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福隨著燕三戒所指的方向眺望,卻見遠山之上,有一個黑點過了山脊,從蜿蜒山道上走了下來,隔著風雪看不清晰,但大略能看出穿的是長袍。


    兩人見此,快步下了台階,舉目眺望,安靜等待。


    來人顯然有點真本事,距離尚有兩裏,但隻覺一轉眼的功夫,人影就來到了燕家莊內。


    燕三戒抬眼細看,卻見來人身著一襲青色道袍,拂塵靠在手腕上,頭豎子午冠,頭發花白,但皮膚紅潤無半點褶皺,眼睛炯炯有神,似是含著兩道精光。


    兩人瞧見此景,就知道來的是真高人;先不說仙風道骨的氣勢,光是冰天雪地穿一身單衣,就能看出這道行非同一般。


    燕三戒麵色鄭重,上前拱手行了個江湖禮:


    “仙長可是玉峰崖的雲道長?”


    身著道袍的男子走到朱漆大門前,態度隨和:


    “小道不姓雲,隻是常年在玉峰山潛修,那邊雲豹比較多,道友給了個‘雲豹道人’的諢號,燕三爺在彩衣國名望不小,直接叫我雲豹道人即可。”


    “唉,當不起‘三爺’之稱。王國公信上說,雲道長道法高深,擅除鬼驅邪之術,和我朝天子都同台論過道,在下能把道長請來,已經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王國公謬讚罷了,小道不過是在南邊的伏龍山學了幾年道法,大神通沒學到,隻會些小把式,哪有王國公說的這般厲害……”


    宋福站在兩人身後,聽見這番交談,心裏就踏實了不少。他雖然沒闖過修行道,但江湖路可走了不少,看人的眼力不差。


    那些逢人就以仙師自居,說得自己道法通神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肯定都是江湖騙子,就比如正在家裏混吃混喝的那些。


    真有本事的人,站得越高越能感覺自身的渺小,所以往往越謙虛低調;麵前這位雲豹道長,雖然不知道到行有多高,但光看著氣度,就知道本小不到哪兒去。


    言語之間,燕三戒把雲豹道人迎進家門,也來不及辦接風宴,直接就把人領到了東宅的一處院落裏。


    院落有護衛看守,院子裏倒還幹淨,但門上都掛著鎖鏈,隻在窗戶上開了個小口,用來放吃食。


    三人剛走進院子,就能聽到四五間房子裏,傳出了亂七八糟的響動和哭嚎聲,有的兇狠異常,有的撕心裂肺。


    “別過來……”


    “刀!刀,給我刀……”


    ……


    燕三戒走進院子後,本來挺直的腰杆不由自主彎了些,眼睛裏能看到酸意,想說話,卻隻發出了一聲輕歎。


    雲豹道人皺著眉,環視一周後:


    “這幾個病人是?”


    “都是我兒子,老大、老三、老四、老七……老大瘋了十年了,老三、老四一起瘋的……”


    燕三戒依次指過去,嘴唇都在發抖,說到最後實在壓不住心底的情緒,直接拱手往地下跪去:


    “道長,我燕三戒是真沒辦法了,隻要您能救下來一兩個,我燕家哪怕傾家蕩產……”


    “誒!”


    雲豹道人抬手虛浮,就隔空把燕三戒給扶了起來,此等玄妙手段,把情緒有些激動的燕三戒硬給驚得打住了話語。


    “先看病人情況,世上鬼魅之事太多,小道也不敢保證能治好。至於香火錢,說實話,你燕家傾家蕩產又能湊出幾枚神仙錢?這次過來,純粹是還王國公的招待之恩,你記王國公人情就好。”


    雲豹道人走到一間房屋的窗前,低頭往裏麵瞄了眼,然後從道袍大袖中取出一具三清鈴,拿在手中搖晃。


    叮鈴——


    餘音寥寥的銅鈴聲在院落中迴蕩,房間裏的嚎叫聲同時平緩。


    燕三戒和宋福眼神大喜,卻不好出聲。


    雲豹道長晃著鈴鐺,在窗口詢問道:


    “燕大公子,你看到了什麽東西?”


