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了186秒——然後一如平時那樣沉靜的開口:“若是有機會,我就去。”


    張雪霽不自覺笑了笑,想要抱緊她,但準備收緊胳膊後,又覺得自己這樣的想法不太好,於是別別扭扭的把手放下了。


    謝喬喬:“不抱了嗎?”


    張雪霽幹咳一聲,道:“我現在好多了,我們現在不是還——還隻是好朋友嘛,再抱下去就是我在占你便宜了。雖然是好朋友,但男女界線還是要注意的!”


    謝喬喬不太懂,隨便的‘哦’了一聲,垂下手:“那接下來去做什麽?”


    張雪霽:“去找鮫人女王。不能由著黎明會胡來;雖然它們的理由很可憐,但它們對八百年前長老會統治的危害一無所知——夏澤國可以廢除女王,但也絕不能恢複長老製度。”


    “更何況他們連廢除女王都沒有想過,隻是想讓女王退位,換下一任繼承人上位。”


    八百年前的夏澤國名義上是由女王和長老會分權統治,但實際上卻是長老會的一言堂,女王陛下隻是王位上的一個吉祥物。直到現任女王蜉羽上位;雖然在謝喬喬麵前,蜉羽似乎很弱的樣子,但在鮫人族之中,蜉羽確實是當之無愧的強者。


    她幼年過得頗為坎坷,成年禮上將前來參加她成年儀式的長老全部用陣法封死在大殿之中,由女官挨個念出長老會不敬女王的罪名,並以此為由將所有的長老一口氣全部處死。


    當日死去鮫人之鮮血將整片海域染紅,足足等了三日才被水流衝刷幹淨。


    鮫人族長老會核心成員盡數被判處死刑,他們的黨羽在失去主心骨後惶惶不安,還沒來得及想出什麽可以指責這位陛下冷血手段的借口,就發現他們的工作已經迅速被女王陛下的心腹所取代。


    這樁夏澤國內亂,外人知之甚少。張雪霽也是在翻閱道載學宮異物誌時,才在附頁看見了相關記載——是那位被派往夏澤國,幫女王陛下修建行宮的黃先生,迴學院之後自己添上去的附頁,可信度極高。


    等張雪霽和謝喬喬再次來到女王行宮時,沒有受到任何阻止就被直接帶上了頂端的大殿。這次鮫人女王終於沒有再單獨接見謝喬喬,而是也允許張雪霽和謝喬喬一起進入內殿見她。


    所以雖然來了行宮三次,但實際上這是張雪霽第一次看見鮫人女王——和他想象中的差挺多,他還以為會和常病或者女官一樣是有著巨大魚尾的鮫人,但蜉羽穿著人類襦裙的模樣,看起來隻是個普通的美貌人類。


    雖然發色和瞳色和普通人稍微有點差異,但張雪霽在現代什麽亂七八糟的發色和美瞳沒有見過?對於鮫人女王的容貌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情緒。


    蜉羽目光在張雪霽身上駐足片刻——雖然她並沒有盯著張雪霽看很久,但張雪霽總覺得她目光怪怪的。不等張雪霽搞明白她奇怪的眼神,蜉羽便已經移開目光,微笑著指了指自己對麵的兩張椅子:“二位是我的客人,夏澤國沒有人類國度那樣多的繁文縟節,客人可以直接坐下對談。”


    謝喬喬本來也不是會守什麽繁文縟節的人,自然是毫無心理壓力的坐下了。


    蜉羽:“二位想必是為黎明會的事情而來。”


    張雪霽也不和她繞圈子,直奔主題:“黎明會想要您退位,同時重新組織長老會。但實際上這並不是他們的訴求,他們真正想要的是得到平等的對待,希望夏澤國的國情能對擬態不那麽美麗的鮫人也給出一樣的待遇。”


    “這很難。”蜉羽沉吟片刻,道,“我們畢竟是海族,而非人類。即使近年夏澤國與人類多有往來,但我們生活的主要區域畢竟還是大海。”


