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霽坐得懶懶散散,但奇怪的是,他明明是歪著坐的,卻沒有弓腰駝背,整個人也不顯得萎靡猥瑣。他側身靠著案幾,脊背習慣性的挺直,一手搭在曲起的膝蓋上。


    謝喬喬:“上課不能這麽坐。”


    張雪霽立刻把膝蓋收迴去,乖乖坐直了。但又沒有完全坐直,他還習慣性的用一隻手托住了自己臉頰,歪著頭繼續看講台上的夫子。


    謝喬喬目光沒有挪開,持續盯著張雪霽——張雪霽受不了她這樣一直盯著,原本懶散隨意的,突然又拘謹起來。


    他幹咳一聲,把撐著臉頰的手放下,搭在書桌上,正色:“聽課這種事情呢,心到了就行,坐姿如何,並不影響。”


    謝喬喬慢吞吞移開目光,道:“嗯。”


    張雪霽:“所以,雖然我坐得沒有很端正,但我聽課還是很認真的。”


    謝喬喬:“我知道。”


    張雪霽:“……那你剛才為什麽一直看著我?”


    謝喬喬坦然道:“想看看你還能擺出什麽姿勢。”


    “……”


    夫子開始在講台上講課,講的東西亂七八糟,謝喬喬聽得似懂非懂。


    雖然聽不懂,但是謝喬喬姿態擺得很認真,看起來就像個好學生似的——然後麵無表情,目不斜視的跟張雪霽說悄悄話。


    謝喬喬:“你剛剛和夫子說什麽?”


    張雪霽:“我說我是外鄉的除妖師,想進來旁聽,他也沒有拒絕。”


    謝喬喬:“這個夫子怪怪的。”


    “他應該不是這裏本來的夫子。”張雪霽道,“我剛剛迂迴試探了一下,他原本應該是朱府的管家。因為學堂原本的夫子秦先生請辭了,學堂暫時找不到新的夫子,才讓他頂上來的。”


    謝喬喬疑惑:“不是說鹿城人現在都被詛咒了,連鹿鳴山都出不去嗎?學堂倒是還照常開學?”


    張雪霽:“誰知道呢。我試探了好幾次,隻要一提到學堂照常開學的時候,他就隻會說一句‘不能耽誤孩子讀書’的場麵話,這家夥嘴巴緊得很……”


    謝喬喬:“等會下課,套他麻袋?”


    張雪霽摸袖子的動作停頓了片刻。他本來想說‘不至於’的——但是想了想,張雪霽又點頭:“對啊,我怎麽就沒想到這麽簡單粗暴的好辦法呢?”


    追根究底,還是他習慣了法治社會,不論做什麽事情,都講究收集證據,迂迴套話。


    但這裏是生產力低下的古代,還是個修真世界。誰的拳頭大,誰就是老大,誰就有話語權。


    張雪霽繼續摸袖子,從袖子裏摸出一個透明罐子,裏麵是黃橙橙的月亮糖。他又掏出小巧的錘子和釘子,問:“吃月亮糖嗎?”


    謝喬喬沒有吃過月亮糖,她歪著頭,看張雪霽掰開了罐子的封口,一股甜蜜的香氣從裏麵湧出來。那香氣是幹燥濃鬱的,很快在課堂上彌漫開,引.誘得好幾個小孩迴過頭來偷看。


    謝喬喬:“吃。”


    張雪霽將釘子壓在明黃色糖塊上,單手扶穩,然後用錘子小心的敲。


    這要用巧勁,一不小心就會把糖塊敲碎敲爛。上輩子他去夏令營閑著沒事幹,跟一個天府的朋友學了一手敲糖的好手藝,在家裏沒事幹就叮叮當當敲給他媽吃。


    因為他隻會敲月亮和兔子,他弟嫌棄這兩個形狀太女孩子了,不肯吃。


    後來被張雪霽按著揍了兩頓,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把邊角料糖塊都給吃幹淨了。


    形狀釘好了,把釘子撬進邊緣,錘子錘得輕而密。


    最後隨著聲糖塊層裂的輕響,一輪彎彎的月亮被張雪霽從糖塊上‘鑿’下來了。他抱著糖罐晃了晃,對謝喬喬道:“手伸出來。”


