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終章(3)


    這個問題,引商隻問過一次,範無救未答,她便再也沒有問過。


    在這依山傍水的地方靜養了幾日,他們兩人再未提過當日之事。可在靜養了足有半月之後,她終於忍不住再次開口問道,“我們不能迴去嗎?”


    會稽好雖好,卻終究不是她常住的地方,不是她的家。


    更何況,她很想知道華鳶如今如何了。


    那一日他佯裝自己不肯出手,本是想穩住謝必安,以防對方孤注一擲再鬧出更大的亂子來。可是他到底還是救了她的,既然救了她,便一定會付出一些代價,再加上那次為謝瑤逆天改命……兩次三番,他絕不會像表麵這樣看起來安然無事。


    其實早該察覺的,不知從何時起,他變得越來越疲憊,甚至在她說起昆侖山往事時,他也一言未發。


    在那等大事麵前,他都無力去做些什麽挽迴些什麽。


    本不該是這樣的。


    這不像他!


    “他到底出了什麽事?為什麽不讓我迴長安?”她實在是不解,“說是讓我先到這裏避一避,其實是不想讓我見到他才對!”


    對此,範無救無言反駁,而他也確實不會讓她在此時迴長安城。


    “再等等吧。”他總是這樣說著,卻從不說要等多久。


    引商隻恨自己此時病重,即便心中不願,也難離開這裏半步,隻能一日複一日的數著日子去過。三個月過去之後,她見到了匆匆趕來這裏陪她的蘇雅。


    有了蘇雅在,她這枯燥難熬的日子裏似乎終於多了一絲慰藉。可是在這種時候,人們偏偏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提起往日最不願提起的事情。


    她便是如此。


    即使蘇雅臉上的神情與過去幾年沒有絲毫不同,她卻也覺得,麵前這個男人,似乎從未開心過。隻不過對方是將鬱鬱寡歡藏在了心底,甚至已經忘了如何露出悲傷的神情來。


    其實不知從何時開始,他便很少開口說話,像是對萬事都沒了興致。


    心中有悲傷不可怕,可怕的是,空無一物。無悲無喜,沒有所求。


    引商雖未將心中的擔憂說出口,可在靜養的日子裏每每看到他這副模樣,都會暗暗心驚,害怕他真的不貪戀這活在人世的滋味。


    終於有一日,她忍不住問出口,“你現在最想要的是什麽?”


    “你最想要的又是什麽?”他反問。


    “多活幾日。”她實話實說,絲毫不肯掩飾自己對生的渴望。


    而他托著下巴嘟囔了一句,“我恰恰相反。”


    她驚得差點要去揪他的衣領,不過很快便聽他笑了笑,“我騙你的。”


    說完,思忖須臾,又道,“有什麽想要的?或許是看別人再做兩件蠢事吧。”


    不過他始終未說到底什麽算是蠢事。


    明明心底有擔憂,引商卻不知如何勸他才好。正如他所說,他活得實在是太久了,沒有什麽是他未曾見過的,也沒有什麽事是他想不通的。她想說的,他通通都懂。她不懂的,他心裏也明白。


    無論他將來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她都勸不了他半分。


    這樣一想,難免徒增悲傷,她緩了幾日都沒能緩過來。後來,蘇雅也察覺到了她的心思,忍不住失笑,“何苦想著勸我什麽?我也未曾勸過你。”


    他對許多事都知道的很清楚,可卻從未因此試圖勸她什麽,甚至未曾幹涉過她的一舉一動。


    “這一世,我隻是奉命來陪著你。至於如何勸解你,自有別人來做。”


    他嘴上雖然這樣說著,將自己的作用講得微不足道。可卻隻有引商才明白,一句“陪伴”到底有多麽重要。自多年前開始,這個人便頂替了別人的身份陪在他身邊。任她與旁人如何糾纏不清,任她身邊的人來來去去,走的走散的散,任衛瑕後來居上成了她傾訴心事的對象,他隻是在一旁默默的陪伴著他,盡著自己的責任,非萬不得已,從未離去。


    無論到了何時,當她迴身望去的時候,身後總有這樣一個人在陪伴著她,這是她今生的幸事。


    可也正因如此,每當她靜下心來想一想身邊這個人,都隻覺心中酸楚。


    她一直希望這世間能有一人真正走進他的心中,可是越是如此期盼,便越覺希望渺茫。


    “你答應我,在我死之前,你絕不會離開。”到了最後,她隻能這樣“懇求”著他。


    蘇雅爽快的點了點頭。他對生死一事一向看得很淡,也從不像旁人那樣忌諱著她掛在嘴邊的“生死”二字。


    不過他越是如此,引商心中便越是不安。或許是因為久病臥床又迴不了長安的緣故,近來她總是覺得身邊的一切都帶著古怪,好像要發生什麽大事一般。而這焦慮之感,一直持續了一年之久。


