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清晨的陽光暖暖的曬進屋子,像在宣告這其實已經是立春。


    風雨停了,雪也停了,突然間白雪就鋪滿了大地,後院的雪能沒到小猴子的腳頸,踏上去吱吱作響。屋簷下的雪掛子,把屋子蓋成了一朵朵蘑菇,就像蘑菇,柔柔軟軟。


    小猴子還沒醒,王婆就拿著雞毛撣子破門而入,掀開被子,拎著小猴子的耳朵,開始咆哮。王婆看著小猴子袒胸露乳的小身板,還用褥子遮遮掩掩,罵著罵著自己就笑了,“老娘什麽沒見過,就你這小雞仔還不好意思了,起來!給郎中送酒去。”


    小猴子嘟囔著穿好衣服,心想,肯定不是真的。要是王婆是我親娘,我上輩子得造了多大孽啊!


    穿過院子,牛五早就在劈材,紮好馬步,半蹲著身子,一次次舉起雪亮亮的斧子,重重劈下,木材從中崩開兩半,滿身的肥肉跟著上下顫動,即使在下雪的早晨也煉出一身熱汗來,不及快速蒸發成霧氣,牛五摸出腰間纏著的紅紗輕拭起額頭的汗珠來。


    小猴子老遠揮揮手,算是打過招唿。不能想象一個三大五粗的廚子偏偏又生了顆七竅玲瓏的女兒心。牛五真不是個本分的廚子,小猴子晃晃腦袋。


    出了門往右邊的巷子走,就是許郎中的家。


    許郎中是個善人,也是個讀書人。說實話,這年月讀書不算是個好出路,不能填飽肚皮,在王婆看來,手無縛雞之力的窮酸書生,可連自己墩子這份差事都不如。


    但是郎中偏偏愛吟詩作賦,哪怕鎮上沒人能懂那份才情,一會在牆頭俯首低吟,一會在夜裏對酒當歌,有時哭,有時笑。王婆說,那老王八蛋是個瘋子!


    王婆總是背後嚼郎中的舌根。說他老不死的,生了女兒沒人養,狼心狗肺。郎中有女兒嗎?誰也沒見過。至於王婆和郎中的誰是誰非,不是小猴子能參合懂的。


    踩著巷子裏滿地白雪,別家院子裏迎春花紛紛爬過牆頭,伸出條條開滿小黃花朵兒的枝條,小猴子順著斑駁的院牆慢慢走去。


    許郎中家的院子很大,不過後院都老舊得塌了,隻剩下爛木瓦礫和到處生長的野草。獨居的老許郎中也不講究,就把床搬到了診堂,書、藥和床混在一起。吃喝拉撒都在一屋裏,擠得滿滿當當。


    郎中不愛打理,墊床腳的都是書,完全不像他說的那些書都是寶貝,隨便抬腳,就能踢得空空的酒壇子哐啷啷響。


    小猴子去了時候,許郎中破天荒的起了個大早,穿著長衫褂子,雖然還有幾分酒氣,但也已經在窗前搖頭晃腦的讀起了書,怎麽看都像個夫子而不是郎中。


    許郎中據說醫術了得,怎麽個了得法,小猴子不知道。至少李瘸子的腿他就沒治好。也有說是瘸子治病不給錢,郎中久了就不給治了。小猴子從小沒得過什麽大病,當然屁股上的藤條印不算,所以許郎中的醫術也隻是聽聞。


    見小猴子來了,郎中放下書,和藹的笑笑,說:“小鬼!最近可有溫習溫習醫術和詩書?”


    “許伯伯放心,客棧裏的事不多,我經常都能得空溫習,昨兒夜裏還是抱著醫書睡著了覺的來著!”清泉很乖巧,看起來就是個老實孩子。


    讚許的摸摸小猴子的頭,又從兜裏摸出點碎銀,足足有一兩給了小猴子,“你小子還算聽話,好好念書,將來才有出息。”然後又拿起書搖頭晃腦。


    郎中覺得小猴子的悟性還是不錯的,就是瘦了點,在鎮上這一群野孩子中,算得上很有靈性的一個,至少比小胖那個木魚腦袋好很多。這話小猴子聽了,樂得嘴都合不上。


    “嗯!許伯伯,我省得的。”


    說完,小猴子輕手輕腳的退了出來,順手幫郎中掩上房門,這早晨的風,裹著寒氣,吹得久了身子骨可是得生病的。


    見小猴子走遠,郎中放下手中的書本,擰開酒壺,郎中眼中像是沒了光彩,猛灌一口,一個氣不順,濃烈的劣酒把郎中嗆得咳嗽連連,酒水夾雜著口沫鼻涕,也許還有眼淚,通通沾在了郎中花白的胡須上。


    門外,小猴子聽到了郎中的哭聲,他知道,郎中又開始發瘋了!


