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大慈恩寺


    正月十五長安醉,繁華一片樂今宵。湯予到得西京長安時恰逢正月十五上元佳節,整個長安城歡聲笑語,歌舞不休。高宗李治和天後武珝雖已遷往東都洛陽居住,城中少了些許皇家威嚴之氣,可單論榮旺富貴仍是世間第一。長安舊城已破毀無存,這長安新城本是隋文帝楊堅始建,原名大興,後大唐定都於此又費巨資擴修,改名長安,意為長治久安。太宗皇帝李世民開貞觀之治,引萬國朝拜,盛況空前,城中一百零八坊業興人密,花天錦地,歌舞升平,紙醉金迷。更兼地勢絕佳,南對終南山、子午穀,北臨涇水、渭水,左有函穀關,崤山之險,右有關隴、巴蜀之固,披山帶河,沃野千裏。“八水繞長安,千古帝王州”絕非虛言。


    幾年前湯予曾在長安城內小住過一段時日,倒也不陌生。他先在城南晉昌坊的一家小客棧住下,再扮做香客模樣前往大慈恩寺進香。長安城寺廟觀宇眾多,唯大慈恩寺是皇家譯場,佛教八宗法相唯識的祖庭,故而香客眾多,人流如梭,許願還願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湯予進入寺內見寺中雕像如雲,佛祖生輝,琉璃作瓦,院牆畫龍,佛號莊嚴,鍾聲悠遠,占地千頃,規模宏偉,大大小小的院落二三十處,經舍房屋近兩千餘間,便是一座小城也無這般大。湯予對佛教一竅不通,但此時心下不禁生出幾分敬佛之心。


    大慈恩寺裏最著名的就是那七級浮屠。浮屠是玄奘大師為存放自天竺帶迴的經書佛像親自設計建造,起初欲用石,後該用磚。浮屠高兩百餘丈,共七層,塔形仿製天竺不循中土舊式。湯予遠遠望見浮屠,知王者令所需的《般若心經》便藏於內,暗暗高興,遂朝浮屠而來。不想浮屠單設一院,院門緊閉,院外有僧人把守不準遊人香客近前。湯予靠近不得又不能硬闖,無奈之下隻好先迴客棧暫歇。


    待到夜深,整個長安城流光溢彩,燦若星河,各式各樣的彩燈把天空都映的通紅。湯予無心賞燈,出了客棧直奔大慈恩寺而來。夜晚的大慈恩寺沒了白日的喧囂變的寂靜肅穆,和城中的熱鬧景象相比竟似兩個不同的世界。湯予縱身躍入寺內,穿廳過院片刻間已到浮屠之下。他繞著浮屠走了幾圈,看浮屠每層四麵各有一個拱券門洞,但門洞上都有門板自內封住不得入內,隻一層的東門上掛著一把鐵將軍,有人走動的痕跡。湯予抽出七星龍淵劍,右臂注滿真力猛劈向門上鐵鎖。七星龍淵劍削鐵如泥,鐵鎖應聲變做兩半掉在地上。湯予推門閃身而入,輕輕關上木門,隻見塔內牆壁上擺滿了佛像,四麵各有一盞油燈,除此之外空蕩無物。湯予略感奇怪,暗道:既然有燈,又為何無人?他小心翼翼的走上樓梯來至二層,竟和一層一般光景,除了數不清的佛像和四盞油燈仍是空無一人。湯予更感奇怪,再上至三、四、五層皆是如此。


    湯予越往上心中越是狐疑,直走至第六層就看南、北、西三麵牆邊的蒲團上端坐著三個打坐參禪的中年和尚。湯予先是一愣,但發現有人反倒安下心來。三人見湯予上樓,一齊站起身低聲誦了一聲佛號。其中一個高大和尚麵色沉凝,目光炯炯,說道:“施主深夜到此作甚?”


    湯予冷冷的說道:“我來尋一部經書,你們可知放在哪裏?”


