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此處安心是吾鄉(10)


    隻有出身枉死城的陰差才不記得前世因果,因為他們的怨氣太重,若是記得,陰間必然大亂。故此,他們在陰曹地府的地位最低,命比螻蟻。


    但是尋常的陰差鬼吏就不同了,他們都記得自己的前世,閑來無事時說不定還會與旁人拿些前世的趣事來說笑,也不必忌諱什麽。


    範無救自然不是出身枉死城的。而且,引商還清楚的記得嶽吱吱曾說過的話。她說,真正的範無救早已死了,到了現在這一代,已經不知換過多少人來頂替黑無常這個名號和範無救這個名字。


    至於眼前這個……


    “你說……你是誰?難道阿容這個名字也是假的?”她怔怔的望著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幾乎忘記了如何喘氣,屏息靜氣的等著對麵這人的迴答,生怕有一絲動靜劃破這緊繃的靜謐。


    在來此之前,範無救顯然想到了至少一百種哄騙她的謊話,可是當他選擇說真話之後,反倒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這些年來的曲折恩怨。


    一時衝動,換來手足無措,心亂如麻。


    他還未做好準備將真相全盤托出,而對麵的她也還不知該以怎樣的心情來接受這個真相。


    這句話說得實在是太突然了,叫人毫無防備便一頭紮進了那深不見底的漩渦中,眼前隻餘一片黑暗。


    思慮再三,範無救倏地站起身朝著大門走去,可惜引商比他更快,幾乎不等他邁開步子,便已經伸手拽住了他,一旋身間擋在了他的身前,攔著他的路不肯讓他逃走,“你今天必須把話說清楚,不然別走。”


    明明有什麽真相已經唿之欲出了,她絕不能讓已經摸到手裏的線索突然斬斷。


    “這些事說來話長。”他沒有強硬的推開她,而是順從的站下了腳步,神情凝重。


    “可是你剛剛已經說出來了,為什麽不說完?”她不肯讓步。


    這一次,範無救未答。


    兩人麵對麵對峙著,引商死死盯著他那雙眼睛,希望從中看出些端倪來,可是看著看著,目光便不由落在了他這張臉上。


    白淨、削瘦,與街上那些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子沒什麽區別。這副麵容,顯然與她曾在鏡中見過的那個殷子夕不同。又或者說,眼前這個人從頭到腳都與四百年前的那個殷子夕毫無相似之處。


    可是正因如此,她反倒開始堅定了心中所想。


    若是殷子夕未曾投胎轉世,而是留在陰間成了陰差,四百年過去,物是人非,這個人也一定會變得徹徹底底,再也找不迴當初的模樣。


    說不定,真的會變成看似最不可能成為的這種人。


    “花……謝瑤的事,你是不是知道內情?”她步步緊逼,容不得他有片刻逃避的機會,“有人曾脅迫他對不對?你是他的生死之交,四百年過去了,現在他所珍視的隻有你了,他直到離開都守著這個秘密,全是為了你!”


    說到最後,她稍稍拔高了聲音,語氣雖帶著不容置疑,可是她自己心裏清楚,這些話全是猜測罷了,隻是為了激對方說出真相。


    當局者迷,當初若不是衛瑕一語點醒她,她怕是至今都留意不到那件往事裏的另一個人——真正的殷子夕。


    打從殷子夕出生卻,華鳶便占了他的身體,可是即便如此,這世上也還是有一個真正的殷子夕的。他才是謝瑤的生死之交,而且在那短短二十年裏,除了不得不忍受病痛折磨之外,還要與一個蠻不講理的“妖怪”朝夕共處。


    因為腦子清醒,花渡向來抗拒尋求前世真相,不願自尋死路。而又因為傲骨,他寧死也不會受任何人脅迫。


    除非他有個把柄在別人手中,而那個把柄重於他的性命,高過他的尊嚴。


    於他如此重要的人無非是他的妻兒或家人,可是衛瑕卻不是這樣想的。依衛瑕來看,能再次被牽扯進這樁意外之事的人,定然會與當年的是非有關,甚至能牽製住許多人。


    那就隻剩下殷子夕了。


    現在看來,這個猜測並沒有錯。


    聽她說出那幾句話,即便掩飾得再好,範無救的臉色也終是變了一變,他眼中閃過的悲戚與無奈被引商看了個清清楚楚,也打消了她心底最後一絲猶豫。


    他真的是殷子夕,而且當真如她所猜測的那般,知道其中內情。


    “不能說?”她不是看不出他眼底的猶豫,“你是不是……有所顧慮?”


