尚有許多地方不明不了,遂問道:“請問這位先生,你可知道我怎麽會到這裏來,莫不是我昨晚昏倒之時被寶地哪位好心的人給救了迴來?”徐青微微點頭,兩眼近乎一條線,笑道:“昨日莊主與小姐赴宴歸來時,半途中卻碰見了孟公子,那時孟公子倒地昏迷,已是不醒人世,莊主與小姐向來心地慈善,這便把你帶了迴來,不想經此過時,大雨已至,所以將孟公子安置此處,讓一丫鬟留下照理。適才幾個小的不知所以,將孟公子當成了上山玩遊的遊客,言語魯莽處,還望孟公子不要見怪。”孟公子心下大朗,忙道:“不敢不敢,現下我已無甚大礙,既是如此,我便不再相擾,還請先生代我轉謝莊主、小姐,那就此別過吧。”徐青卻是心細之人,當下派了那四人為他引路,向東而去。

    走出不遠,迴頭一瞧,徐青正朝西與自己相悖而去,隻見他前方菲菲密林處,屋閣花塢,相交相錯,卻是蒼蒼一片。心中暗想:“龍騰山莊號為天下第一大莊,果然不虛傳言,規模如此壯觀,內景如此迷人,實可稱得上人間仙境啊,這好景去處定會吸來不少人來玩賞,難怪那人說我是趁著春光好景來這玩賞的。”當下一隻手放在嘴前,清了清喉嚨,隨著四人邁步而去,一路上懸泉瀑布,不絕於眼,沿途美景竟是觀之不盡,數之不完。

    過得約一頓飯時間,眼下已是石階山道,六尺來寬,筆直而下,卻有數十丈長,通向道旁兩根大石柱處。俯瞰遠望,估計那石柱也得兩人才可環抱一圈,石柱上空約一丈處,橫著一塊石匾,遠遠瞧去,模糊不清。待到得石柱處,那四人別去,孟公子這才從石匾正麵瞧去,隻見上麵楷體行書赫然四個黑色大字——龍騰山莊。四字上方五色騰龍當空,龍骨龍姿栩栩如生,周邊雲興霞蔚,細瞧之下匾上的刻龍卻似隨時都可化成真身衝騰而去一般,這等雕龍鏤月之技,世間可謂少有。

    他打量一番,心中暗為驚歎:“好個龍騰山莊,果然不同凡響,怪不得幾十年來一直都是天下第一莊,勝名之下,名稱其實。”心念至此,轉頭向山下走去,一路上美景自是觀之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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