    “我們的敵人是大海之下數以千萬的海族,它們可不會講究什麽尊老愛幼——亦沒有人類那套禮義廉恥的道德觀。在海族之中,隻要能贏,光明與否並不重要,因為輸了的人需要付出生命。”


    “擬態越美麗的鮫人,實力就越強大。以現在夏澤國的國力,還無法做到能將資源平等的均分給所有鮫人;我們必須優先天賦強大者,讓其快快長大成年,成為有用的戰鬥力。”


    這是個無解的死循環。或許再等幾千年,等到夏澤國統一這片海域時,夏澤國才有可能將空餘的國力分給那些天賦低下的鮫人。


    雖然殘酷,卻是無法改變的現實。


    張雪霽自然也明白這一點,否則他便不會這麽心平氣和的與蜉羽提出建議了。張雪霽在來到夏澤國之前就已經去過許多不同的國家,其中自然也包括一些妖精的國度;改法治國本來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成的事情,甚至大部分國家都還處於民智未開的階段,強行把他們拽上張雪霽的進度,隻會讓他們更快的迎來滅亡。


    他全都知道,卻無法改變,所以越發為此而痛苦。


    蜉羽注意到張雪霽的沉默,她也不想過多的為難這個少年,於是話鋒一轉,話題也跟著改變:“不過這些過於長遠的事情,我們眼下倒是可以暫時不考慮。現在我更想知道黎明會的計劃。”


    “那些靈力低微的鮫人之前不是沒有抱怨過,但它們從未發展出什麽氣候,更別提那些蠱惑人心的檄文,想必是人類士子的手筆。”


    張雪霽:“它們的幕後主使確實是個人類。它們最近必然會有大動作,為了使女王的威信掃地,它們的目標是行宮頂端的那尊女王雕像。”


    “雕像?”蜉羽挑眉,但看起來並不如何驚訝。


    畢竟那些魚頭人能想到的東西,已經當了幾百年女王的蜉羽,自然也能想到。她端起桌子上的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輕笑:“既然已經得知他們的目標,那麽接下來要對付它們就很容易了。”


    “倒是要感謝二位,為我帶來這樣的好消息。”


    張雪霽臉上並無笑意,也不覺得高興。


    他開口:“但這個消息並不是白給的,作為交換,能否讓我近距離參觀女王雕像?”


    蜉羽意外:“你對那尊雕像感興趣?”


    張雪霽:“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尊雕像應該也是謝先生的手筆,而並非外界傳聞,是黃先生因為愛慕您所製吧?”


    蜉羽:“……你猜對了。這尊雕像確實是謝先生製作的胚樣;不過他當時因為一些事情匆匆離開,雕像並未完工,所以最後還是由我和黃先生協力將其完成。如果你是為了獲得更多謝先生的信息,那我勸你不如直接問這位謝姑娘。”


    “那尊雕像我和黃先生都已經研究過許久,上麵若是真的有留下什麽訊息,我們早就發現了。這位謝姑娘是先生的學生,二人曾經朝夕相處數年,想必對謝先生之了解,必然勝過我們。”


    突然被點到名字的謝喬喬一愣。


    她剛剛還在盯著自己麵前的茶杯發呆,抬起頭時麵無表情,連頭發絲都沒有動一下。張雪霽擺手:“沒事,你繼續玩,女王陛下在和我舉個例子而已。”


    謝喬喬瞥了他一眼,糾正:“我沒有在玩。”


    張雪霽從善如流的改口:“好好好沒有在玩。”


    謝喬喬:“……”


    雖然說也可以問謝喬喬,但張雪霽仍舊堅持要自己爬上去看一看。


    蜉羽思索了一會兒,倒也同意了張雪霽的請求。她原本想讓女官帶張雪霽上去的,但謝喬喬表示自己也能帶張雪霽上去——張雪霽自然是選謝喬喬,連一秒鍾的猶豫都沒有。


    畢竟喬喬牌禦劍飛行,又快又穩,連害怕都來不及感覺,人就已經到行宮頂上了。


    接近之後就能更直觀的感受到那座雕像的巨大感。尤其是雕像胸口處鑲嵌的巨大珍珠;從遠處看,似乎是在雕刻時嵌入的珍珠,在靠近之後才會發現,那根本就不是珍珠。


    那是和雕像本身融為一體的白色特殊礦石。


    張雪霽仰起頭看了半天,皺眉:“這雕像看起來也不怎麽像鮫人女王啊。”


    謝喬喬:“不像嗎?”