    她不由越過他看向房門,今天一大早華鳶便出門幫她去一個相識家裏捉鬼了,算算時辰,現在也該迴來了。


    “你害怕他?”這話說得或許有些直白,可是她知道自己有必要一問。


    範無救果然不自然的扭過了頭。


    引商心下了然,也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雖說這事是情理之中,可是還是讓人無端心酸。


    她險些忘了,這世上不是人人都像自己一樣能在薑華鳶麵前有恃無恐。


    她能仗著那幾分情分對那個男人唿來喝去,可是除她之外,遍尋四海八荒,都再難尋出一個絲毫不把薑華鳶放在眼裏的人。


    她可以放肆而為,但是不能強求別人也這樣做。


    她是她,旁人都沒有她這樣的際遇。


    “……對不起。”思及此處,即便心裏還是有些不甘心,她也仍是閃開身子讓出道路,任他離去。


    站在門前的範無救久久未動,直到聽見了外麵傳來的動靜,這才憑空抽出一把紅傘來遞給她,“隻剩下它了,留著當個念想吧。”


    說罷,走了幾步又頓住腳步,“雖不願,亦別無他法。”


    就在他匆匆消失在之後,華鳶也推了院門進來,眼見著她抱著那把紅傘站在門邊,眸色一暗,笑意幾乎是瞬間僵在了臉上。


    引商既不能向他解釋這其中的緣由,又不能一言不發的抱著傘走人,隻能勉強衝著他笑了笑,“這個我可不能扔。”


    她活了這些年,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就連生死之事也經曆過一次了。可在男女情愛前,卻還像個剛剛識字的稚子一般,經常會被眼前的難題弄得手足無措。


    萬幸的是,還未等華鳶開口,樓上的房門突然被人推開。也不知是真的湊巧還是偏偏挑了這個時機,衛瑕走出門之後便下樓來到他們之間,笑著問道,“不出門走一走嗎?”


    外麵的天色算不上好,可是引商還是忙不迭的點頭答應了,她把那紅傘隨手扔在了一邊,便扯著門邊的兩人向外走去。


    華鳶睃了一眼她這毫不在意的動作,不由動了動嘴角,“你就不怕我趁你不在把它扔了?”


    這一次反倒輪到她驚訝了,像是覺得他在說什麽胡話,“你才做不出這種事。”


    這句話說得可謂真心誠意。


    也不知怎的,華鳶的臉色竟真的好了一些,順從的跟著他們兩個一起出了門。


    外麵寒風瑟瑟,三人從平康坊出發,漫無目的的走在長安城的大街上。衛瑕雖早已不懼嚴寒,卻還是披著那身狐裘,,一路上與他們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待到快要接近親仁坊的衛宅時才忽然停下了腳步,對著身邊的女子笑道,“雖有萬貫家財,到了最後卻沒什麽能留給你的。”


    說著,不待引商一臉急切的想說些什麽,又接了一句,“不過幸好還有一個書房,那屋子裏的書全是我的,待我死後,二哥他們定是不願再看到,就由我做主送給你了。隻可惜你要偷偷的去拿才成,小心別被捉住。我長姐他們兇起來可是很嚇人的。”


    都到了這個時候,他竟然還有心情說笑。


    引商本來想說的話全都噎在了喉嚨裏,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最後隻能不由自主的衝著他伸了伸手,想扯住他不肯讓他走。她暗恨自己太傻,在出發之前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出端倪來。


    這一扯,隻扯下了他那身狐裘。


    她驀然抬首,卻見原本近在身前的人已經走出幾丈之遠,隻留下了一個背影,再未迴首。


    “衛……”想喚出口的話隻說了一半。


    “今世相識,實屬我幸。再無來生,惟願珍重。”


    正是初春之時,因著前幾日那幾場大雪,長安城還是白茫茫的一片。而那個男子迎著寒風一路前行,再無迴頭之路。


    街上人群熙攘,他似是消失在人潮盡頭,又似是踏進了天地蒼茫,終於沒了最後一絲痕跡。


    *


    引商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迴平康坊的。


    當她再次清醒的看向眼前的景物時,除了身邊的薑華鳶之外,剩下的全都與昨日大有不同。


    或許是無知無覺的在長安城遊蕩了一天一夜,再迴來時竟還是白日。


    華鳶身形雖清瘦,卻還是能輕而易舉的將她整個人都擁入懷中,任她緊緊抱住他,像是在尋求庇身之處一般瑟縮著,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了。


    正值寒風天,積雪不知什麽時候化了個幹淨不留痕跡,風吹過來時竟帶著一陣塵土。


    引商雖是縮在華鳶懷中的,但在灰塵刮過來的時候還是不由自主的捂住了腦袋,將整張臉都埋在了他的胸口。


    可是,預想之中的嗆人煙塵遲遲沒有將她的衣襟刮起,而她依偎著的這個身子卻是一僵。


    她忍不住抬頭望去,落在眼底的身影是正站在街道盡頭的一個少年人。


    那人不過抬抬手便平息了風勢,站得雖遠,所說出的話也一字不落的傳到了他們的耳畔。


    “許久不見,大師姐,七師兄。”看著遠處相擁的男女,姬敏隻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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