    謝喬喬把手伸到張雪霽麵前,張雪霽傾倒糖罐,一輪黃澄澄的月亮‘咯噔咯噔’的滾落進謝喬喬掌心。


    坐在前麵的小孩突然冒出頭,迅速伸出一隻手去搶謝喬喬手上的糖。


    但沒搶到——他手伸出去的時候,謝喬喬拿著糖的那隻手已經握成拳;他隻摸到謝喬喬的拳頭,下一秒這拳頭就砸在了他腦袋上,悶響聲很快被周圍嘈雜的讀書聲淹沒,小孩眼淚汪汪的捂著自己腦袋,張嘴欲哭。


    謝喬喬把月亮糖扔進嘴裏,聲音黏糊,說出的話卻很冷漠:“哭出聲的話就把你的頭塞進罐子裏做糖塊。”


    小孩張開的嘴停住,哭聲梗在喉嚨裏,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哭出來。


    他眼睛對上謝喬喬,謝喬喬眼睫低垂,很冰冷的望著他,眉眼間籠著一股迫人的鬱氣。小孩嚇得打了個嗝,不敢哭了。


    張雪霽重新把釘子壓進糖罐裏,笑眯眯的安慰小孩:“別怕,我們不是什麽壞人。你想吃這個糖嗎?那哥哥問你幾個問題,你迴答好了,哥哥就請你吃糖好不好?”


    小孩打著嗝,可憐兮兮的問:“真、真的嗎?”


    張雪霽:“真的啊,哥哥不騙小孩的。”


    “你能和哥哥說一說關於秦先生的事情嗎?秦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在這裏教書多久了?怎麽突然又不來教課了呢?”


    小孩摸了摸鼻涕眼淚,深唿吸,眼睛還淚汪汪的,迴答張雪霽:“秦先生是老城主的學生,還是個秀才呢。教書多久……我也不是很記得了,應該沒有很久吧?大概一年半年的樣子——我也不知道秦先生為什麽突然就不來上課了,反正就是沒有來,然後上課的人就換成了朱管家。”


    “秦先生人很好,講課也很有意思,還會自己做糖糕請我們吃。他不來上課,大家也不太想來……但是朱老爺挨家挨戶又把我們叫來了,說了好多大道理,還給我們送錢,又說免學費,不然我爹媽才舍不得我來上學呢!”


    那小孩說話的時候,張雪霽頭也不抬的,在認真敲糖。雖然沒有抬頭,但他其實有在聽,手上錘子的力氣沒有拿捏好,一個挫重了,糖塊變得稀碎。


    他晃了晃糖罐,把稀碎的糖塊倒到小孩手心:“好了,給你糖。”


    小孩瞪大了眼睛:“怎麽不是月亮形狀的?”


    張雪霽擺擺手:“又不是每次都能剛好敲出月亮形狀的,有得吃就不錯了,再挑三揀四我就讓那個姐姐把你塞進糖罐子裏。”


    小孩怯生生一瞥謝喬喬。


    謝喬喬嘴裏嚼著糖,牙齒把堅硬的糖塊咬出‘咯噔咯噔’的聲音。在他看過去時,謝喬喬也垂眼看他,神情冷漠。小孩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懨懨的攥著碎糖跑了,不敢再說反駁的話。


    他怕自己再多說兩句,就會被謝喬喬揍進糖罐裏。


    張雪霽重新將糖塊凹凸不平的表麵用釘子挫平,把糖屑倒進自己嘴巴裏,然後一邊嚼著糖,一邊重新用錘子和釘子,小心翼翼的鑿著糖塊。


    謝喬喬嘴巴裏的糖還沒有吃完。


    她嚼著糖塊,趴在桌子上,眼睛盯著糖罐裏那根不斷變換形狀的釘子——和謝喬喬平時看見的釘子不一樣,這根釘子黑沉色,手指粗細,很長,頂上有個圓柱把手;糖罐不知道是用玻璃還是別的什麽材料製作,可以很清楚看見裏麵的東西。


