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太師府。”


    那便難了,從來奴仆都是主人的財產,若在她手裏,還能告太師府一個損害私產,若不在,此事便是太師府的內事,多問一句都是僭越。


    沈岐遠想了想,道:“我先替你去尋她屍身,你這狀況不宜再出門。”


    不用他說如意也察覺到了,她的腦袋昏昏沉沉,手也快抬不起來了,現在想來他倒是對的,若這副模樣去太師府,恐怕半路就會倒下去。


    但她不想與他低頭認錯,隻冷淡淡哼了一聲,倔強地將臉埋進軟枕裏。


    沈岐遠倒沒多說什麽,替她倒了盞熱茶,便關門出去,一邊下樓一邊思索怎樣才能請到宮裏的禦醫,就她這身子骨,再不好生調養就捱不了兩年了。


    結果剛走到前堂,他就聽得平地一聲怒罵。


    “老子做事要你教?周亭川你斷奶了嗎,你知道侯潮門朝哪兒開蒼耳山有幾座墳嗎,馬騎不穩平地都會摔跤的人,指責起老子的不是來了,再叨叨一句門牙都給你掰了。”


    趙燕寧生得眉清目秀,風度翩翩,可惜就長了張嘴,直把周亭川罵得腰都直不起來。


    周亭川苦兮兮地道:“我也是怕你出事……”


    “出事?咱們刑部司不就早就出事了嗎?一年三次掛白幡,香火比太廟還鼎盛呢。”


    “……”


    聽見腳步聲,周亭川連忙迴頭,哀哀地喊:“大人救我。”


    一看沈岐遠在這兒,趙燕寧氣勢小了些,卻還是不饒人:“大人救得了你什麽,跟他五載也隻換得來一句‘皇命難違’罷了,少不得還要怪你不顧全大局。”


    “你來得正好。”像是習慣了他這張嘴,沈岐遠絲毫不受影響,隻道,“樓上有個病人,你若有空,不妨去瞧瞧。”


    看他開了口,還以為要解釋解釋今日為何攔他,不曾想開口就是要他給人看病?


    趙燕寧氣得笑了:“你休想。”


    “燕寧。”他道,“你冷靜些。”


    “冷靜冷靜,你沈岐遠一輩子都在讓人冷靜。”趙燕寧拍案而起,“你當誰都同你一樣出生貴胄之家無憂無慮?這世上眾生各有各的苦,你憑什麽總是高高在上地指責別人不夠冷靜?”


    “我已經看明白了,大乾盛世,殺人吃人的逍遙法外,奉公守法的不得好死。我今日還偏就要提刀殺穿那太師府,一命換百命,老子賺大了!”


    他最後幾個字是咆哮出來的,脖子漲紅,眼裏都起了血絲。


    便是此時,後堂有人掀簾出來了。


    趙燕寧隻朝來人瞥了一眼,踩著凳子的腳就放了下去,麵容也從猙獰變迴了常態,收斂之快,險些扭著自己的下頷骨。


    沈岐遠一看他這反應就知道來人是誰,也就沒迴頭,隻道:“旁的事我以後慢慢同你說,這家酒樓的東家受了重傷,趙家世代懸壺,你的本事自是不輸宮中禦醫的。”


    架勢是收斂了,他怒氣卻還是在的:“老子是驗屍官,隻看死人不看活人,等她死了你再喊我。”


    他這話一落音,正朝他走來的拂滿就停下了步子,深深地皺起眉頭。


    察覺到有點不對,他飛快地瞟了她一眼:“怎麽?”


    拂滿生氣地比劃:你見死不救也罷,做什麽口出惡言。


    “不是,我一直這麽說話,你不也該習慣了,生什麽氣嘛。”前頭還說得挺大聲,越說聲音越小,趙燕寧嘟囔兩句,不耐煩地道,“好好好,我上去看。”


    他走了兩步又納悶地看她:“上頭是誰啊,你朋友?”


    拂滿表情淡淡的,不太想理他。


    趙燕寧惡狠狠地道:“不迴答我就不救了。”


    威脅挺有力,但她腳步都沒停,徑直就上了二樓。


    趙燕寧在原地氣了好半晌,摸摸腦袋,還是罵罵咧咧地跟了上去。


    第27章 柳如意的心願


    在看見病人是個姑娘的時候,趙燕寧的火氣消了一大半,再一診脈,剩下的火氣就全變成了震驚。


    “從來隻聽說死人詐屍,倒沒見過活人隻剩一層皮的。”他驚愕地扭頭看向拂滿,“這人血都快流幹了,還活著呢?”


    拂滿點頭,她不打算把那天晚上看見的場景告訴別人,隻與他比劃:柳姑娘為了救我,一路上流了很多很多血。


    一聽這話,趙燕寧嚴肅了神色,翻出隨身攜帶的布包,先給她行針吊命,又仔仔細細開了三張補血的方子,吩咐小二去抓藥。


    沈岐遠站在門口瞧著,總算鬆了口氣。


    “走吧。”他帶著周亭川下樓。


    周亭川不放心地一步三迴頭:“就這麽把柳姑娘交給燕寧?他那張嘴……”


    “有拂滿在,無妨。”他想了想,眼裏劃過一絲笑意,“再說,真要杠上,也不知到底是誰氣死誰。”


    趙燕寧隻是脾氣臭聲音大,柳如意那是蠻橫霸道又不講理。


    笑意一瞬即逝,他又沉思起來。


    皇恩降下之前,宗正司依例會將受恩之人徹查一遍,他那幾日公務纏身,幾個同判宗正倒也認真查過。就卷宗來看,柳太師淵清玉絜,無任何官司牽扯。


    但,太師府這幾日的動靜,是不是也太多了些?