    “雖然五官能看出是有點女王的樣子啦……不過那位女王不是也說過?原本謝先生隻雕了一座輪廓模糊的胚胎,這座雕像是她和黃先生二次加工的產物吧?你看雕像的臉型和肩胛骨,肯定不是女王啊!”


    謝喬喬隻是瞥了一眼,但對這件事並不上心,隨意的略微頷首:“那大概就是雕的其他人吧。”


    “反正老師也已經去世了,就算他原本雕的不是女王,也很難再知道這尊雕像的原型。”


    張雪霽:“你說的也對——算了,我先研究一下吧。”


    他總覺得那位‘謝先生’肯定還給自己留下了別的線索。如果說謝先生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指引自己與喬喬相遇的話,那麽他肯定有不得不選自己去和喬喬相遇的原因。


    總不可能真的就因為兩人是老鄉吧?


    雕像立在行宮最高處的尖頂上,能落腳的地方不多,站了一個張雪霽,再站一個謝喬喬,就沒有地方能再下腳了。張雪霽扶著雕像,小心翼翼挪到雕像環抱的雙臂下。


    在雕像胸口鑲嵌的巨大珍珠底下,似乎有雕刻某種花紋。


    張雪霽一貓腰鑽進去,有些艱難的曲著身子,摸索珍珠底下的刻痕。


    謝喬喬蹲在雕像旁邊,正好和躺在雕像尾巴上,困難的貼地前行的張雪霽平視。


    謝喬喬:“發現什麽了嗎?”


    張雪霽答:“底下好像有刻一個什麽法陣……我沒摸出來是什麽法陣,得爬進去再看看。”


    雕像手臂和那顆珍珠合得很緊,張雪霽爬得頗為艱難,額頭上都冒出了冷汗。謝喬喬好心提示:“我可以幫忙,把這個雕像劈開。”


    張雪霽偏過頭,無奈的看著她,笑:“真要把這個雕像劈開,鮫人女王真的會殺了我們兩的?”


    謝喬喬麵無表情:“無所謂。”


    “怎麽能說無所謂呢!”張雪霽稍微換了個更舒服一點姿勢躺著,一邊在自己袖子裏摸東西,一邊和謝喬喬說話,“喬喬同學,你這種隻要此時此刻,完全不考慮明天的生活方式可不行啊。”


    他在袖子裏找到了強力手電筒,拿出來擰開之後插在旁邊的雕像缺口上,眯著眼睛仰頭看珍珠下麵的雕刻。


    是很細的符陣,雕刻得很複雜。


    張雪霽一時半會居然沒辦法立刻看明白這個符陣的作用。現在符陣還處於未開啟的狀態,他從雕像胳膊底下探出頭,喊謝喬喬:“喬喬同學,幫忙搭把手唄?這珍珠底下有個符陣,看起來是沒激活的,你幫忙注入靈力試試?”


    謝喬喬往他那邊靠了靠,本意是也想把頭探進去看看的。但湊近之後,她又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這條縫隙太窄,能塞下張雪霽一個人都屬於謝天謝地了,她根本沒辦法探頭進去。


    張雪霽向她伸出一隻手。謝喬喬疑惑,但還是把手搭到張雪霽掌心。


    張雪霽握著謝喬喬的手,摸到法陣上麵;謝喬喬指尖觸及凹凸不平的起伏刻痕,她皺著眉,往裏麵注入靈力。


    但符陣卻毫無反應。


    謝喬喬剛開始以為是靈力不夠,於是又加大了靈力輸出——結果整座雕像承受不起如此龐大的靈力灌輸,發出細微的,不堪負重的聲音。


    張雪霽連忙扯開謝喬喬的手:“好了好了!別輸了,再輸靈力雕像就要塌了!”