    直到天寶十四載十一月,身兼範陽、平盧、河東三節度使的安祿山打著“憂國之危”的旗號在範陽起兵。同年十二月,洛陽失守。


    緊接著,因皇帝輕信讒言,叛軍攻破潼關。


    聽到潼關失守那一日,正在喝藥的引商雙手一顫,手中的藥碗就那樣摔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再也……拚不起來了。


    就在幾年前,謝十一離開長安正是去鎮守潼關。而如今,他也終是應了華鳶那句話,喪命於戰場上。


    又走了一個……


    如今這萬裏河山烽煙四起,哀鴻遍野,無辜枉死的冤魂多得數也數不清。或許是顧忌著她在會稽的安全,也或許是華鳶那邊終於鬆了口,第二年五月,範無救將她帶迴了長安。


    當引商再次踏進平康坊那間小樓的時候,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這繁華的長安城也顯出幾分頹敗之相。


    她推開小樓的門,便見華鳶正背對著她坐在窗邊,聽到她迴來時,也未將頭扭過來看一看。


    她不由用眼神詢問跟著自己迴來的蘇雅,可是後者卻搖了搖頭,然後為他們二人關上了門。


    “華鳶……”她喚了對方一聲,見對方沒有什麽迴應,又拔高了聲音喊了一聲,“薑華鳶!”


    她這一聲幾乎耗盡了力氣,喊完之後便捂著胸口咳嗽了起來。


    這一次,華鳶總算是撐不下去了。聽著她的咳嗽聲,他連忙扭過了頭,然後難免被她看了個清楚。


    麵對麵時,看著對方那緊閉的雙眼,引商心中一驚,終是跌坐在地上。


    上一次見到他這副模樣時,還是幾年前的七夕,他頂替她抗下了那道天雷,雖僥幸未死,卻落得了那生不如死的下場。


    後來他毫發無傷的出現在她麵前,她竟天真的以為他真的治好了那些傷。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她甩開了他想要過來扶她的手,嗓音有些啞。


    似是聽出了她的哭腔,麵前的人忽然笑了,“正如你說的那樣,凡事總要有代價。”


    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什麽能瞞她的了。


    “這千世情劫,本該是你我一同曆劫。可卻不是為了遊曆人間,而是……為了接位。”


    想要成為酆都大帝,定要曆盡千劫,嚐遍世間百苦,少了一道劫難也不成。


    引商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一直想不通的那件事。


    為什麽前一世她因遇到謝瑤而意外喪命時,華鳶會如此憤怒。因為前一世才是他與她的最後一世。眼看著這千世情劫就要結束,偏偏有人破壞了這一切。


    千世的努力就此毀於一旦。


    可若是當年的他沒有強占了殷子夕的身體,也不會加重殷子夕的病,讓其在病重之時寫下那封寄給謝瑤的信。而謝瑤若是不來,也就不會發生後來的那些事情。隻能說是天理輪迴,報應不爽。


    劫難未曾曆完便被改了命數,她因此憑空多出了現在這一世。在這一世,她與他無緣無分,卻要曆盡苦難。而在老天眼裏,她的千世之劫卻早已結束,其他的劫難也隨之而來。


    正因如此,幾年前的七夕,她才會在尚是肉體凡胎時受了那天雷。


    “那時你曾說過,尚有三劫未曾曆完。天雷是其中一劫,另外兩劫呢?”


    “姻緣債與陰間大亂。”他終是憑著僅剩的那隻手扶起了她,笑容間也帶了些苦澀,“所以,這些年來我不能出手護著你,陰間大亂不比天雷,我代替不了你,若是插手,便會毀了一切。”


    陰司的混亂和謝必安心中的不甘,便是她最大的劫數,甚至是到了死後才能真正麵對。


    可在她還活著的時候,他終是豁出去一切保護了她。


    “七夕那晚,你到底給了我什麽?”可笑的是,她竟然到了這時才恍然憶起天雷砸下那一晚,他們兩人在水池裏糾纏的模樣。


    他定是了舍了些什麽護住她,才讓她毫發無傷的抗過了那一晚。而在她險些被謝必安所殺的時候,也是他曾經給她的保護救了她,讓他不曾親自出手,便救她脫難。


    看他現在這副模樣,想來她每受他保護一次,便會讓他越來越藏不住自己的重傷。


    “不過是一半的修為。”這些年來,他隱瞞了她太多,直到這個時候,終於不得不說了一次實話,“當年在昆侖山,我得到的遠比這要多。”