    莫名其妙死掉的乳娘,追殺柳如意的家奴,被滅口的剪燈,怎麽看都沒那麽簡單。


    如意做了個噩夢,夢裏烈火焚燒,剪燈就在火堆中央呆呆坐著。


    她驚得連忙大喊,想伸手去拉,但不管她往前走多少步,剪燈與她之間的距離都沒有縮短火勢越來越大,像一頭巨大的怪獸,眨眼就將她吞沒。


    如意心口發悶,剛想喊叫,卻見另一側火堆裏還有一個人。


    那人梳著婦人髻,韶顏雅容,氣息溫柔,卻是被火舌一點點侵蝕著衣裙,她抬頭朝自己看過來,胸口赫然插著一把長刀。


    “囡囡。”她朝她招手,輕聲道,“好孩子,不要亂跑,快迴來。”


    如意皺眉,沒敢抬步過去,卻是死死盯著她胸口的刀。


    這是柳如意的母親,她果然不是死於癆疾。


    有個影子越過她,朝何氏跑了過去。


    “娘親。”她親熱熱地喊了一聲,任憑火光將她連自己的母親一起淹沒。


    如意怔然。


    她想起那個雷雨夜,這個小姑娘雙手合十,淒切地坐在陣法裏發願:“信女願以吾血肉之軀作償,請神明降罰於惡,償我夙願,平我怨懟——”


    眼下她靠在何氏懷裏,雖是眼有笑意,但半身透明,已是飛散前兆。


    如意猛地睜開了眼。


    陽光從花窗裏透下來,明明晃晃,已是接近晌午。


    她抬手遮眼,適應了一陣,轉頭就見拂滿遞了藥來:“你,你,你可醒了,快吃,吃些藥,這幾,幾日,我喂你,你,你總灑出來不少。”


    洶湧的情緒眨眼便平靜下去,如意扯了扯幹裂的嘴角,被她扶著稍稍靠上坐:“我睡了很久?”


    拂滿一臉嚴肅地伸出三個手指。


    輕嘖一聲,她接過藥來仰頭飲盡,臉上總算有了笑意:“那這麽說你也學了不少菜式了?”


    睡了這麽久,醒來的第一件事竟是問這個?


    拂滿哭笑不得:“你,你怎麽不問,問問沈大人。”


    想起這茬,如意挑眉:“他出事了?”


    “沒,沒有。隻是他,他前些日子去,去了太師府,柳太師不,不知為何就,就病了。”


    這倒是個挺讓人舒坦的消息,如意摸著下巴道:“那得想法子讓他多去兩迴才是。”


    旁邊有人笑了一聲。


    她側頭,就瞧見個男人杵在桌邊,長得眉清目秀,就是看著眼生。


    拂滿與她介紹:“這,這是趙燕寧,以前,以前刑部司的,的同僚。”


    如意覺得耳熟:“也是沈岐遠身邊的人呐?”


    趙燕寧尚算有禮地與她拱手:“現在不是了。”


    “哦。”如意打量他兩眼,尋思道,“那你可缺活兒做?我這酒樓自從出了命案,夥計都跑得差不多了,正需要幾個跑堂的。”


    拂滿臉色一變,想攔已經來不及,趙燕寧痛快地就應下了:“好。”


    如意點頭,納悶地看著旁邊欲言又止的拂滿:“怎麽了,你不想讓他留在這裏?”


    “不,不是不能,不是不能留。”她神色複雜,“姑娘給他,給他換個活兒,最,最好不與客人,不與客人打交道。”


    “這倒是稀奇,他盤靚條順的,正好與客人打交道才是呀。”如意滿眼不解。


    兩個時辰之後。


    如意披著厚厚的鬥篷坐在二樓欄杆邊的太師椅裏,看著大堂下頭的雞飛狗跳,嘴角直抽。


    “不會走路就把腳剁了,往別人鞋上踩是怎麽迴事,眼睛長後門的潲水桶裏了?”


    “你什麽你啊,先把臉上豬油擦擦,跟你吵架直反光,老子眼睛疼。”


    “不想給錢就直說,老子請你吃這幾口飯也行,嘰嘰歪歪的扯什麽呢,你個鱉下的東西。”


    “……”


    如意抹了把臉,溫和地拉過拂滿的手:“換他去當賬房也好。”


    拂滿嚴肅地點頭。


    於是沈岐遠迴來的時候,就看見大堂裏空無一人,隻趙燕寧坐在櫃台後頭,有板有眼地算著賬。


    他停下步子,有些稀罕:“你與拂滿,真就打算留在這裏了?”


    燕寧也覺得稀罕:“大人你不是不近女色嗎,怎麽跑來見我們東家跑得比吃飯還勤。”


    得,又是一個已經改口叫東家的人。


    沈岐遠懶得與他多說,隻抬步上樓。


    如意醒來,精神是極好的,但臉色依舊蒼白,還在喝著拂滿喂的參湯。


    她斜了門口一眼,哼笑:“沈大人別處光明磊落,到我這兒竟是做起賊來了。”


    沈岐遠跨進門,神色複雜:“下頭一個趙燕寧,上頭還有一個你,這會仙酒樓真是口舌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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