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色沉下來,薑青未依舊像上次一樣走入了她的寢宮。


    這一迴,他倒是自來熟得很,徑直來到她身邊的桌案前坐好,一句話沒說,模樣乖順。


    “本想與你一起用晚膳,誰知沐瀟宮的也一道來了。”蘇湮顏端起玉壺倒起了茶,案上是十多道美食珍饈,菜色精致,氣味誘人。


    “那沐瀟宮對你虎視眈眈,你還留著他們做什麽?”他側目,嚴正地發問。


    “魔君的賞賜,我豈能不要?”她籠起袖子,執起玉筷,“更何況萬觀天偌大的府邸,豈能沒有樂師呢?”


    然而他卻較起真來“但是那溫瀾,巧言令色之輩,你提拔他作甚?”


    蘇湮顏卻笑了,“那溫瀾有何不妥?我看他倒與你有三分像,而且膽子大,是個有能耐的樂師,與他人不同。”


    “我如何與他相像了?”薑青未偏過頭來,表情憤憤不平“明明他說話那般——陰陽怪氣的,欠收拾!”


    “可你說話也沒好到哪去。”


    蘇湮顏直視他的眼睛“你自己不覺得,你說話有時也欠收拾得很,所以我能忍到今天也不容易。”


    聞言,薑青未目光一狠,但他還是努力地深吸一口氣,試圖調整情緒。對此,蘇湮顏卻麵無表情,遞了雙筷子遞給他,解釋道


    “我們魔界人向來尚武,他一介樂師能在魔界王宮混出頭來,不容易。更何況,這沐瀟宮裏的,全是魔君的人,專門用來盯梢我,這些人我遣不得也打不得,還得顧著魔君的情麵費心照顧著。我雖在平日裏顧念著舊情偏向於你,但你也不能小心眼欺負別人。”


    蘇湮顏夾了一口醬燒酥肉,“別的不多說了,吃飯。”


    薑青未此刻的表情依然凝重。


    本以為,他因這溫瀾的事情又會氣得不想吃飯,但怪就怪在,這迴他居然動起了筷子,麵對那些精致的菜式,他竟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且來者不拒,甚至就連以前他最不喜歡吃的油爆辣椒之類,也夾了好幾筷子。


    雖然他吃飯的樣子看起來隨意而輕鬆,但她總覺得哪裏奇怪,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在吃完半碗飯之後,他又剝起了桌上的荔枝。他那白皙修長的手指認真地剝著荔枝,目光沉靜而深邃。不急不慢地,他將剝好的荔枝一枚接一枚裝入空碗裏,然後推到她的麵前。


    這是他入萬觀天以來,頭一次向她獻殷勤。


    蘇湮顏垂眼打量了一番那些個晶瑩剔透的荔枝,有些詫異,忽問了一句


    “你與那矜玉公主在一塊的時候,也這麽給她剝荔枝嗎?”


    他先是深吸一口氣,然後古怪地笑了一下,“是啊。”


    他竟痛快地承認了,甚至還補充道“公主愛吃什麽,我每迴都親自做好,恭敬地送到她麵前。”


    聞言,蘇湮顏垂下眼簾,冷笑了一聲。


    卻又聽見,他語氣悠然,把她不想聽的話徐徐道來


    “你不在的這些年裏,我為了坐穩這個掌門的地位,日日都想著法子討好公主。公主難過,我便上前安慰;公主發怒,我便任她出氣;公主高興,我便同她一道高興。如此往複,終於有一日打動了天帝,於是天帝降了一紙婚書,將我們賜婚了。”


    蘇湮顏默不作聲,卻於桌下將拳頭捏緊了,冷著眼看他。


    而薑青未的麵色倒是平靜,他端起桌上的花茶,連飲了兩盞。


    “你還想問我什麽嗎?”