    打小的時候,鎮上一群野小子就跟著郎中學東西,後來人慢慢少了。其中一個原因是胖子說的,許郎中喜歡給死人動刀子,後院裏藏了很多千年老屍,這不,遭天譴了,院子都塌了。


    另一則原因是郎中老了,開始變得成天瘋瘋癲癲的,有時候自言自語看得有點讓人害怕。


    詩詞歌賦,小猴子學得差了點了,耳濡目染,倒也能像郎中那樣搖頭晃腦來上那麽幾句。在小猴子看來,這不能用來糊口的玩意兒,頂多拿來裝裝樣子,實在是興趣缺缺。


    郎中的醫術小猴子卻學得很有幾分火候。針灸打穴,甚至動刀子開肚皮兒,反正小猴子覺得切人和切豬一個樣,菜刀割下去一拉一個口子,一拉一個口子,嘩一聲捧出一堆花花腸子,洗幹淨又能兩針縫上。


    從郎中家出來,再往外走就是大榕樹。偌大的鎮口,就隻突兀著那麽一顆榕樹。


    說起這棵榕樹,那也是一個傳說。


    有人說榕樹通神,其威攝天,四麵群山中的飛禽兇獸都不敢靠近鎮子方圓百裏之地。有兇獸麽?小猴子是沒見過,小猴子鎮子周圍也就就走開了十來裏,最兇猛的猛獸就是朝他呲牙的兔子了。


    也有人說榕樹有靈,總能庇護鎮上的人們消災解難。


    所以,每年的三月,鎮上的人總在榕樹下殺豬宰羊,奉上豬頭果盤,沐浴焚香,虔誠祭祀。二娘更是用榕樹葉穿成件圍裙,像神婆一樣癲癇癲的手舞足蹈,嘴裏念念有詞,那些古怪的發音,估計二娘自己都不一定明白是些個啥意思。每當這個時候,連鎮上公認的悍婦王婆,也穿得素布粗衣,看不出一點點的嬉戲。


    榕樹,已經被鎮上的老頭老太圖騰化了。


    像小猴子般大的小鬼,心裏就沒多少敬畏,那是他們戲耍的樂園。榕樹下睡覺,放屁打嗝,有時還在樹根下撒尿。榕樹千年生長,鬱鬱蔥蔥,絲毫沒有莫須有的顯化。就像慈祥的夫子,怎麽去揪他的白胡子也不生氣。


    白雪皚皚,染白了大地、群山和鎮子,唯獨染不白榕樹,更讓這青青如華蓋。


    樹下,阿楚向小猴子招手,沒羞沒躁的大喊著“清泉哥~~”,悠悠迴蕩,小手在空中飛舞,像榕樹下跳躍著找蟲吃的喜鵲,清脆的唿喊聲傳得老遠老遠。


    小猴子跑到樹下,麻溜兒的爬上大榕樹的枝椏,又伸手把阿楚拉了上來坐好。鬼鬼祟祟的從懷裏摸出三個熱氣騰騰的大白饅頭,伸手遞給阿楚一個。阿楚理理自己新穿百花裙,蕩著光腳丫子,一邊啃著饅頭一邊嘻嘻哈哈的說“清泉哥,你又偷饅頭,王姨又得打你屁股了。”


    小猴子撇撇嘴,心想王婆打得又不痛。轉念一想,總覺得不對勁,偷偷問:“阿楚,你娘打你疼不?”


    阿楚沒心沒肺說,“很小的時候我記得娘打過我,疼不疼就不記得了。”


    小猴子心裏一暗,阿楚的娘從這大山的埡口走出去,快十年了,長什麽樣子,阿楚都該忘了。


    “胖哥來了!”阿楚向遠方跑來的胖子招手。“在這裏~”


    “死胖子!虧我還給你帶饅頭,小爺洞房都能被你嚇醒。”小猴子心想。“兀那胖子,做鬼也要來嚇小爺我,還他媽是個紅衣女鬼!看小爺不揍扁你。”說完,拉著阿楚跳了下去。


    ……


    太陽慢慢升起,暖暖的,榕樹下的三個小鬼嘻嘻哈哈在雪地裏打著滾,拋灑著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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