    一個頜下留著三綹長髯的和尚怒道:“我慈恩寺雖不是大內深宮,武林禁地,可也容不得你們這些宵小之輩隨意往來。前幾次隻對你等稍加懲戒,不想你們賊心不死,今日可不會再手下留情。你若識相快拋劍於地,免得我們三人動手。”


    湯予冷笑道:“想讓我棄劍倒是不難,就不知你有沒有這等本事。”


    湯予話音剛落,另一個身材矮短,瘦骨嶙峋的和尚突的從袖管裏滑出一根二尺多長的短棍朝湯予麵門打來。他個子最矮,身材最瘦,性子卻最急。方才兩位師兄未開口時他便躍躍欲試,再聽湯予口出狂言更加氣得暴跳如雷。湯予閃身避過短棍還了一劍,另外二僧也各持短棍攻了上來。湯予闖蕩江湖十載從沒聽說大慈恩寺有什麽高手,隻知道寺內都是吃齋念佛,翻譯經文的老實僧人,所以未把三人放在心上。豈料這三名和尚不僅武藝高超,配合更是默契,一人進攻餘下二人便替其彌補破綻,反之亦然,真說的上是相得益彰,天衣無縫。三人所使的兵器也是怪異,短棍明明不過是木頭做成,但七星龍淵劍吹毛斷發,如此鋒利,居然削之不斷。三人身位不停輪轉,三根短棍舞得虎虎生風把湯予圍在中央。隻十餘個迴合湯予已左支右拙,初露敗相。他哪裏知道三人自幼就一起習武,說得上鳩鳥竹馬,心意相通。而三人所用的短棍是用百年紅木打造,又以犀牛油浸泡二十年方成,刀砍不斷,斧劈不折。尤其這一套棍法更是按天地人三才之理的變化施展,玄妙無比,塔內空間狹小再適合不過。又鬥了五六個迴合,湯予滿頭大汗招架不住,他已覺察三人步伐棍法皆按某種特定的順序施展出來,但他於太極兩儀、五行八卦一無所知,根本無從下手。三人心知湯予落敗就在眼前,手中短棍越發不留情。長髯和尚掄棍掃向湯予左腿,湯予抬腿閃避,其餘二人一個用棍點向湯予左肩俠白穴,一個舉棍斜砸湯予右肋。湯予三麵受敵稍一分神向後退的終是慢了半步,被棍尖掃在肩頭,頓感火辣辣的疼,不由連退三四步,身體靠在牆上。三人上前搶攻,湯予隨手一劍直刺最前的矮瘦和尚。矮瘦和尚揮棍撥擋,豈料雙臂被長髯和尚和高大和尚所阻,若不是他反應迅捷,險險被七星龍淵一劍貫胸。


    見此情景,湯予心頭一亮忽的明白隻要自己靠住牆壁,三人陣法的威力便無法發揮。想通此節他將背緊緊貼在牆上,七星老淵劍又比短棍長出尺許占了便宜,立時戰局大有改觀。長髯和尚等原已穩占上風,但此時三人陣法互相掣肘,運轉不暢,反被湯予殺的手忙腳亂。高大和尚是另外兩人的師兄,這套三才陣法全憑他指揮,他剛欲重整陣法把湯予自牆邊逼出來,誰知矮瘦和尚性子急躁,眼見形勢逆轉,按耐不住心頭怒火大吼一聲使出一記“滄海沉沙”,先虛點湯予心窩,再撤棍急掄湯予腰間。湯予瞧其餘二僧退出丈許,唯有矮瘦和尚孤身冒進,心知這是難得的戰機,不等矮瘦和尚招式用完,七星龍淵劍似電般朝他左目刺來,此時湯予再無羈絆,方顯出其劍術的精妙。矮瘦和尚未料到湯予出劍如此迅疾,隻覺一道青芒在眼前一閃,寒氣已撲麵而至。他嚇得驚叫一聲,忙不由自主的抬手護住眼睛。湯予不忍廢掉他的招子,順勢在他右手腕上一劃,鮮血淋漓,短棍掉落地上。長髯和尚同高大和尚也未看清湯予如何出招,師弟就已受傷。二人心中一驚,湯予縱身一躍從牆邊躥出,使出一記“飛舟擊浪”分刺二人。長髯和尚同高大和尚舉棍抵擋,隻聽“啊”的兩聲輕唿,長髯和尚和高大和尚手腕上各中一劍,短棍脫手。


    轉眼間湯予連傷三人,高大和尚不畏傷痛暴喝一聲正要赤手空拳和湯予搏命,就聽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住手。”喊聲自塔頂七層傳來,竟仿佛就在耳畔一般。


    高大和尚忙收住拳式,盡管目中殺氣騰騰,仍雙手合十站立當場。那聲音說道:“你們三人快謝過這位施主,要不是人家劍下留情,你們哪裏還有命在。”剛才一番拚鬥,此人雖未在場,卻像親眼瞧見一般。


    高大和尚沉聲說道:“師父……”


    “你們先退下吧。”蒼老的聲音接著說道:“施主請上樓來。”


    三人不再複言,喏喏退下樓去。湯予聽聲音知此人內力深不可測,暗暗戒備,緩緩踏上樓梯走至塔頂。


    浮屠頂層東南角擺了一張硬榻,一位灰袍老僧端坐榻上。老僧滿頭蓬鬆亂發也不知多久沒打理過,幹癟多皺的臉孔上,兩道長壽眉早變成花白顏色,頜下的胡須稀稀拉拉,無神的雙目半睜半閉,顯然已到垂暮之年。老僧見湯予上樓,說道:“施主如何稱唿?”