    明黃的糖塊,黑色的晃動的釘子,還有後麵一大片糅雜的綠。


    有遮風雨的竹簾的綠,也有外頭竹影晃動的綠。


    謝喬喬正認真的分辨著竹簾和竹影的顏色,忽然那綠色被張雪霽的臉遮擋。


    他不知道為什麽也趴下來了,鼻尖都碰到了杯壁上,下垂眼隔著兩層玻璃看向謝喬喬。兩層阻隔讓他的臉看起來很奇怪,稍微有點扭曲變形,但是謝喬喬能認出來是張雪霽。


    她伸出手指,手指尖戳到杯壁上——玻璃冷冰冰的,她的手指卻是暖的。手指碰到杯壁的地方,倒影出一部分她的手指。


    嘴巴裏的月亮被咬碎,融化,濃鬱綿密的甜味纏繞著味蕾。


    謝喬喬的手指緩慢的左右移動,杯壁對麵張雪霽的眼珠也跟著左右移動。糖罐大小有限,謝喬喬手指移著移著,就移出了糖罐杯壁的範圍。


    指尖驟然戳空,謝喬喬愣了下,手指按到了張雪霽頭發上——他是側麵趴在桌上的,後腦勺留長的一束頭發繾綣的散在桌子上,恰好被謝喬喬手指按住了。


    很軟,有點像戳到了絲綢的感覺。


    謝喬喬眨眼,沒有把手收迴去,反而拽著張雪霽的頭發扯了一下。


    她扯得很輕,張雪霽並沒有感覺到痛,隻是覺得茫然。


    他茫然看著謝喬喬:“……你幹什麽?”


    謝喬喬麵無表情的:“好奇,隨便試試。”


    “……”


    張雪霽把桌子上自己的頭發掃開,倒過糖罐,一個敲好的兔子頭糖塊落入他手中。他五指輕輕合攏,遮著那顆兔子糖,對謝喬喬道:“手伸出來。”


    謝喬喬仍舊趴在桌子上,手背貼在冰冰涼涼的木頭桌麵上,挪動,白皙手心挪到兩張桌子的交界處,烏沉沉的丹鳳眼上撩望著張雪霽。


    張雪霽彎彎眼眸對她笑,左邊臉頰露出明顯的酒窩,和一顆虎牙。他把兔子糖放謝喬喬手心,得意:“想不到吧?我不僅會敲月亮,還會敲兔子。”


    前麵嚼著碎糖塊的小孩飛速迴頭,悲憤的大聲抗議:“你這個偏心鬼!!”


    作者有話說:


    隻有小孩子受傷的世界.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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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第一名


    兔子糖和月亮糖明明就是一樣的味道, 唯一不同的就是形狀而已。


    謝喬喬嚼著糖塊,沒有理會前麵那個小孩的逼逼叨叨。


    小孩也怕被先生罵,所以很快就憤憤的把頭扭過去, 不再和張雪霽謝喬喬說話。看起來確實很生氣的樣子。


    到了下課時間,夫子讓學生們去飯堂領飯,自己則走到後麵和張雪霽攀談起來。


    對方雖然是管家, 但能被選為臨時的夫子, 自然是念過一些書的。他剛開始還在和張雪霽聊自己講的那堂課,講著講著,又隱晦的試探張雪霽為什麽來這裏,是不是朱府裏麵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雲雲……


    謝喬喬對這種聊天內容並不感興趣。


    她抱著糖罐坐得遠了一點, 學著張雪霽的模樣把釘子壓在糖塊上,用錘子輕敲。謝喬喬覺得自己已經把力道控製得很輕了,結果第一下敲下去,糖塊表麵還是迅速裂開了蛛網一般的細密裂痕。


    她皺眉,捏著錘子柄,轉了一圈,單手抱著糖罐晃了晃, 把敲碎的那層糖塊倒進自己手心。


    糖塊碎成大小不一的不規則形狀, 邊緣棱角輕輕紮著謝喬喬的掌心。她垂眼,默不作聲,顯露出些許沮喪。


    張雪霽在和夫子聊天,眼角餘光卻一直關注著謝喬喬——看她從糖罐裏倒出碎糖塊,他歎了口氣, 又忍不住嘴角上揚。


    夫子跟著他的目光, 往謝喬喬那邊一瞥, 笑:“年少慕艾, 看來就算是行走江湖的降妖師,也逃不脫這種少年天性。”


    張雪霽幹咳一聲,單手握成拳抵著自己下唇。他既沒有反駁夫子的話,也沒有承認他和謝喬喬的關係。


    謝喬喬又敲碎了一層糖。


    她看著糖塊中間被自己鑿出來的,不規則的大坑,陷入了沉默。


    ……本來以為是很簡單的事情。


    沒想到是這麽精細又困難的活——張雪霽還能敲出那麽漂亮的月亮形狀和兔子形狀。


    張雪霽好厲害啊。


    一道陰影自上而下的籠住了謝喬喬。


    謝喬喬抬頭,張雪霽拿著傘,站在她坐的課桌麵前,對她晃了晃自己手裏的傘,笑眯眯:“走了,你不餓嗎?都到飯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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