    他麵色沉靜,眼神悲涼。


    “你不知道,你走之後,我不久便登上了明覺掌門的寶座,自此之後,整個仙界便沒有人敢頂撞我了,我立於這雲巔之上,端的是好生威風。再後來,雲上峰新納了一批侍從,其中不乏品貌出眾的侍女,各式各樣的美女,算下來應有十幾個,或是二十幾,三十幾”他掰弄著手指,好似真的在仔細計算。


    “漂亮的侍女總讓人眼花繚亂,具體數量我也沒數過。”


    他笑了,歪著身子,將眼睛看向旁邊的蘭花盆景“總之,她們整日爭著侍奉我,事事圍著我轉,日日都是掌門長,掌門短的,而我則是,見一個,愛一個,就這麽瀟灑快活地過了四十餘年,直到仙魔大戰。”


    “我心想你是活膩了。”


    蘇湮顏此刻的表情已是相當難看,眼底的怒意翻湧,像是火山將噴。


    “如何?”看到她這樣的表情,薑青未卻鎮定自若,隻見他滿意地笑了笑,“神主,您今晚還想要我侍寢嗎?”


    迎著他這般挑釁,蘇湮顏眸光一亮,眼神肅穆而危險。


    “你敢再多說一句,我立刻派人把你送迴軍部大牢,我說到做到。”


    見到她這樣的威壓,薑青未不僅不為所動,反而還挪過身來,一點一點地湊近她。


    “我也極愛看你為別的女人生氣的樣子。”


    他仔細地端詳著她的表情,清潭似的眼底毫無畏懼。


    “你越憎惡我的副模樣,我便多高興一分。想來愛與恨不過是癡情一場,沉溺在這場遊戲之中,其結果不是我囚你,就是你囚我。”


    蘇湮顏凝視他的眼睛,卻驚訝地窺見他的眼睛裏,竟有一種釋然曠達的情愫。


    “我何嚐不眷戀你,”他道“但你若不肯原諒我,你對我做什麽,哪怕你說你已經愛上了別人,我都沒有怨言,這是你的選擇,也是你的心意,我如今隻能成全。可是,你要是不信我,將我當成了那巧言令色之人,那便是太小看我了。”


    蘇湮顏表情嚴肅,審視著眼前人的一舉一動,而他卻欣欣然地坐於她的身前,瀟瀟暮雨映在他的身後。


    “我曾說過,我與你,若是失去了信任,隻會成為仇敵。”


    他的話音融入夜雨聲中,清涼如洗,滌蕩前塵,試圖擦亮她的心神


    “其實不光是你我,仙魔兩界也是一樣,若沒有相信二字,這殘忍的孽債永遠也沒有停息的那日。而我如今這般,以命相搏,隻為試圖越過這道鴻溝,在這絕望深淵之處,我眺望四方,能給我帶來希望的,隻有你。”


    他愴然的眼睛如一汪湖泊,空曠而寧靜,不帶任何雜念。


    “我心想,我已看過太多的人過著得過且過的日子,這世上最不缺安逸之人。於是,我大道不走,偏走崖壁;人心否測,我偏探人心;孽海難渡,我非踏浪而行;佳人不愛,我恰鍾情於你。然而你,不管對我的愛還餘留幾分,”他的聲音沉下來,像是沉入了深淵


    “你如今已成了萬觀天神主,要什麽便有什麽,我不想再看到你如前世一樣自苦,我有且隻有這一個心願,其餘的,說再多也是空話。”


    聽到他這樣說,蘇湮顏愣了愣神。


    確實。眼下,他與她即使說再多,也都是空話了。


    “你的話,我今日記下了。”她的表情一本正經,瑞鳳似的眼睛眨了眨


    “那既然這樣,”她麵無表情地站起身來,“不妨早點就寢吧,規矩還和上迴一樣。”


    這一夜她依舊睡得安謐,到了第二日一早醒來,仍舊看到他癡癡地看著她,於是她便滿意地解開綢帶,放他離去。


    這之後的每個月的侍寢,她都是如此。


    夏天日長,於這暑熱難消的時節,湖心島的荷花卻全開了。那花香香遠益清,大老遠就能聞得到,每當蘇湮顏路過湖邊,嗅到那陣陣荷香,總是會將她的思緒勾引到那湖心島去。


    花開雖好,但隻有這一季,明年再開便不是今年的這一朵了。她愛的花一去不複返。


    事到如今,她已心如四季,她默默接受了這一切,就像是接受了這天地輪迴。


    她喚侍女去湖心島采荷花,拿迴沁歡宮插瓶欣賞,自己始終沒有再去那裏。


    前世的執念,也許會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消磨殆盡,她也難逃這天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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