    很快,已經多年沒見兒子說過話的燕三戒,就聽見房間裏傳來含含糊糊的話語:


    “葫蘆……葫蘆……”


    ……


    ----


    暮色時分,長寧城。


    樓宇街巷銀裝素裹,四匹馬在街道上緩行,兩前兩後,輕聲交談,從為首兩人之間傳出:


    “……我大哥深得我爹器重,出事兒後家裏直接沒了接班的,我爹有意讓我接班,但我哪有這本事……這瘋病害死人,我娘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燕兄以前得過瘋病,現在可記得發病時的感受?”


    “記不住,我就感覺腦袋一暈,再醒來就是幾個月後了,我娘在旁邊哭……”


    燕家的辛酸事太多,燕歌一提起,就停不下來,基本上把家裏每個人的遭遇都講了一遍。


    左淩泉起初在書樓傾聽,但瞧見天快黑了,燕歌作為尋常人已經饑腸轆轆,就出了書樓,在街上邊聽邊尋找落腳的地方。


    經過燕歌的講述,左淩泉大略了解的陽山那邊的情況,但以他的閱曆,很難判斷問題出在什麽地方。


    謝秋桃同樣如此,她一直在後麵聆聽,對比了邪魅附體、神魂殘缺乃至疾瘟肆虐等情況,感覺都不太像,暗中詢問上官靈燁,上官靈燁也摸不清頭緒。


    修行中人從來不信歪門邪說,哪怕是鬼神之事,也得找出個符合因果關係的說法,遇上這種不明就裏的事情,自然得探查出個結果。


    左淩泉雖然還沒答應燕歌,但暗地裏已經和幾個姑娘商量好,去陽山那邊看上一看了。


    暮雪紛飛之下,左淩泉牽著馬,和燕歌並肩而行,談論著陽山那邊的情況,不知不覺走到了來時的小街外,一股濃鬱酒香從小街深處飄了過來。


    燕歌跑了一整天滴水未進,早就餓得饑腸轆轆,聞見酒肉味便有些走不動了,抬手示意小街:


    “左少俠和兩位姑娘應該都沒吃飯吧?這裏麵有家老酒館,菜一般但酒是真好喝,我每次來京城都得來坐坐;你們遠道而來,想來沒喝過這裏的酒,要不我做東,請左公子和兩位姑娘嚐嚐?”


    左淩泉過來時便聞到了酒香,此時自然沒拒絕,和燕歌一起走進的小街。


    雪太大,小街麵上的積雪有膝蓋厚,進出的酒客,在雪麵上拖出了一條長長的凹槽,直至小街中間的一棟小酒館。


    酒館裏裏外外收拾得很幹淨,看起來並不陳舊,但門頭上掛著一塊老匾額有點年頭了,風吹雨打下整體泛黑,隻能隱約瞧見‘馮四娘’三個字。


    湯靜煣很喜歡自己的小酒肆,本以為在這異國他鄉遇到了同行,還想提醒左淩泉注意些,別酒沒喝幾口,就去勾搭人家風騷小酒娘。


    但幾人走到酒館台階外,才發現酒館裏麵沒什麽女人,隻有三兩酒客,和一個穿著舊衣裳的華發老翁。


    老翁看起來不怎麽注重打扮,頭發隨意挽起來用木棍別在頭上,還耷拉下來幾根,身上穿著灰色厚襖,裏麵是件洗得發白的袍子,站在櫃台旁邊,一手拿著煙杆,一手用勺子往盤子裏倒油炸花生,客人進來了眉毛都不抬一下。


    “嘰?”


