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佛門偈語


    常言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結善緣,得善果,此是古訓,世人皆應牢記在心。


    湯予受歹人栽贓嫁禍,親赴少林欲澄清老僧玄通在大慈恩寺遇害一事。偏巧遇到少林寺遭逢驚天變故,湯予臨危不懼,仗義援手,救少林於危難,又千裏迢迢護送佛寶趕至白馬寺。他做事從不求迴報,不想竟被釋道大師施展神功絕學打通任督二脈。湯予自六歲隨虯髯客學習武藝,雖每日勤加修煉,苦曆寒暑,又屢獲奇遇,不過終是跟李承繼、王者仁等尚餘差距。直到今日忽的突飛猛進,脫胎換骨,才可說得上登堂入室,真正躋身頂尖高手之列。這怎能不叫湯予欣喜若狂?


    湯予春風滿麵出了白馬寺,隻覺神清氣爽,耳聰目明,身體裏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他心情大好,也不分東南西北一路奔去,徑直走了四五十裏路方才停腳。大喜之事豈可無酒助興?湯予生性好酒,此刻心花怒放更要痛飲一番。神都洛陽乃天下最最繁華之處,城外鄉鎮密布,店鋪如星。湯予尋了一間客棧住下,又給了店小二些許銀兩,命店小二速備酒菜。店小二得了銀錢不用湯予催促,不多時雞鴨魚肉流水般送入湯予的房間。湯予食腸大動,風卷殘雲吃將起來。他酒量甚豪,又加今日興致高昂,多飲了許多,喝了五壇烈酒仍不住讓店小二添酒。那小二哪裏見過這樣的酒客,嚇得張口結舌,目瞪口呆。湯予一直喝到深夜,這才大醉一場,合衣而眠。待到酒醒時,已是第二日晌午,日上三竿。湯予結了店錢,收拾行裝,向店小二問清方向,便趕往東山寺。


    東山寺坐落於山南東道蘄州黃梅馮茂山,因馮茂山亦稱東山,因而得名東山寺。東山寺建寺不過數十年的光景,卻天下馳名,無人不知,此皆仗一人之功,即是弘忍大師。弘忍俗家姓周,自幼家貧如洗,七歲時剃發為僧,拜入禪宗四祖道信門下,日間從事勞作,夜間靜坐習禪。道信常以禪宗頓漸宗旨考驗他,弘忍觸事解悟,深得道信之心,盡得道信真傳。永徽三年道信把衣缽傳於弘忍,弘忍繼任雙峰山法席,領眾修行。唐高宗李治聞其名曾兩次遣使請他到京城講經布道,都被弘忍婉拒。其後弘忍於雙峰山東的馮茂山另建道場,取名東山寺。


    禪宗自達摩祖師以來,俱用《楞伽經》印心,至四祖道信增加了一行三昧的修持方法。而弘忍不僅繼承了禪宗傳統,又常以《金剛經》自省,可說得上為禪宗修行打開了一片新的天地。弘忍不但修為出眾,人品更是賢良,凡事親曆親為,自行勞動,沒有半點住持的架子。其常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搬柴運水,洗衣燒飯,每日不綴,深得門人愛戴。後弘忍聲名日隆,拜師參學之人絡繹不絕,東山寺入籍弟子達千人之眾,其中以七人最是有名。這七人乃是神秀、智冼、惠藏、玄約、法如、義方、智德。此七人不光研習佛法,每個人兼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領,所以江湖人稱“東山七傑”。


    湯予下南陽,經襄樊,過鄂州,行了兩月方到黃梅。此番並無瑣事縈懷,湯予難得自在悠閑,竹杖芒鞋,安步當車,遊山樂水,好不快活。


    黃梅古稱尋陽,武德八年廢州立縣得名黃梅,自此再無更改。黃梅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十字挑花聞名遐邇。那東山寺居於黃梅縣東,湯予同人問清所在,直往東走。一路上行人絡繹不絕,皆是去東山寺進香還願的信徒。湯予也不著急,混跡其中,約莫走了十二三裏,一座寺院印入眼簾。這寺院雖不及少林、白馬、宏偉壯闊,但香火之盛卻有過之無不及。便見寺門外熱鬧非凡宛如集市,售賣佛像、香燭、年畫的貨攤一眼望不到頭,叫賣聲此起彼伏,各色人等接踵摩肩。


    湯予遠遠看見東山寺的匾額,精神為之一振,昂首闊步進了廟門。寺中景象與寺外又有不同,大大小小的香爐遍插許願者的香燭,煙氣繚繞,連空氣中都充滿了嗆人的香味,每尊佛像前跪滿了祈求神明保佑平安的善男信女,這些人不分老幼貴賤俱是滿麵虔誠,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磕頭仿佛搗蒜。湯予瞧在眼裏有些好笑,暗道:此刻這般恭敬,卻不知暗地裏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須知求佛不如求己,行善才能心安。