    引商不語,兩行熱淚卻不由自主的自臉頰滾下,流到嘴邊時,她嚐到那鹹意,才像是終於迴過神來,將臉埋在了雙臂之間,久久沒有說話。


    這一次,華鳶也沒有想盡辦法安慰她,隻是將手撫在她的背上,喃喃道,“前路太長,一切還沒有結束,我卻不能陪你走下去了。還是不說那些惹人傷心的話了。”


    能做的,他已經做盡了。即便改變不了過去,也能讓那條一切都是未知的前路稍稍平坦一些。


    若說還有什麽是現在的他唯一能做到的,或許隻剩下那唯一的一件了。


    天寶十五載,六月,叛軍進攻長安,皇帝攜貴妃等人出逃。


    引商站在城樓的頂端,遙遙望著那些曾有過一麵之緣或是算得上相熟的人紛紛離開了這座長安城,然後怔怔的看向身邊的人,“這是要做什麽?”


    也不知是華鳶是怎樣辦到的,竟撐著一口氣變迴了曾經那毫發無傷的模樣,與她一起懶洋洋的躺在這城樓上,聽到她這樣發問,才從身後扯出了一根長幡,又看著這幡旗漸漸變大,才笑道,“幹點老本行。”


    引商愣了許久,才想起他們的老本行是什麽。


    不就是捉鬼超渡嗎?


    而經曆了這許多事之後,她險些都要忘記曾經那些吃不飽飯卻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好啊。”沉默了許久,她也笑著點了點頭。


    那一日,兩人拿著這招魂的幡旗走遍了整個長安城,看那些遊蕩在世間的亡魂或苦苦哀求,或倉皇逃竄,然後盡自己所能,超度了這些不幸生在亂世的無辜之人。


    一日過去,引商隻覺得自己要耗盡了心力,可是當她想歇一歇的時候,卻不能再迴平康坊的那間小樓了。


    許多年前,她從未想過,自己終有一日會因為戰亂而無法迴到自己曾經憧憬了許久的這座長安城。


    無處容身,他們隻能迴到了城外那間已經廢棄了的小道觀。


    一切是從這裏開始的,最終也要迴到這裏來。


    “蘇雅呢?”一踏進門檻,她便這樣急匆匆的問著。


    迴到這個地方她並不在乎,卻生怕最初的三人少了一個。


    可是迴答他的卻不是陪在她身邊的華鳶,而是不遠處傳來的一個聲音,“我一直在這裏啊。”


    這聲音不同於天靈那略顯憨厚的嗓音,而是清清冽冽的,好像曾在何處聽過。


    她猛地扭過頭一看,卻見蘇雅不知何時離開了天靈的肉身,正以自己本來的模樣倚在牆邊笑著看她。


    再次見到這副麵容,她卻無心去欣賞那攝魂奪魄的美貌,腦中忽然閃過了另一件事。


    對方曾說,他隻剩下最後一次機會恢複原本的模樣,而期限,則是三天。


    她終是難抑心中的不安。


    可是她自己,也無疑是快要耗盡此世的性命,早已無力扭轉什麽。就在一天夜裏,睡得朦朦朧朧的她似乎在夢中聽到一個聲音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第二天醒來時,已不見蘇雅的身影。


    他到底去了何處,隻有他自己知道,可是引商卻心知肚明,自己也許再也不會見到這個人了。


    無論是今生,還是來世。


    叛軍攻破長安城的那一日,城外的這間道觀也隱隱能聽到那邊的聲響。


    引商難得精神好了一次,懶懶的依偎在華鳶懷裏,與他說著一些無用的話,最後忽然笑了,“有時候,明知死不是結束,隻是一個開始,卻還是會害怕畏懼。”


    華鳶未答,隻是握緊了她的手。


    半刻後,又聽她說,“不知怎的,這幾日我總是想到陰間那座塔,我從未踏上過第七層,可是,大概也猜得出那是什麽。”


    第七層,據說會見到心中最放不下的那個人,甚至甘心為其留在塔中。


    她從未踏上過第七層,卻有些好奇,今世一別之後,若她再踏進那塔中,她還會不會見到身邊的這個人。


    而華鳶卻咧了咧嘴角,“我隻希望,你不會在第六層再見到我。”


    幾年之前,她似乎還隱隱約約無法擺脫前世被他所傷的噩夢,被困在心魔之中,屢次見到他想置她於死地。


    這話從他的嘴裏說出來,難免帶了些心酸。


    隻是關於那第七層的答案,兩人或許心知肚明,最終卻誰也未曾說出口。


    這一日,過得比往日都要漫長一些。


    最後,她像是困了,連說話時都有些含糊不清,“華鳶,我真的很舍不得,真的……”


    在這間道觀裏,還能遙遙聽見叛軍攻破長安城時的歡唿聲。


    而在這震天動地的聲響中,病榻上的女子終於闔上了雙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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