    躲在湯靜煣懷裏取暖的團子,見狀很是不滿,看向湯靜煣,意思大概是“就這模樣,敢出來做生意?”,隻可惜馬上被湯靜煣按了迴去。


    謝秋桃瞧見這麽個糟老頭子,也暗暗皺眉。


    而燕歌對此好像習以為常,進門後就招唿道;


    “鄭掌櫃,好久不見。”


    叼著煙杆的鄭掌櫃沒迴頭,話語倒是熱絡:


    “燕捕頭啊,找個地隨便坐,話說你年初吃酒,吃一半忙公事兒去了,忘了結一盤花生米的錢……”


    “鄭掌櫃記性還是這麽好,我這不是過來結賬了嗎,還帶了幾個朋友;最好的酒你可別藏著,我這幾位朋友要是敗興而歸,可得找你麻煩……”


    鄭掌櫃迴頭看了眼,似是看慣了人來人往,目光沒有多做停留,就轉身去爐子旁邊,拿著煙杆單手溫酒。


    雖然態度不咋地,但湯靜煣能看出來這老頭開舊鋪子的時間不短,往酒壺裝酒手法老練的不行,四個酒壺裏麵分量一模一樣,估計不會多一滴少一滴。


    左淩泉在靠著火爐旁的酒桌坐下,對這地方還挺好奇,詢問道:


    “掌櫃的,這店名為什麽叫‘馮四娘’。”


    鄭掌櫃應該是聽多了這問題,隨意道:


    “不起這名字,你們這些個小年輕,咋會好奇跑進來看個究竟。”


    “……?”


    左淩泉一時啞然。


    在爐子旁烤火的燕歌,笑道:


    “別聽鄭掌櫃瞎扯,我剛過來的時候也問過,他可不是這麽說的。鄭掌櫃,我和幾個朋友講講,你沒意見吧?”


    鄭掌櫃吐了個煙圈兒,不再搭理燕歌。


    燕歌還挺有興致,在旁邊認真道:


    “你們可別小看鄭掌櫃,人家當年可是跑江湖的,隻可惜沒跑出名堂,差點餓死在大冬天。好在最落魄的時候,遇見了一個家裏開酒館的小姐,鄭掌櫃一看,哎呦喂!人長得漂亮,家裏又有錢,這要是巴結上了,還跑什麽江湖……”


    咚——


    鄭掌櫃把花生端上來,重重放在桌麵上,打斷了燕歌的話語:


    “什麽亂七八糟的,我跟你這麽講的?”


    “差不多就這意思嗎……”


    ……


    湯靜煣和謝秋桃,對這個故事明顯很感興趣,見話語被打斷,謝秋桃插話道:


    “結果呢?鄭掌櫃巴結上哪位小姐沒有?”


    鄭掌櫃在火爐旁的凳子上坐下,眼神示意這間酒館:


    “不巴結上,我怎麽坐在這裏當掌櫃?不過不是這小子說的那般不堪。我那時候,可是十裏八鄉有名的少俠,和這位小兄弟一樣,愛耍劍。”


    “哦?”


    左淩泉略顯意外,看了下鄭掌櫃的手,卻沒看到常年握劍留下的老繭。


    “小兄弟看起來不是個繡花枕頭,我都幾十年沒碰劍了,看不出什麽東西。其實當年也沒練出什麽,仗著有點武藝,到處給人平事兒……


    “但這世道,比你們想象得大,其他人的本事,也比你們想象得高。抱著俠義心腸,四處行俠仗義,自認老天爺站在自己這邊,不會出事兒,但老天爺心裏哪有俠義,對誰都一視同仁,這種愣頭青,最容易死在半道上。


    “我當年便是如此,不覺得街巷之間,還能藏著條大龍,提著劍就過去了;結果遇上了個練家子,隻用三拳兩腳,打斷我一條腿一條胳膊,丟在了巷子裏等死。


    “那時候的天,就和現在的外麵差不多,快凍死的時候,被我後來的老伴兒撿迴去了,傷治好,欠了一屁股債,就當小工還錢,還著還著就成了掌櫃……”


    ……


    左淩泉安靜聆聽,本想問老板娘去哪兒了,但一看鄭掌櫃的年紀,恐怕已經壽終正寢,就沒開口問。


    鄭掌櫃說了片刻,見幾人沒把這些過來人的勸告聽進去,就停下了話語。


    等酒溫好,鄭掌櫃把酒放在了桌上,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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