    湯予在寺中四下遊覽,興致盎然,忽見不遠處的一堵廟牆前圍滿了人。眾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還有人不住發出讚歎之聲。湯予不明發生何事,湊到近前詢問方知,原來這廟牆是寺中張貼榜文之處,七日前弘忍大師令寺中僧侶做偈語張貼於此,今日乃是最後一日。偈語是佛經中的唱頌之詞,多為佛祖度人的典故或是僧侶修行時的感悟心得。湯予甚是好奇來至牆邊,紅色的牆壁上貼著數張白紙,紙上各寫著不同的偈語,他從左至右一張張仔細品讀。湯予武藝雖高卻無甚才學,那眾僧應弘忍之命都想在其麵前顯露一番,故而賣弄文采,筆走龍蛇,再者湯予對佛學一竅不通,隻覺其中的禪語機鋒晦澀難懂,直看了半晌也未瞧出各中優劣。


    人群漸漸散去,湯予走到最後一張偈語前,就看紙上赫然署著神秀的名字。湯予一驚,他在靈應峰曾同神秀打過交道知其功力絕頂,心中對神秀很是敬重,此時此地竟見還有神秀所寫的偈語,自然十分關注。那張白紙顏色雪白,沒有半點褶皺汙漬,紙上墨跡半幹未幹,顯是才貼上不久。湯予定睛細瞧,一字字念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湯予盡管不明佛學佛理,可讀畢也覺此偈語雖精悍短小,但哲理深刻,意韻悠長。他忍不住又輕聲讀了數遍,更覺字字珠璣,迴味無窮,不禁高聲讚道:“好!真是好!”


    話音剛落,身側有人歎道:“好則好矣,了則未了。”


    湯予聞言一愣,尋聲望去,見一人邊說邊搖頭歎息。這人年齡同湯予相仿,個子不高,瘦骨嶙峋,一身仆役的裝扮,袖口褲角打著補丁,圓臉、橫眉、直鼻、正口,雖然麵現菜色,但雙睛炯炯有神,氣質不俗。


    湯予問道:“你說什麽?”


    這人又說道:“好則好矣,了則未了。”


    神秀的武藝湯予早已有所見識,今日又看到其所寫的偈語,心中更是欽佩,現聽此人之言,湯予不免氣道:“這偈語是神秀上師所書,你一個雜役又懂得什麽!”


    這人冷笑一聲,說道:“上師如何?雜役又如何?人有高低貴賤之分,難道連佛性也有貴賤之分?”


    湯予臉上一紅,他平日從不以衣取人,不想脫口而出傷人之語,心下謙然,說道:“無心之言,兄台勿怪。我雖是化外之人,可也覺神秀上師所寫的偈語,玄妙莫測,隱含深意。但為何兄台卻不以為然?”


    這人正色說道:“在下絕無輕慢之意!隻是神秀上師所作偈語沒見本性,隻到門口,未入門內。如此見解,憑無上菩提,了不可得。”


    聽這仆役寥寥數語,湯予知他絕非凡夫俗子,說道:“兄台高論,願聞兄台見解。”


    仆役說道:“道須通流,何以卻滯?心不住法,道即通流。心若住法,名為自縛。”仆役頓了頓,接著說道:“菩提是樹,名鏡曰台,時時拂拭,已著痕跡。”


    湯予驚訝更甚,惶聲說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想不到此地竟有先生這般的異人。既然先生於佛法如此精通,不如也寫一首偈語以供世人瞻仰。”


    仆役連聲苦笑,說道:“在下隻是東山寺裏一名舂米劈柴的雜役,哪裏有資格……。”


    “此言差矣!”湯予打斷話頭,說道:“方才先生還說佛性無貴賤之分,怎麽現在反倒畏首畏尾起來?弘忍大師有言,凡寺中之人皆可作偈語,先生恰在寺中做工,有何不可?隻管寫來,無須太多顧慮。”


    仆役眼中精光一閃,說道:“隻是我無筆無紙,如何作得?”


    “這有何難。”湯予笑道:“我去去就迴,先生稍候片刻。”湯予說完自懷裏摸出幾枚通寶緊跑幾步出了廟門,從寺外攤販處買來紙筆,返身折迴交於仆役手上。


    仆役接過紙筆卻不書寫,呆呆的看著湯予。湯予問道:“紙筆備好,先生因何發愣?”


    仆役又是一聲苦笑,說道:“在下目不識丁,如何寫得?”


    “什麽?”湯予奇道:“你居然不識字?”


    仆役點點頭。湯予有些生氣,皺眉道:“不識字怎能看得懂經文,解得了義理?”


    仆役朗聲說道:“佛性之理,非關文字可解,不識得文字何怪?”


    湯予一時語噎。仆役思量半晌,說道:“煩勞施主替我代筆如何。”仆役說罷又把紙筆交還給湯予。


    湯予接過紙筆,滿麵狐疑。


    仆役來迴踱了幾步,垂首說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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