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穆是什麽時候迴到院子的夏初並不知曉,她在慕白離去後,坐在窗榻下發了會呆,便依著慕白所言,早早上了榻歇息。


    其一,是因為要早起。


    其二嘛,是她私心裏也希望養精蓄銳的自己,隔日裏看起來更加神采奕奕。


    她睡得早,寅時便起了身,烹了壺茶,靜靜的等著慕白前來。


    寅時三刻,門外響起極輕微的叩門聲,夏初從椅上幾乎是彈了起來,三兩步走過去開了門。


    慕白見她已經穿整完畢,也沒打算進來,身子一轉準備直接帶著她離開,空氣中卻傳來了一股熟悉的茶香。


    他腳步頓了一頓,思緒仿佛墜入了若幹年前的某個清晨。


    那天也是啟明方興,正是破曉前最黑的時候。


    他那時尚且還在沐浴,就已然聞到了這股茶香陣陣飄來,本以為是寒颯賣乖圖巧。


    出來後卻是遠遠看見書房內一抹娉婷身姿,正在懸壺烹茶。


    慕白鬼使神差的迴了頭,就看見此時的屋內和當初書房內的紅燭一樣,燃得隻剩短短一截,線芯長引了出來,火光也細長。


    夏初見他突然駐足迴首,目光順著他一並看向了桌邊,不由輕聲開口:“喝杯茶,再走?”


    慕白思忖了一瞬,約莫這也是最後一次喝到她親手烹的茶了,心中莫名有些窒息腫脹的酸澀,腳步不由自主就往屋內邁了進去。


    爐子上冒著絲絲縷縷的蒸汽,在即將破曉的寒涼冬夜裏此消彼長,聚合又散去。


    夏初替他斟了一盞茶,慕白修長的三根手指拈住那秘色瓷的茶盞。


    他低頭看去的時候,執盞的手微微一頓,隻見那杯中茶湯碧綠,還添了幾朵蒲公英沉浮其中。


    夏初目光遊移,裝模作樣的起身剪燭西窗,幾縷風從敞開的門外吹了進來,帶得屋內光影跳動斑駁。


    慕白抬頭看去,茶香四溢,氤氳著霧氣繚繞。


    明明和那天的清晨一樣,可此時此刻的他,卻帶著截然不同的兩種心境。


    從舌尖到肺腑都被茶水流淌而過,慕白第一次嚐出了棘蘞茶的苦澀。


    他從來不知道,喝了這麽多年的棘蘞,原來能苦的讓人如鯁在喉,也讓人眼眶泛紅。


    他咽下最後一口讓五髒六腑都翻江倒海的茶水,神情晦暗,聲音低沉道:“走吧。”


    夏初在剛剛撥亮的紅燭中抬眸,應了聲:“好。”


    明亮的燭火照在她臉上,就像明珠在日光下蒙上了一層燦爛光芒,美得令人不可直視。


    慕白倉惶轉身,急急走出了屋內。


    庭前雪壓鬆桂叢,廊下點點懸紗籠。


    不知什麽時候起,初雪紛紛揚揚落下,等到夏初跟上來的時候,慕白的肩上已經積了一層薄雪。


    他頭上突然撐起一片陰影,側過頭時,就看見夏初撐著一把傘,將兩人的身子攏在了一起。


    慕白本想推開或拒絕,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終究還是貪戀這最後的一點溫暖,什麽也沒說。


    夏初見他用術法抹去了足下踏出的雪中留痕,便也學他一並抹去了腳下痕跡,跟著他熟練的在七拐八繞的密集兵營中穿梭。


    走了一段後,眼看著天將破曉,蒼穹已現一片墨藍之色,夏初輕聲問道:“咱們去哪?”


    慕白言簡意賅:“破界。”


    夏初麵色一怔:“你不是,不知道嗎?”


    “那是昨夜。”


    慕白稍一頓足,見她左邊的肩膀積了厚厚一層白雪,輕輕替她拂去,又將傘麵往她那邊推了推,輕聲續道,“現在知道了。”


    夏初眸光微斂,眸中閃過一絲恍然,驚唿一聲:“昨夜是不是你在結界上動了手腳,太極元君才會差了浩廣將梓穆給急急喊了過去?”


    “你這是要嚷的……眾所周知?”


    慕白右手食指噓在她的唇上,沾染了熱度又仿佛燙著了一般迅速收了迴來,他雙手負在身後,卻又忍不住摩挲許久。


    夏初驟然收聲,左右張望了兩下,才又輕聲道:“我說梓穆怎麽會被匆忙叫走,又弄到那麽晚還沒迴來。”


    她知道慕白天賦異稟,術法結印一看就會,四方戰陣不過經由梓穆在他麵前施展過一次,他就能臨危上陣。


    此時,夏初稍一推敲便知道,慕白定是故意引誘了梓穆和太極元君前去親查結界,從而得知了破界之法。


    慕白默然不語,繼續前行帶路,等同默認了她的猜測。


    夏初緊走了兩步跟上,手中的傘麵還是往他那邊傾了些,斟酌著,躊躇著,略帶擔憂的問道:“梓穆知道了,定是會生氣的吧……”


    “嗯。”


    慕白突然側目看她,“那我們不要去了。”


    兩人的目光交匯,夏初雙眸滿是焦灼,一抹慌亂閃過。


    她原以為,慕白是在戲謔她瞻前顧後。


    沒曾想,他的鳳目古井無波,深不見底,麵上也並無玩笑的神色,眸底似乎還藏了幾不可見的期待。


    夏初一撇頭,生如蚊蠅般說道:“到時候你就推到我身上,迴來讓我去和他負荊請罪。”


    慕白眸光一暗,麵上神情並無轉變,嗓音也沒有起伏,隻淡淡道:“你還沒有這個本事呢。”


    夏初原本心中湧起的諸多情緒,被他這一句暗諷她沒有本事破結界的話給悉數打散,當下白了他一眼:“是是,就你最厲害,聽淩雲說你都已經將邁化境了。”


    “問過我?”


    慕白微愕的語氣裏,有一絲難掩的欣喜,她從淩雲那裏,竟是打聽過他的。


    “哪有。”


    夏初仿佛被踩到了尾巴般驀然變臉,矢口否認,“都是他自己在羽蝶裏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我可沒問!”


    慕白沒有再說話,夏初也不敢抬頭,自顧自的低頭尾隨,自然也就沒有發現,他那雙古井無波的鳳目裏,有一瞬波濤洶湧,繼而又歸於死寂一樣的平靜。


    慕白像是年幼的孩童栽了跟頭,爬起來,站了很久,雖然不甘,卻也隻能默默對自己說,我該走了。


    是的,該走了。


    將她送到她想去的人身邊,他就該走了。


    他們之間的緣分,就像一寸長的破燈撚,才點火就燒到了頭。


    慕白自嘲的笑了笑,加快了腳下步伐,本就是送她一程的人,注定不能陪她走完這一生。


    他從開始就知道的事,卻不知何時,動了不該動的心。


    軒轅的梅花就要開了,他仿佛聞到了,寂寞成片成片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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