    湯予甚是自傲,即便李治、武珝之流也未放在眼裏,可在這老僧麵前卻不知因何生出尊敬之心,遂施禮說道:“在下湯予。”


    老僧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老衲在塔內已閉關十四個年頭,不知武林中竟出了湯施主這樣一位少年英雄。湯施主好俊的劍術,敢問師從何人?”


    湯予本不欲講,但和老僧目光一觸,說道:“在下的恩師江湖人稱虯髯客,姓張名仲堅。”


    老僧眼中有了一絲神采,說道:“原來你是張施主的高足,難怪劍術如此了得。”老僧邊說邊揚起頭迴想起往事,若有所思的說道:“四十年前老納有幸與張施主見過幾麵,張施主的風采老納還依稀記得,不知張施主現在何處,可還安好?”


    想到幼年山洞中的殘廢老人,湯予難過的說道:“恩師十八年前已故去。”


    老僧聞言長歎一聲,說道:“歲月如流,故人漸逝。張施主一代天驕也免不了泉下土,骨成灰,真是令人唏噓傷感。”老僧說完黯然神傷,許久無語。


    湯予站立半晌再施一禮,說道:“敢問長老法號如何稱唿?”


    老僧擺了擺手說道:“我的名諱不提也罷。”老僧頓了頓又說道:“唉,湯施主已把名字告訴老納,老納如是不說,湯施主必會心生怨念。老納上玄下通,無名之輩。”


    湯予腦中冥思苦想,確實不曾聽說過玄通之名。老僧玄通說道:“此浮屠原是老納的師弟玄奘為了存放自天竺取迴的經書所建,後老納閉關在此,從無外人造訪,不知湯施主前來有何貴幹?”


    湯予得知麵前的老僧是玄奘大師的師兄,默默吃了一驚。他也不隱瞞實話實說道:“在下受人之托,來此尋一本玄奘大師親譯親寫的《般若心經》。”


    老僧玄通想了想說道:“不知湯施主受何人之托?”


    湯予答道:“何人之托,湯予不便相告。隻是此人與玄奘大師素有舊交,聽聞玄奘大師辭世,傷心欲絕。所以托我來尋《般若心經》,以慰悼念之情。”


    老僧玄通又歎了口氣,說道:“若是好友故交又怎會讓湯施主夜盜經書?”


    湯予本就懷疑,但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湛盧劍,故明知此事疑點叢生卻不願多做過問。現下老僧玄通出言相詢,他心事重重,一言不發。老僧玄通說道:“自我師弟西去,塔中再無寧日,已有數批宵小到此,湯施主莫非也和他們是一路人?”


    湯予心中暗暗愧疚,老僧玄通又說道:“我觀湯施主並非兇邪之徒,定是受人蠱惑才做此不義之事。”老僧玄通說著從榻上的石枕裏摸出一個紫檀的木盒,說道:“這盒中便是湯施主所尋之物,隻是它並非經書,而是一部秘笈。”


    湯予舉目凝視木盒,老僧玄通臉上的皺紋一絲絲顫抖,說道:“我師弟和老納不同,一生隻喜歡打坐參禪,誦經侍佛,連半點武功都不願學。不過就是他這樣一個文弱之人竟遠涉萬裏從天竺帶迴無數珍貴典籍,真讓老納汗顏。師弟雖不願習武,可他常年浸淫佛法,居然從佛經中自悟出一套佛家的無上神通。”老僧玄通講到此處,眼裏閃著淚花,歇了歇說道:“師弟無兒無女也無暇收徒,本來他想將一身本領自此斷絕,是我勸他說武功和佛法都是降妖伏魔的手段,他才將此寫在這本《般若心經》裏,欲傳有緣之人。臨終時師弟把這本書於我保管,隻是此乃我和師弟的秘密,不知為何被外人知曉。”


    湯予聽得滿麵愕然,老僧玄通看著湯予說道:“老納不願再添殺戮,已將實情相告,湯施主何去何從想來心下已有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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