    謝喬喬:“符陣沒有反應。”


    張雪霽:“……還真是奇怪,這個陣法的動力源難道不是靈力嗎?算了,我先把它拓下來,等迴去之後我們再慢慢研究。”


    謝喬喬收迴了手,對於張雪霽要怎麽處理這個法陣,並不是很感興趣。


    張雪霽把一張宣紙按到珍珠上,一邊拓印符陣,一邊和謝喬喬說話:“這是個深淺疊加的符陣,有些地方沒辦法臨摹,隻能照著原型補畫,我這估計還要廢好一會兒時間,你要不然去下麵等我?這頂上也怪曬的。”


    “等我拓好了,再用傳音法陣喊你。”


    謝喬喬拍拍衣角,站起身,沒有說話,利落的就下去了。張雪霽半天沒有聽見她說話,側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身邊已經沒有人了,隻剩下被太陽光照著的雪白雕像一角,還明亮得晃眼。


    琵琶從張雪霽衣袖裏爬出來,天真的問:“張大哥,你是在失望嗎?”


    張雪霽避而不答,反而十分順手的支使起琵琶來:“正好你出來了,來幫我按著宣紙的那邊。”


    琵琶:“……哦。”


    琵琶飛到珍珠的一端,幫忙按著宣紙,同時又難掩好奇的東張西望:“張大哥,你說這尊雕像的原型會是誰啊?”


    張雪霽忙著臨摹符陣,敷衍迴答:“這我怎麽知道?大概是謝先生暗戀的人吧,反正小說裏麵都是這麽寫的。”


    琵琶眨了眨眼,露出可惜的表情:“那謝先生好可憐呀,明明走過那麽多地方,也認識那麽多人,但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名字。就連給暗戀的人雕個雕像,都要被後人改成其他人的模樣。”


    張雪霽聞言,啞然失笑。他瞥了眼琵琶,不著調的安慰了幾句:“這不是很正常?再等千百年,誰又知道你是誰?我是誰?不過都是他人口中一段迴憶,時間轉上幾輪,便徹底消失了。”


    *


    謝喬喬落地後,找了個陰涼的階梯處坐下。她甚至都沒有走遠,隻是坐在能一眼看見女王雕像的地方。


    她手腕一轉,從儲物法器中取出那顆灰撲撲的留影珠托在掌心——這是蜉羽之前給她的珠子,她說裏麵留了一段老師生前的影像。


    謝喬喬垂眼,久久凝望著那顆留影珠,卻一直沒能往裏麵注入靈力。即使謝喬喬知道,隻要她注入靈力,就能再度見到老師的音容笑貌;但謝喬喬還是很猶豫。


    猶豫這種情緒,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了。彼時謝喬喬還不知道有個詞叫做‘近鄉情怯’。


    最後她還是往裏麵注入了些許靈力;灰撲撲的珠子迅速流光溢彩,並在謝喬喬麵前投影出百年前的景色。


    那是三百年前的夏澤國,遠不如現在這樣繁榮昌盛。錄影似乎是在陸地的沙灘上,夾著篝火,在夜色中燃燒出漂亮的光芒。


    沙灘,篝火,海浪聲陣陣起伏,鮫人們趴在海灘旁邊等那位青衫背書箱的先生烤肉。


    “烤肉這可是我的絕活,以前還得過獎的。不過現在不行了,烤一次少一次,你們都珍惜點吃啊!”


    那時候還沒有成年的常病,並不像現在這般兇神惡煞。他的臉還是包子臉,顴骨和額頭上都是魚鱗,嘴巴裏還塞著一條烤魚——兇殘的性格倒是從小就能看出來,吃自己半個同類是一點都不嘴軟。


    他嚼著烤魚,仰起頭疑惑的問:“為什麽烤一次少一次?謝先生你以後都不烤肉……唔唔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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